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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前道歉。

他穿着绯红战袍,骑着高头大马,与赵江河、李泗等少年郎君一同纵马长歌。戈壁绿洲湖水前,一个穿着杏色襦群的三四岁小女童向他跑来……

春水破冰,水光潋滟。女童手放在小嘴前,奶声奶气地闭眼大喊:“阿父,阿父你快回来!阿母让我找你呀……”

原霁回头,望向清碧湖水旁的小女童。他忽然一个恍惚,心想:我哪儿来的女儿?

这般一清醒,原霁从梦中跌出,醒了过来。

雨过天晴,床帏亦被日光染了一层稀薄的柔色。

从美梦中醒来的原七郎平躺在床板上,听到现实中也传来和自己梦中的小女童声调极为相似、一味缠缠糯糯的女声。

梦中是一个编纂出来的他的“女儿”。

现实中则是他那个出身江南的妻子。

清晨雨后,鸟鸣啾啾。原霁耳力非常人能比,他不光听到了关幼萱的声音,还听到了束翼与她对话的声音。

原霁从床上翻身坐起,脸色很臭地下了床。

天已大亮,关幼萱正蹲在他们寝舍外堂一张长案的窗前,和束翼一起扒拉开纱窗上的一道扎痕——

关幼萱瞪眼:“你看,这里有个洞!我昨晚就觉得冷飕飕的,窗子都破了,结果所有人都不知道。”

束翼凑过去看到那细长的一道痕,也是半天没想起来。

原霁嗤之以鼻地端着一碗水慢悠悠走来,心想真娇气,外堂的一个洞,能把睡在里屋的你冻着。

旁人都没有感觉到,就你感觉到了!

原霁不悦地向关幼萱和束翼看去,他见到那两人头都快挨到一起了。他脸色更臭,正想咳嗽一声提醒这两人,但他眼尖,顺着关幼萱的比划,一下子看到了碧纱窗上那道划出的细长痕迹。

原霁:“……”

束翼还在迷茫摸后脑勺:“那我叫人把窗纱换一下。小夫人感觉这般灵敏啊……”

关幼萱不好意思:“是我太娇气了。”

束翼正要安慰她,忽然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从后扎来。他迷茫回头,立刻笑起来:“七郎醒了!啊,我想起这洞是怎么回事了……唔!”

一道劲风从原霁屈起的指间弹出,正好封住束翼的口。束翼呜呜咽咽半天,关幼萱吃惊地问他哪里不舒服,但是束翼再也说不出答案来了——

那个洞,是昨夜原霁用匕首扎出的。

原霁的武功太好,匕首挥去的力道太快太狠。雁过无痕,仆从们竟一直没发现碧纱窗漏了光。

关幼萱见束翼半天说不出话,束翼愤怒地瞪原霁,关幼萱便回头:“夫君,束翼哥怎么了?”

原霁随口说:“他修闭口禅。”

束翼:“……”

关幼萱:“……”

关幼萱目光轻轻眨一下,不再多说了。看束翼无法再说话,关幼萱只好遗憾地放人离开。关幼萱对束翼笑吟吟:“束翼哥,最开始我们说的话,你别忘了啊。”

原霁盯着束翼:什么悄悄话,居然我不能知道?

他们背着他勾三搭四!

在原霁的压力下,束翼努力无视他,对关幼萱点头,再对小淑女奉送一计笑容。原霁目光阴测测地瞪来,束翼拔腿就跑。

关幼萱站起来走向原霁,仍是笑吟吟地:“夫君,我们一起找三嫂用早膳。三嫂昨日有邀请我们去做客的。”

原霁的早上日程从没变过,他想也不想:“我还要练武。”

关幼萱:“哦,那我一个人去好了。”

原霁:“……”

他失魂落魄地,见关幼萱一点也不难过,高高兴兴地在侍女的陪伴下出门。她还回头向原霁挥手作别,附送笑容:“夫君,那我中午再找你。”

原霁:哎?

