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中乱逛,正走上更一桥,突然听见一群人哭哭啼啼,同时唢呐锣鼓吹吹打打、呜呜咽咽的声音,一大群人从桥的另一边走过来,天空飘下来漫天圆圆的白纸。
桥上的行人已自觉分开让出路。
我也站到了一旁,只见是一群披麻戴孝、掩面悲泣的男女老幼抬着一副棺材从面前经过。
身边两个妇人小声议论:
“是桂花巷的李老头子?”
“对,两天前没的。”
“呦,李老头活了九十三岁?算个喜丧啦。”
“可不是么?儿孙满堂,儿子儿媳妇都孝敬他,给他吃好的穿暖的,街坊邻里哪个不羡慕他呢!唉,不知道自己老了有没有这个福气哦!”
“唉,李老头子也不容易,年轻时婆娘就撒手人寰,自己也没再娶个,辛辛苦苦把三个儿子拉扯大。为了儿女,再多的苦头吃过了便都不算什么了。等老了不中用了,娶了媳妇的儿子不嫌弃老子能吃不能干,个个当祖宗似的供着,全靠造化啊!”
“哈哈,放心婶子,你家小谷这么听话,长大肯定孝顺你!”
“嗨,他才多大,以后的事都说不准!娘再好,只怕也比不上睡一个被窝的小媳妇好!”
落了一地的纸钱被风卷起,我过桥,问了几个年纪稍长的人,很快找到了一家香烛店。我买了纸钱蜡烛,开始往城外走,出城时,又在个面摊前买了两大坛沉甸甸的烧刀子,我知道是很劣质的酒水,可没办法,突然想到,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去哪买上好的酒。
我独自出城,去了柳雾原,我娘的墓地。
天色苍茫阴沉,风不大,但很冷很干,这天气不适宜出行,适合祭拜。
我把酒、纸钱、蜡烛在墓碑前放下。
把蜡烛插进泥土里,插了一排,点燃火苗。
把一坛子烧刀子打开,将里面的酒水尽数倾洒地下,酒水慢慢浸透泥土里。
我望着墓碑,笑了笑说:“第一次来看你,酒不够好。但我听说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只嫌酒不够多,而不在乎酒的好坏的,对不对?”
我席地而坐,隔着几层厚厚的衣物依然能感受到身下的泥土是那么冰冷刺骨。
我将一把把纸钱抛向天空,沉默地拜祭他们。
我不用说话的,地上地下,我们终于团聚了,没人来打扰我们,也没人再能分开我们。
我的手触及到她的墓碑,她是那么冰冷。
我将剩下的纸钱一张一张点燃,火光映红了她的墓碑。
我轻轻问:“娘,你还觉得冷吗?”
而我身上的温度好像不足以抵抗身下寒冷的泥土了,喝酒只要不喝过头应该不算违背自己发下的誓言?给他敬最后一坛酒时,倒出了一大半酒水,我停止,说:“我跟你喝一杯。”
说罢,仰头把剩下的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这恐怕是我喝过的最难喝的酒,又苦、又酸、又辣,但够烈,横冲直撞进我的胃里,有股火焰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来。我索性舒坦地躺倒大地上,望着阴霾辽阔的天空,听着如泣如诉的风声,情不自禁吟唱起来:
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
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
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
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
难可与等期。
……
酒喝光了,纸钱烧完了,蜡烛也将燃尽。时候不早了,我拍拍身上的尘土,告别他们,大步向前走,不回头。
回到皇宫已错过吃饭的时辰,我腹中倒不感到饥饿,一时不想回留离宫,就慢悠悠地在御花园里逛了一圈,欣赏池塘里枯败凋敝的荷叶,想着现在父皇正该吃过药,是去看望他的好时候。我打算穿过桃林去崇明宫,这样子近些。
不诚想再次跟丽和妃撞上了,众宫女太监拥簇着丽和妃朝我这边方向不徐不疾地行走过来,我避无可避,只得定定站住迎接。
我给她行了行礼。
她没了往常待我的殷勤热切,连笑容都欠奉,娘娘的架子端得十足。但我知道她也是一个输家,输给了白相与他妈。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也许没有对手的人生还会感到寂寞。丽和妃这些年都在和舒贵妃争,无奈舒贵妃似乎天生是个运气很好的女人。都说母凭子贵,在众多儿子里面,父皇对白相与不加掩饰的喜爱,直接造就了舒贵妃在后宫多年屹立不倒的地位。徐皇后尚在时,是她和舒贵妃共同协理后宫诸事,徐皇后死后,父皇将管理后宫的权力全部交给了舒贵妃,而丽和妃连协理六宫的资格都丧失了。
我退到路一旁等待她们一行人走过。
等人全部走过我身旁,我正想离开,突然被人叫住:“白冷。”
我回头,丽和妃已面向我站住,宫女太监们也跟着停下。
我问:“娘娘有何事?”
丽和妃脸色变得十分冷肃,盯着我,缓缓说:“你陪本宫进桃林里走走。”
我只好走近她。
她向两边的宫女太监示意:“你们在桃林外候着,不许人进来。”
“是。”众人答应。丽和妃身边的一个宫女将自己的宫灯递了出来,当然不可能叫娘娘亲自提灯,我接过宫灯,说:“娘娘请。”
我稍落后她半步,两人慢步走进桃林里,走不多时,丽和妃猛然转过身,冲口而出一句话:“你可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我本提在手里很稳的宫灯晃了两晃,但也只是晃了两晃,我平声静气问:“娘娘此话何意?”
