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案子几乎不用审,再没有比这事实更明晰的案子,也没有比这人证更多的案子,
沈度在第二日午时就在菜市口杖杀了英国公家那位表少爷,由头是非常时期行非常法,敢抢赈灾粮,斩立决,无需等到秋后。选的杖刑不是腰斩,自然是因为行刑时间久,震慑之意更明显。
他亲自监刑,那人家属想来平素没少遇上这种事,在刑场大闹,他只冷冷扔了一句:“诸位若要入京搬救兵,还请快些,看诸位的马能不能跑得过本官的板子!”
他向来是不摆官架子的,但这随意一摆谱,架势十足,竟然当真震慑到了闹事之人。观刑凑热闹的人,原本也没想到沈度一个知府竟然当真敢得罪英国公,听到这话,纷纷呆若木鸡。
沈度开了口:“苦难在前,未泯善心,方为良民,本官自当为诸位尽心尽力。”
底下起了些议论声,他等声音差不多都安静了,才道:“若再为恶,或助纣为虐,这便是前车之鉴。”
他声音不大,但在此等前情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议论声不绝于耳,好半晌才缓缓消了下去。
宋宜说要到场观刑,沈度也没阻她,等人群都散后,才过来带她往回走,她忽然问:“沈度,你昨日同我说,不过是为活命而已,天下人,都一样。”
“可这些人,值得么?”她有些茫然地问,“我从前没见过这些事,可我觉得灵芝的话很对,父母官护的该是良民,不是刁民。”
“可你也看到了,人性未泯。”他望了一眼日头,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活法千百种,性命无贵贱。”
宋宜安静了一会,忽然很轻声地道:“沈度,帮我把她葬了。这丫头既然故意送死,那就让她留在这儿陪陪她父亲。”
沈度应下。
碑是宋宜亲自题好字再命人刻的,用的是“符奚”之名。
她在墓前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道:
“沈度,我越来越觉得,因果是个圈。
我们好像,没本事逃脱它的束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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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度问:“怎么?”
“我有时觉得,好像一切都是命里注定。我有时候在想,今年这么旱,是不是因为去年雨水太多了。去年那个雨季,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沈度看她一眼,她轻声继续:“你看我们好像一直在走老路啊,从北郡到宁州府,跟着爹和大哥的脚步在转圈。三十府台八百州县,这么不容易撞到一块的事,在我们身上竟然都连成了串。甚至,兜兜转转二十二年,这丫头又心甘情愿地把命留在了父辈曾经为之倾尽心血的地方。
再往前看,靖安侯、贵妃、圣上、刘昶、你我……这一切,其实起因都是因为小六当年的几句话和她当初随意在梅园设下的一场宴罢了,到了竟然也是小六亲自出来解开了这个九连环。可从始至终,她在这个故事里,本该是无足轻重的一笔啊。
若再往前追溯呢,我们之间今时今日的所有一切,不都是因为延和十三年那件不能提起的事么?”
沈度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婉婉。”
她没应答,只是喃喃自语:“我好像,有点相信宿命了。”
她席地坐在旱土上,眼神落在远处的枯木上。
偌大一个宁州府,竟无一丝新绿。
“沈度,你去。”
这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半醒半梦间随意出口的一句呓语,可切切实实地打在人心上,令沈度一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当日我既然在北郡松了口让你离开,日后就必然还有不断让步的一天。终有一日,你还是要回到那个地方的,我拦不住。”
更何况,她从前以为他来帝京,单纯是为了他父亲。
如今才知,更多的其实是为了他母亲。
当年的鲜血早已在时间长河中变得灰暗销声匿迹,可少年人长久地陪着最亲近的母亲,见过她所受过的苦难,要如何才能忘怀?这想必是一生都会觉得歉疚的事情。
沈度有些迟疑,她轻声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你不可能在外头耗上一辈子,潜龙哪能一辈子在渊呢?可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原本以为拖上几年,说句大逆不道的,兴许圣上薨了呢。那时候再回去,无论新皇是谁,待不待见你又如何,凭着我爹,总能护我俩一方安宁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日日提心吊胆的。
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那件事,其实你这辈子都不会放下的。
我爹当年有错,你能原谅他,我已经很感激了。剩下的事,我总不能再拦你。当年的事我不问,你想做就去做,我不会给你拖后腿。”
她头埋在膝上,这声音本就轻,偶尔有一两个字眼让人模模糊糊辨不清,可她语气里的自责掩不住:“我原本想,你哪怕非要走这一趟,至少等我爹回来,他在我也安心些。但其实,你应该也不太需要他帮忙,毕竟你连首辅大人的情都不愿承。”
“婉婉。”他忽然不知怎么去安慰她,只能蹲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她抬起了头,眸子尚且湿漉漉的,昨日未掉的眼泪在今日加倍奉还,她很认真地道:“这丫头从进宁州府开始,就各种不对劲,我原本以为她只是想起旧事难过,可她其实是在为她父亲叹惋,明明不是他的错,却要因为这些无知者送上性命。
她心里到底有多煎熬呢,不忍见他们受苦,可也不敢相信竟然就是这些手无寸铁的所谓饥民,让他清廉了一辈子尽心尽力为民的父亲丧了命。
那句‘吾名符奚’就是说给我听的,好让我给她刻碑呢,罪人是不配有姓的,她这一辈子都没用过自己的名字。到如今,总算不用为着苟且偷生,而再不敢用真名了。”
她静静注视着他:“你去。不管是济世济民也好,还是单纯想要回京,我都不拦你了。要不是灵芝这丫头,我兴许还得再用些时日才能明白,人心底的执念与煎熬,不是一个惜命就能够阻止的。”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却只是道:“快去快回。”
他迟疑了下,知安慰也无用,轻声道:“那你听话,安安心心等我回来?”
他这次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她忽然惊觉,其实他每次这样说,她从来没有一次听过他的叮嘱,从含元殿始,到北郡止。但他还是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这么叮嘱一遍,却从不强迫她。
她低低“嗯”了声:“我不等你,又还能去哪?”-
沈度在翌日午时入了京,他犹豫了下,先去找了褚彧明。
褚彧明见他来,难得夸了他一句:“还以为还要等上几年,倒比我想象的要回来得快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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