他追上她:“你中午找我做什么?”

关幼萱乜他一眼,妩媚灵动:“一起用午膳呀。你们原家做的饭菜好多,我一个人吃不完,可你们家风是不能浪费。姆妈就说让我找你,姆妈说你格外能吃。你能帮我分担。

“夫君,你会帮我的?”

原霁放松下来,啧啧两声,他别过脸:“我平日都在军营和兄弟们一起吃饭的。但是你想来就来,我无所谓。”

说着“无所谓”,他又补充一句:“那我让束翼……不,我让‘十步’中午来找你,接你!”

关幼萱点头笑。

小淑女的婀娜背影看不见了,原小七郎才收整自己一番出门。他看到站在外面对着他笑得一脸慈爱的姆妈,小郎君的脸不自在地侧了下。

他嘀咕:“我们家哪有什么不浪费的家风。你们别穿帮了,回头还要我给你们兜着。我太辛苦了。”

姆妈笑:“是,那就辛苦小七了。”

原霁:“是七郎!”

姆妈迷惑:“我又叫错了么?”

“十步”是一只守时的鹰。

日正中的时候,关幼萱和侍女们骑着骆驼,慢悠悠地前往军营。

侍女们骑在后面的骆驼上说说笑笑,新奇地幻想着第一次进军营的体验。关幼萱抚摸着座下的温顺骆驼,不无纠结:她是真的想试试骆驼肉……要不要也亲自养大一只?

可是要养骆驼的话,她是不是就不能离开凉州了……

关幼萱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过两天再做决定。

而且在她做决定前,她起码要陪原霁走出这段艰难的日子。战场上死了那么多人,他心里不好受,她怎能给他雪上添霜呢?

眼眸湿润、睫毛浓长的骆驼并不知主人对它的觊觎,它们尽责地将主人送到了凉州大营前。关幼萱跟守卫递了腰牌,守门卫士看到属于原家女眷的腰牌,一下子精神起来。

他们目光炯炯地盯着关幼萱:原来这就是七郎的夫人呀。

唇红齿白,腰肢纤纤,衣带飘飘,说话也糯糯的……和凉州女郎真的好不一样。

关幼萱对他们一笑,士兵们红着脸,当即放行。只是侍女们失望,军营仍不让她们进去。关幼萱安慰她们时,后来传来一声温柔男声:“七弟妹。”

关幼萱回头,眉目俊逸含情、衣带飞扬似飘的蒋墨从军营外的轿辇中下来。

他对这边一笑,眼波流动,关幼萱身后的侍女中传来一阵骚动。

关幼萱向蒋墨身后打量,什么也没看到,她再次张望四周。

蒋墨走了过来,与她笑:“弟妹这是看什么呢?”

关幼萱:“我以为五哥出行,一定会跟着十七八个漂亮的侍女和厉害的卫士。这次什么也没看到,好奇怪。”

她的诚实,让蒋墨眼皮一跳。

蒋墨勉强维持着唇角笑:“我是来向原二郎辞行的,让他给我安排一些人。带那么多侍女干什么?”

关幼萱问:“是因为军营中不让寻常女子进去么?”

蒋墨:“……”

关幼萱善解人意地微笑:“因为卫士方才告诉我,只让我一个人进去。我以为五哥和我一样。”

蒋墨沉默半天,轻柔道:“弟妹,你这样就有些不可爱了。”

关幼萱抿唇笑,并无所谓。

蒋墨和关幼萱并肩行在军营中,前往同一个方向。

蒋墨不时回头望她一眼,轻轻叹气。关幼萱低头提着自己的食盒,仿若完全没察觉他的凝视,走路走得格外认真。

蒋墨眉心一挑,含笑开了口:“弟妹如今嫁过来了,应该知道凉州荒芜了。弟妹若是还想和我去长安,我的承诺不变。”

关幼萱施施然:“多谢五哥,但我不想去长安啊。”

蒋墨:“听说你们成婚第二日,七郎就丢下你一个人去玩了。他待你不好,你不想报复他一下么?”

