她哭了好一会,命人收了细软:“给你们大人带句话,他要敢踏入帝京一步,这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沈度方才见有人来报急报,在门口给她使眼色,这才实在没管她,到前头处理起了正事,这边刚松了口气,就听仆役来回了他宋宜这句话,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他赶紧追到前头,总算在门口拦住她,宋宜语气冰冷:“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我就是自私自利,你跟你的老百姓过日子去。”
她说完绕过他就走,沈度犹疑了一瞬,将她直接打横抱起来,宋宜惊呼出声,他低声道:“不想丢脸就闭嘴。”
这招屡试不爽,宋宜果然依言噤了声,反手在他身前掐了两把,她在气头上,下了死力,沈度疼得倒吸了口凉气,还是没放她下来,径直把她带回了屋内。
他很认真地开口:“就这一次,日后不会了。别同我生气了,好不好?”
他对外虽总是正言厉色,但还是会经常柔声哄她。可这般低声下气、想要她一句应允的样子,也就要她同他走的那次她才见过。
宋宜心微微颤了颤,没有出声。
沈度低头去看她,她眼睛微微红肿着,别扭地低着头。
共情这种能力,哪怕朝暮相依之人,也同样与生俱来地如此匮乏。
他有一瞬间涌过这样的念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不想同你吵架。”他语气诚恳,“我没有什么济世的胸怀,那是圣人做的事。”
“可是,有种东西,叫做感同身受。”他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我在金玉堆里出生,又被扔到泥里长大。有些苦,从前总反复告诉自己已经忘了,无论做什么,都麻痹自己不过是为那件事做准备。
如今才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有生之年,终难以逃脱困缚。”
宋宜微愕,半晌才对上他的视线,是历经世事的深邃,也是未泯初心的澄澈。
他有些不忍,犹豫了半天,才开了口:“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母亲为了让我能够改名换姓求得生路,曾跟过兖州知府。”
宋宜怔住。
难怪当日宋珏同她说,他当年在兖州的旧档几乎空白一片。她那时还起过一瞬的怀疑,他那时尚在微时,如何能做得这般干净。
他用的是“跟”这样的字眼,想必连一个妾的名分都不曾有。他这样高傲的人,当年更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要如何才能忍受母亲做如此难堪之事。
况且,她曾听娘亲偶然提起,他父母昔日感情甚好。
他很轻声地说:“不过是为了条活路而已。天下人,都一样的。”
沈度默默握住她手:“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拿旧事博取怜悯逼你同意,我不需要这些,也永远不会逼你。我只是想,有话我们就好好说开说清楚。那次的事,我绝不会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我心里乱得很。”宋宜见他这般,语气软下来,有些迟疑地道,“你知道,我不止担心那个的。当初只用担心一个身份问题,可、你娶了我,虽然当日陛下旨意上没有明说,但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这么做,毕竟拂了他的面子,他心里未必没有怒气。你若不去招惹他也就罢了,你这主动往他跟前晃,我怕他旧事重提。”
她有些犹疑地将方才被他放在案上的钥匙重新放回他掌心,不敢再看他,声音也带了几分颤:“你让我再想想,先救急。”
“好。”他不再继续劝,也不逼她,“城郊有人闹事,我去看看回来,你安生待着。”
灾荒年里,滋事者不少,稍有不慎就能演变为起义。但凡闹事规模稍微大点,任何地方官也不敢不放在心上。事出紧急,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到了门口,宋宜忽然唤住他:“沈度。”
他顿住脚,听到她说:“我也不想同你吵架的。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你,没真想丢下你,你安心去忙。”
“我知道。”他轻轻应了声,出了门-
沈度走后,灵芝过来寻她,说出去给她抓药。
她体寒这毛病,沈度一直在给她想着办法,日常靠药养着,一年多下来,如今也好了许多,到了这儿也没落下。灵芝每隔几日就要出来给她抓趟药,每次都要好些时辰,却从不肯把这活交给别人。
她本随口应下,见灵芝神情不太对劲,迟疑了会,问:“你也觉得我过了?”
“没有。”灵芝赶紧道,“奴婢就是想起些旧事,心里乱得很,奴婢先去抓药了。”
灵芝说完就走,宋宜默默看了眼她背影,嘀咕了句:“这丫头今日又怎么了?”
