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被沈越怀疑是先义忠嫡子之人再次转身,这回更仔细的看了沈越一眼,才道:“李熙原来在造办处时,虽以画见长,却偏好山水之作不善人像。不想做了小沈大人的先生之后,竟然将人像描绘得惟妙惟肖。”
很平实的一句话,陈述的也是事实,沈越却听的后背开始汗津津,就算这大明宫冰盆不少,没一会儿额上也见了水光。
不过他面上还是做出不解之态,一脸等着这人问问题的表情。反正这人刚才也说有问题要向自己请教,你既然只是叙述,那就当问题还没问呢,我也没法回答你不是?
那人见此又是一笑,可惜他的面容实在显老,与沈越听说的三十许人相差了足有十来岁,这一笑就看不出和善,只能看见眼角的鱼尾纹。
并没有给沈越多少思考的时间,那人接着说道:“这人做画与习字一样,都是一定型便很难再改。怎么好端端的,李熙就改画人像了呢?”
那是因为我教他的!沈越心里如是想,嘴上却道:“这个小臣也不清楚,李先生是小臣的先生,只有他教小臣的,小臣不敢问先生如何行事。”
“噗嗤,”那人笑了出来,竟全不怕太上皇怪罪:“小沈大人真是说笑了。听闻最先提议画人像的,不是小沈大人吗?就是将人像画的肖似真人,也是小沈大人最先提议的,这技法也是小沈大人与李熙一同琢磨出来的。难道,是本、我听错了?”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也不能让沈越脸上的表情有丝毫惊诧,只在那声差点脱口而出的“本王”时,沈越眼神才一缩,狐疑的仔细看了看那人,然后一脸思索,好象要想清楚这位究竟是哪个。
这让那人心中怒火升腾起来,又是这样,不管是谁都觉得那个卑贱的庶子是义忠郡王,全不想当今这旨意下的太过不合礼法,不论是立嫡还是立长,这义忠郡王都应该是自己的!
他这里生气,也就没再催着沈越回答,时间虽短也给沈越找好了说辞:“小臣那时刚得了兄弟,眼见着兄弟一日日长大,却远离京中,曾祖父母与祖父母不得一见。所以小臣才谋于先生,想着借画好解长辈思念之苦,就如我兄弟仍在长辈膝下承欢一样。”
在太上皇面前说什么都有危险,只有说孝顺最安全。当日沈越晃点着李先生画人像的时候也确实用的是这样的理由,哪怕师徒两个现在没有对口供,这说法也是大差不差。沈越就不信了,这样一心想孝敬长辈的理由,在太上皇这里还通不过。
果然太上皇已经赞了一声:“你是个孝顺的。”又向那人道:“李熙向有大才,不过是性子孤傲了些。这些年也亏的他教导,要不沈越也不能有这一手画像之技,朕也不能知晓李熙竟开了画人像之先河,也不能再……”
那人便咬了咬下唇,不甘心的向太上皇再顿首道:“是,孙子也是思念父亲。这些年来孙子每夜回想父亲种种行事,屡屡扪心自问,父亲身为皇子有望高之心是有的,可对皇祖父的孺慕之心也是实实在在的,当年之事必不是出于父亲本心。”说着竟垂下泪来。
沈越心里默默给此人画了个叉,这位是被圈傻了?当年先义忠亲王如何嚣张、怎么给太上皇下药,现在倒在床上的太上皇应该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又怎么会凭借着几句话就原谅那个让他失了天下权柄之人?
事实教导沈越,这天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事,太上皇竟然真的为这几句话动容了,也为这几句话掉泪了:“朕也知道你父王是孝顺的,从小就知道将好东西留给朕,朕下朝了不去用的话,宁可放坏了也不让旁人碰。唉,天意弄人呀。”然后也滴泪。
沈越知道太上皇是在做戏,可也让这戏给恶心的够呛——那分明上当年甄妃的争宠手段,太上皇不知道才见了鬼,现在竟然成了先义忠亲王孝顺的明证!
不过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沈越要想的是太上皇明知这义忠嫡子也不是真心孝顺他,怎么还把人给弄进宫里来。而自己怎么就这么不招太上皇待见,非得让他来见证人家祖孙情深,若是这二位再说下去,是不是就得当着他的面说出彻查当年之事的话了?