关幼萱乌眸若水,轻声:“我才不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报复人。”

她一顿,忽而想到了梦境。梦中阿父说原霁是在报复妙仪堂姐,才不娶她。

蒋墨见她垂目走神,心中不禁不悦。他还未曾遇到这般不知是傻还是聪慧的小丫头,挑战让人棘手。

他口上失落道:“定是七郎说了什么话,才让弟妹厌恶我。”

关幼萱诧异抬头,回答:“没有呀。”

蒋墨拧眉,伤怀时,眉目间拢雾。他微瞪关幼萱的眼神,既含着不满,却又带几分亲昵,格外揪人心。

关幼萱一怔,努力让自己定神,不为他皮相所惑。

关幼萱答:“夫君没有说什么。五哥与夫君有矛盾的话,为何自己不去解决,反而不断地来我面前挑拨呢?”

蒋墨愣住。

他目中一瞬间浮起被人戳穿后的暴怒色,但他全身紧绷,硬是强行压了下去。半晌,蒋墨似笑非笑地乜关幼萱一眼:“不识好人心。算了,我不管你了。”

关幼萱松口气,终于露出了笑:“五哥是要回长安么?祝五哥一路顺风。”

蒋墨瞥她:“谁说我要回长安?”

关幼萱:“啊?”

蒋墨敛目低笑,眉宇间蕴着清寒色。他低声:“难道小萱萱以为我那般喜欢七郎,他成婚,他阿父都不来,我会特意为了他来?

“我来凉州,不过是顺便。因我有任务在身,要悄悄出关一趟,管原二郎借些人手。原二郎宝贝的弟弟成婚,为了成功借到人手,我只能说自己是来参加婚宴,特意祝福七郎的。”

他弯眸,对关幼萱一眨眼,轻声:“除了原二郎,我只告诉你一人,你别告诉别人。”

关幼萱诧异捂嘴。

明知不该问,可她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女郎——因为旁人待她唯一,她就忍不住心生欢喜,觉得自己特殊。

关幼萱又想起好像师姐如今在关外……或许可以帮到五哥一些?

关幼萱小声:“那五哥要出关做什么?”

蒋墨想了想:“我找一种植物。”

关幼萱:“是花么?”

蒋墨又想了想:“大约是。”

关幼萱便笑起来,悄悄跟他说:“那我与你换一个秘密——我师兄种花种草种茶,都特别厉害。我没有见过他不懂的花草。你若是有需要,可以请我师兄帮忙。”

至于师姐,她要给师姐写信再确认一下。

蒋墨怔住。

他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想伸手掐一掐她的脸。但浪荡惯了的人,也会有偶尔的心软。这一次望着小淑女的眼睛,蒋墨收回了手。

这般边走边说着,二人一同到了原让的军帐前。

原霁竟然不在这里。

关幼萱进二哥的帐中等了一会儿,就吃惊地看到蒋墨仿佛换了一个人般。他挂起了胡子带起了毡帽,还穿上厚厚的破布棉袄,背上背着一个布袋。

风光无限的长安第一美人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脸,打扮成了一个普通的胡商,让关幼萱目瞪口呆。

原让满意点头,道:“你去。既然你身上有朝廷的密令,又拿着三叔的腰牌,我会派五个人扮作商人与你一同进入西域。

“只是漠狄正在和我们作战,那边对这边来去的人警惕万分,你自己要小心了。”

他口中的三叔,是原霁的父亲,原淮野。

蒋墨弯腰,对他们行了一个漠狄人的礼数。他转头,对着一目不错地盯着自己的关幼萱眨眨眼,又叽里呱啦说出一段话。

原让温声:“萱萱,他说的是漠狄话,他在与你告别。”

关幼萱眼睛弯如月牙般甜,抚掌:“哇,好厉害。五哥你出关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蒋墨目中笑意浅浅,说不出的眷顾情绵。

这一次他不再做多余停留,擦过关幼萱的肩,和原让送给他的另外五个“胡商”,一同掀帐而去。

蒋墨离开后,关幼萱独自坐在帐中陪原让办理庶务,帮原让整理信件。她没坐多久,一个军人从外赶来,向原让汇报:“元帅,粱王派来赎人的人来了!”