丽和妃明明情绪已经很激动,眼睛里冒着光,但仍端住架子,长长叹息:“白冷呀白冷,本宫真是有些同情你。”
我说:“哦?白冷愚笨,还望娘娘明言。”
也许是我表情太过于冷静了,丽和妃不禁皱了皱眉头,狐疑地说:“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我微微一笑:“我不正在听娘娘您讲吗?”
忽可图我杀了,季龄承认真正害死萧冷的人是他我也杀了,左右不过再多杀一人。杀过人的人就不要怕死。可仔细想想这些年来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叫我一定要去报仇,包括我娘在临终前也只是叫我做人要争气不要让他失望。所有选择都是我一个人做出的,是我自己要报仇的,而他们没有阻拦过我的选择。
我的亲生父母离世多年,也已经在地下相聚。即使我做再多事情,还有何意义?
我给谁报仇?娘?亦或他?
一个将军的意志是什么?也许就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他一定是死在战场上的,我娘早已明白了,可她依旧选择等他。
他和她的死亡,都是各得其所。
我放不下的执念,是我在人间对他们遥远的思念,他们可曾听见过吗?
我用杀戮化解仇恨,却一直想不通林越为何一开始就对我没有仇意。他与整个武林正道为敌,却唯独没见过他对哪一个人带有仇恨。原来天下人尽负他,他也负尽天下人。
丽和妃可顾不得我在想什么,她抓住我一只手臂,急切地大声说:“是舒贵妃!是那个贱人!当年离妃深受龙恩,她怀恨在心,方才暗中派人下了毒手!否则离妃不会那么早逝世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我便问:“她怎么下的毒手?”
她马上说:“用毒!那个贱人在离妃的汤药里下毒!”她露出哀容:“那个贱人下的是慢性毒、药,连太医都很难发觉给离妃的汤药有异样,离妃每喝一次那些汤药,都是一步一步往死路上走呀!”
我轻轻哦了一声,又问:“那娘娘您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情的?”
丽和妃脸色一僵,随即勉强笑了笑:“本宫与你母后情谊深重,本宫一直觉得离妃的死有蹊跷,所以暗地里一直不放弃追查,终于在一个曾经服侍过你母后的宫女口中得知了当年的真相。那个宫女亲口承认是她受了舒贵妃的指使毒害你母后,你母后死后她日夜惶恐不安,受良心谴责,终于受不住来向我俯首认罪,希望能够将功赎罪。哼,这种吃里扒外、对主子不忠的贱奴本宫岂能饶恕她?本宫命人把她打成了一堆泥肉喂狗,以告慰你母后的在天之灵。”
我低下头不让她看见我的表情,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给她看,好像这个世上已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动我的心了。
她拍拍我肩膀,柔声安慰说:“本宫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本宫原本打算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心里头,就恐告诉了你你会去做什么傻事。这后宫有没有皇后早已无关紧要,人人心底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本宫见了她也只有毕恭毕敬,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何况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岂不辜负了和你母后的一场姐妹之情,本宫进宫多年,只得你母后一个知心人儿!绝不能让你受到一点伤害呀。”
她说着说着,感动了自己,抬起宽大的衣袖拭拭眼角边似有似无的泪水。
她又抓起我的手,情真意切、深深注视着我:“白冷啊,本宫原不想跟你说这些的,这对你一个女孩儿来讲太残酷!”随即语气陡然一转,厉声说:“但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为,本宫真是心急如焚、寝食难安,难道你想让离妃死不瞑目么!”
我的手被她抓得有些发疼了,不禁问:“我做了什么?”
“你还不悔悟?你为何跟她的两个儿子走得那么亲近?定是他们用了什么手段哄骗你,你可千万不要别被人利用了!尤其是、是那个白相与!”
奇怪我名不副实的身份早已人尽皆知,却从来不见哪个人敢在明面上捅破过?是谁不准吗?谁?父皇吗?
她态度温软下来,柔和地说:“我的儿,你好好冷静想一想,谁在帮你谁在害你,等你想通了,尽管来紫燃宫找本宫,哪怕本宫无能为力你也不用担心受怕,因为你的父皇,皇上才是你最大的支撑!”
我说:“嗯。白冷会好好思虑一番。”
“嗯。”丽和妃终于恢复仪态庄重、雍容华贵的模样。“本宫不打扰你,好好在这里想想白冷,莫让人利用了。”
她终于走了。
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淹没在黑暗中,我的嘴角逐渐浮现一抹冷淡无声的笑意。
苍茫无边的夜色里,上空悲凉的风声哀嚎着,一株株光秃秃的桃树,如同一只只孤魂野鬼,孤苦无依地在寒风酷雪中瑟瑟发抖。
我扬起脸,微微眯起眼睛,将手中的灯笼举高些,照亮伸在我面前的枝桠,细的不堪一折的桃枝,被严冬打击折磨得暗黄憔悴,但仍挡不住枝头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嫩绿。
再冷酷无情的凛冬,终究也无法阻挡春天即将要到来了。
我到崇明宫,德公公笑脸相迎,似乎只有这老人是整个皇宫最高兴见到我的人。
今夜父皇的精神状况突然好转,眼睛里甚至隐隐散发出光芒。
我至父皇床前,德公公搬张椅子给我坐下。
父皇问:“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我说:“下午出宫走走,去看了我娘。”
父皇说:“现在才回来?衣服不换就来见朕?”
网址已经更换, 最新网址是:novelhub.org 关于解决UC浏览器转码章节混乱, 请尽可能不要用UC浏览器访问本站,推荐下载火狐浏览器, 请重新添加网址到浏览器书签里
目前上了广告, 理解下, 只有这样才可以长期存在下去, 点到广告返回不了可以关闭页面重新打开本站,然后通过阅读记录继续上一次的阅读
搜索的提交是按输入法界面上的确定/提交/前进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