“即是话已问清,小臣告退。”被罚君前失仪也好过见证皇家的反复与龌龊,沈越蓦然出声打断了祖孙两人的温馨。太上皇似是久违了这样温情时刻,对沈越的打断极不耐烦,全忘了刚才自己才夸沈越是个好的:“混帐,竟然敢打断朕说话!来人,让人教教他规矩!”
倒是那人向着太上皇进言:“小沈大人也是有品级之人,不是宫中太监。就教为臣之道,也要送到礼部。”
沈越心里这个气呀,你还想让我做了真太监不成?!他沉默地以头抢地,等着太上皇的处罚。太上皇得了那人提醒,也不再说罚沈越之事,只没好气的命沈越退下。至此已经全无了再与义忠嫡子说话的兴致:“你也回府。朕也不好多说,现在封王的毕竟是你兄弟,不可闹的太过。”
义忠嫡子三拜九叩后退出大明宫,眼里全是阴霾,又是这样,想利用自己的时候就叫来祖孙情深,事有不谐就是自己一家子抹脖子。我的好祖父,这一次可不知道谁先去陪着父王呢!义忠嫡子将自己刚刚向太上皇献茶的右手轻背到身后,一步一步迈出皇宫,总有一日,他会再迈进这皇宫,还将成为这皇宫的主人!
沈越却顾不得与他前后脚出了大明宫的义忠嫡子如何想法,他要尽快见到李先生,问问为何这太上皇就盯住自己不放了,是因为自己是沈家子孙,还是因为自己是李先生的学生。
还有这突然冒出来的义忠嫡子,怎么就出现在大明宫中了?沈越可不相信太上皇真是思念那个对自己用毒的儿子,再由子及孙想解了义忠王府的圈禁!
只是现在还不是下衙的时候,心里再焦燥也得耐着性子回翰林院藏书院。岳翰林见他回来,只从书前抬头看了一眼,并没问太上皇因何召见,也没问沈越可得了什么赏赐,更没觉得沈越一个新人得了太上皇召见是抢了自己的风头,又低头看他的书去了。
沈越至此也不由的微微一笑,这位岳翰林也是一位妙人。他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李先生,另一封自是给林如海。将信封好,也不经过翰林院的小吏,自己出门找到跟着上衙的双安,让他务必等到回信之后再回来。
这么折腾一回,沈越心里倒清明起来,回想着自己在大明宫无意间看到太上皇的脸色,有了一丝明悟:铁网山之事怕是不远了。
就算心中有事,沈越抄起书来还是一笔不乱,甚至速度比往日还快上了两分——他深怕自己这一被太上皇召见,这样在藏书院抄书的日子所剩无多。
即已入了仕途,那便只能尽量往高位上挣,这个思想准备沈越不是没有,只是没想到自己才清静几日,就要滚入这是非之中了。
李先生的回信很快,只有简单的“面谈”二字。林如海的信回的就慢得多,信中已经将太上皇忽然思念义忠亲王,特意叫与义忠亲王有七八分相像的义忠嫡子进宫之事打的明白了不说,连当年那个排挤李熙出造办处之人正是义忠亲王妃娘家旁支之事也打听清楚了。
这又是让沈越不解的地方,这事儿怎么和线团一样越扯越多了?自己不过临时起意想做个书画双绝的大家,沈任看似随便的替自己请了一位教画的先生,就牵扯到铁网山这个原著里草蛇灰线的谋反事件中来了?
自己穿进红楼已经是不得已,就算穿进红楼他也只想保护好自己的林妹妹,没想着与人斗其乐无穷好不好?!难道自己穿进了一个假红楼?沈越悲愤了,假就假,自己穿越而来并没想得什么主角光环,也没想着入天换地,要是这么一个好好过日子的愿望都不能满足,那大家就比划比划!
再多的悲愤,都没有听李先生说起自己往事来更主沈越惊悚:李先生少年便以画得名,也被内务府造办处礼聘为供奉,也算是少年得意。只他性子一向孤傲,并不屑于蝇蝇苟苟,在造办处没有什么朋友。
不过造办处有一位同为供奉的刘先生,因年岁相近倒还说的来。那位刘供奉画只平平,与李先生相交只是为了请他给些援手。对于这样做弊之事李先生虽然心中鄙夷,却不过情面也偶尔帮衬一二。
谁知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位刘供奉竟然将一幅李先生刚画好没来得及落款的画儿,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充做当时还在位的太上皇万寿节之作。那画李先生画了近两个月,若不是自己觉得还有可修改之处也不会不落款,竟然被人就这么冒充了,哪儿能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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