不等原让望来,关幼萱就主动站起来,对原让身旁的束远露出笑容:“束远哥,你可以派人带我在军营走一走么?我第一次来这里。”

原霁今日去跟人买药材,好发给战后的伤员。紧赶慢赶,他在日头最旺前赶了回来。

原霁浑身臭汗地回到军营,便听说蒋墨与关幼萱相偕去见原让。

原霁登时火冒三丈,直冲向二哥军营。他厌恶蒋墨和关幼萱待在一起,怕蒋墨拐走关幼萱。自小,只要是他的东西,蒋墨都想抢。

这种人,为什么还不离开凉州?

原霁还未曾杀到二哥那里,便停住了脚步。旌旗猎舞,军营中士兵来来往往,但有人和其他人都不同。士兵们让开位置,一个中年武士领着七八个人,一同向营外走去。

军营中护送他们的军人,束远走在最前方。束远脸色并不好看,身后人亦是。只有被送走的那批人,各个神采奕奕,洋洋得意。

束翼在原霁耳边轻声:“他们是谁,好奇怪。”

双方错身,原霁野狼一般的目光从那些人脸上一一梭过,那些人中有的对上他的目光,一愣后,仓促移开。

原霁漠声:“是粱王派人来接并州军人了。”

那些被原霁盯着的并州军人略微不安,他们向为首的中年武士嘀咕耳语。那武士便向原霁看来,遥遥抱拳。

武士将银袍束冠的少年上下一打量,唇角浮起一丝嘲弄的笑。

武士高声:“这位便是之前青萍马场那位大出风头的原七郎么?”

他这话一说,送他的束远等军中人都脸色一变。

束远压低声音:“郎君,既然谈好了条件,便走,何必如此节外生枝!”

武士不在意,对束远笑:“你们原家,打仗是厉害,其他的却不行了。”

束远拼命向原霁使眼色,向原霁身边的束翼使眼色。

但是束翼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他在原霁耳边琢磨:“看他们洋洋得意的样子,应该是狠狠压了二郎一遭。朝廷有人,就是了不起。”

束远阻拦不住,眼睁睁看个粱王派来的那个武士,向原霁扬声:“听说原七郎初出茅庐,明明打了胜仗,却到现在都只是一个小校尉!原七郎知道是何缘故么?”

原霁本面无表情。

凝静如死的氛围下,他盯着挑衅自己的武士,缓缓的,露出一个肆意的笑。他向前走,口上轻慢:“知道。我二哥要压我——因为我遇到人挑衅,就只往前走,不回头。”

少年踩着赭黑色的长靴,手轻轻揉自己的手腕。他一步步上前,日光落下,在他的眉梢骨上打出一道凛冽的刺光。

原霁笑容变得平静而冷漠:“怎么办?我就是我们凉州军最大的刺头。我的脾气改不了了,我二哥打都打不服我,只好请你们担待些了——”

话音到后,小七郎纵身跃动腾空而起,武袍飞扬,向粱王的人马掠去。

关幼萱正蹲在军灶前,耐心地将自己带来的食盒中的盘子端出,准备热一下。

一个军人一阵风似的掀开帘子,跑进来:“小七夫人、小七夫人!不好了!”

扇着火的关幼萱仰脸,并不着急:“怎么了?”

军人气喘得快要断气,急得一句话都说不通顺:“七、七、七郎回来了!”

关幼萱说:“这是好事呀。他来陪我吃午膳。”

军人赶紧摇头:“不!不是的!是七、七郎惹祸,跟人打架!对方是粱王的人,咱们好好送走就行了,七郎就打起来了……束远大哥让我喊小娘子去拦一下!”