宋宜枯坐了大半个时辰,还是心乱如麻,终于坐不住,决定出去走走。
她沿着府衙外的大道走过去,一路上饥民遍布,虽然发着赈灾粮,但到底不可能发够足量,只能勉强续着命,来往行人个个面黄肌瘦,枯瘦见骨。
前头妇人将刚发下来的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往怀中小孩嘴里送,一旁一个半大的孩子盯着,手伸出来好几次又默默收了回去,可惜眼里的光收不住。
宋宜有些失神地看向两侧,终于明白过来沈度说的不够是什么意思。饥民之众,今年旱灾之严重,都是她之前完全没想到的。若非前任知府压根没管过赈灾之事,他们来这儿之后,官府粮仓里怕也是早就一粒粮食不存了,只是不知因为前人渎职,他们来之前又已经饿没了多少人。
她有些木然地走了小半个时辰,走到一条辅道上,见着道旁一家熟悉药店的招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走出来这么远,这是平时灵芝常过来给她抓药的那家店。
她意识到离府衙太远,准备折返,却见前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一个圈。辅道上按理是不会有这么多人的,这场景实在是有些怪异,这个时间点,万事都可能点燃成为一场冲突,她本决定不管闲事,往回走了几步,又还是折返了回去。
她个子矮,挤在一群男人后头,看不清里头的情况,只能从周遭的议论声中得知了大概情况,大概是一个小姑娘刚领到赈灾粮,急匆匆地要拿回去给奄奄一息的母亲续命,不想刚到这儿,因为姿色尚可,被一纨绔拦下,说要么人留下,要么粮留下。
她挤不过人群,只好退出来,隔着远远地踩上了后头药店的台阶,才看清了里边的情况。
周遭纷乱好似在这一刻归于静寂无声,她终于知道,为何远离主道的辅道上会有如此多人看热闹。
那纨绔家里想必有权有势,仆役众多,将围观人群隔开在外。中心圈子里,那纨绔举着马鞭往那女孩子身上一抽,一脸得意地冲围观者吆喝:“一人劝她一句,她要从了爷,爷给你们一人分一斗米。”
他这话刚出口,周遭相劝的声音就不绝于耳:“小姑娘啊,还是从了,他家有权有势,你也得罪不起啊。”
“是啊,要是从了,还怕缺粮饿肚子么?”
“对对对,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哪还用过苦日子?”
“……”
小姑娘试图逃了几次,被家丁一脚踹倒在地上,只好瑟缩着身子,将方才领到的那点米紧紧护在身前,死活不肯答应。那纨绔没了耐性,鞭子一扬,“哗啦”一声,竟将她身上的衣服撕开了条口子,初秋时分,小姑娘还穿得单薄,雪嫩而光洁的皮肤瞬间大片暴露在外。
那纨绔眼神瞬间亮了:“爷现在是有耐心才劝你跟我走,一会儿没耐心了,就让人直接将你绑走了,你可想好了。”
周遭相劝的声音又多了起来,但并不是真心怜惜,反而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风凉意味。明明看热闹的也有妇人,可大家都只盯着那纨绔的仆人拎着的粮食,无一人上前相帮,反而恨不得那小姑娘早点屈服。
宋宜怔在原地,她生在锦衣玉食之家,虽见过不少腌臜,但明面里从未见过如此猖狂的恶心之事。后来到了北郡,虽然有隔壁大娘那样心里有点小心思的市井小民,但到底民风淳朴,大家心都是善的,他们走时,隔壁大娘还送了她一双亲手纳的鞋赔罪,还是按照那日仓皇中送给她的那只鞋样子做的。
辅道离大道太远,去找官差的话,情况顺利来回都得至少小半个时辰了,宋宜弃了这个想法,犹豫了好一会,才下了台阶,往人群中挤去。
但她身娇个子又小,这实在不是她能逞能的场合。
她还未挤进人群之中,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灵芝。
宋宜微怔,这才想起来灵芝方才确实说要来给她抓药,在这儿也不稀奇。可灵芝的性子,断不会来凑这种热闹。
那姑娘的啜泣声不止,灵芝趁仆役不备,钻进了中间圈子里,对着人群道:“同受苦难,各位何必苦苦相逼,一个小女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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