关幼萱睫毛清扬,她怔忡后思考。

粗糙的军中灶房前,她慢慢站起来,优雅贞静,依然不着急。

关幼萱偏脸,说:“夫君打架,应该有自己的缘故。我并不理解其中缘故,为什么要一股脑地阻拦?我们不应该尊重我夫君的决定么?”

军人:“……”

艹。

从某方面来说,小七夫人和七郎未免过于绝配。

☆、第27章

和漠狄开战是凉州的常态,一切都按部就班。不说轻松,但在漠狄并没有更大动作的时候,凉州倒也称不上紧张。

是以,原霁和粱王人手在军营中划出道儿比试的时候,围过来的军人不少,吆喝声不住——

“七郎,给咱们凉州争个面子!”

原霁不在意下方的声音,狼一样的目光直盯着前方。他和对面的挑衅武士已对招百回,双方来回这般,对面那武士脸色已经凝重,不如最开始那般轻蔑。

而下方的喝彩声更大,都是对着原霁。

打斗中,原霁目光微垂,睫毛阴翳如帘。他的目光再擦过此人的肩头,看向那几个要被这人带走的并州军人。

粱王派人来凉州,给的说法是怕朝廷忌讳,所以偷偷招兵买马。但是粱王不提前跟凉州打招呼,这些人明显有通敌嫌疑……二哥被粱王施压,只能放人。

原霁微皱眉这些并州军人所谋非小,他们本应该死在牢狱中,却被粱王救了出来。

这些人,既然要出凉州,便一个都不能活着。

如此,在和这武士的“比武”中,原霁就不能一味赢下去了。心中才有决策,原霁立时在对打中卖了一个破绽。对方武士果然眸底大亮,拳脚并击,毫不留情地挥击而来。

原霁硬生生吃了这拳,被踹飞上半空,他一直撞到旗杆才摔在比武台上。下方的嘘声不绝,原霁咽掉喉咙中的血,灰头灰脸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哑声“再来。”

对面武士与他打了半天,也觊觎这个狼崽子的一身雄浑伟力。他见好就收,虚情假意地望着少年唇角的血迹,关心道“在下不过是帮原二郎管教一下弟弟,却并不想真的伤了七郎。我看,今天就这么算了。”

原霁吃力地迈开脚步,人却稳稳地拦在欲下台的武士面前。

武士皱起了眉。

原霁道“我还能打。”

对面武士“不必如此。”

原霁沉思了下,说“这样,我以军团的方式和你打,这样你也不会觉得占我便宜了。我既然是校尉,手下就还是有几个人的。我们十几个人一起上,你们所有人一起上。大家酣畅淋漓地打一场,这次我若输了,我就不再纠缠。”

武士迟疑。

原霁当即管束翼要名册,他问“军营中哪十个人归我管啊?”

在台下观战的束翼伶俐地甩开教训他的束远,一溜烟地跳上比武台,高兴地拿着花名册递给原霁。而原霁这生疏的架势,让对面的武士们面色微松——原霁连自己的部下都不认识,可见此法并非针对自己。

一会儿,原霁对照着花名册,将十个军人喊上来。十个人恭敬响亮地叫一声“校尉!咱们终于见到您一面了!”

下方军人们哄堂大笑,原霁脸红咳一声。而梁王那边的武士们看到上台的军人们的体格,也都放下心来。

不过是寻常军人。并不是那日原霁带人一起去青萍马场的百名精英中挑出的十个人。

梁王这边为首的武士心头猛跳两下,觉得不安。但原霁这般挑衅,他身后的人也是军人,便受不了激,纷纷要求应战。最后,那为首武士只好朗声“好,既然原七郎执意要比,我等就再教教原七郎!只是七郎,这一次再输了,就不要学小娃娃耍赖了——我们可不是你二哥!”

原霁扬起下巴,桀骜而漫不经心“来。”

他的眼睛一一扫过上台的所有敌人的脸,目光再如有实质一般,一一看过他们薄弱的地方。

他要这些人全都重伤在此,等走出凉州不过数日,他们全因伤重而死。如此力道之间的玄机难以把握,但原霁从小跟人打架到大——他最清楚如何不露声色地取人性命,又不在当场暴露了。

原霁负手撩袍,瞳眸窜出火焰般高灼的光,高声重复“来!”

台上十人与十人的对决,比方才的单人对打激烈了很多。最精彩的地方,在于凉州这边,原霁身后的十人像摆设。原霁把同伴丢在身后,一个人直冲敌人阵营。

这于军法上是大忌。

对方那疑神疑鬼的为首武士终于一哂,放松下来原七郎到底是少年人,受不得激。自己竟以为对方有什么谋略,实在高看原霁。

原家人并非那般厉害嘛。

练武台下,四方观看他们斗殴的群众中,束远揪着束翼的耳朵,再次寒着脸训斥。束翼心系七郎的比武,低着头不服气,在束远看不到的地方做鬼脸。

旁边军人肆无忌惮,哗然大笑。

束远一下子看出问题,气不打一出来“束翼!让你跟着七郎,是约束他,不是他打架,你喝彩……”

束远这边教训得正热闹时,男人嘈杂中,一个小娘子提着裙裾,哒哒哒地在一军人的领路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万绿丛中一点红,所有男人的目光都直直地看了过来。

关幼萱额发轻扬,裙裾绯艳地挤到人群中。实则也不用她挤,她走过哪里,人群就自动分散开一条道来。这些男人们,小心地呵护着这里唯一的小女郎。

他们全开始扭捏起来,互相看顾起各自的形象来。他们又窃窃私语

“这便是小七郎的新婚夫人?哎,这长得……和咱们凉州女郎一点不一样啊。

“小七夫人是不是看我了!”

关幼萱仰着脸,跑到了束远和束翼身边。她跟两人打过招呼后,就仰起脸,专注地看起台上的比武。束远向关幼萱身后陪同的军人看去,那军人无奈地摇头,表示小七夫人大约不会劝架。

束远叹气。

关幼萱的到来,在台下引起了大范围的轰动。这种轰动,也影响到了台上对打的双方。原霁强忍不住地向台下看了一眼,他这一眼看得极快,却敏锐地被对方察觉到。

对方军人们交换眼色原七郎的夫人来了。

这也许是突破口。

但不等他们想出对策,就见原霁的招式忽然变猛,让他们开始应接不暇。原霁好像突然兴奋起来,周身收敛的力道完全发散,拳拳到肉,招招狠厉。他气势越大越强,独自一人闯入敌人阵营,反而将敌人阵营冲散,杀出了一条血路。

为首武士心中生计,大喊“原七夫人,你在台下么!你可有见到,你夫君身为元帅的堂弟,却至今只是一个小校尉,手下只领着不过十人。你便不觉得丢脸么?”

原霁脸色瞬时扭曲“闭嘴——”

台下被喊到的关幼萱一怔。

下一刻,她就双掌相合拍起掌来,娇小的个子还微微跳了几下“夫君好厉害!夫君竟然能够领有十个人的兵!太厉害了!”

台上武士“……”

原霁“……”

关幼萱见台上人好像凝固了一般,不知是自己引起的。她只觉得自己太娴雅,还不够用力。于是小女郎努力地又蹦又跳,给原霁喝彩“夫君真的好厉害,好威风。夫君一个人领了十个人呢!还把那么多人打得要用激将法,夫君是我见过的大英雄!”

小女郎娇娇糯糯的声音在所有郎君耳边回响,台上的对手们僵硬,原霁面容刷地红透。他人如长虹杀向敌人,口上道“关幼萱,别说了!”

关幼萱的喝彩,像是原霁的春药。

“噗——”接二连三的吐血从台上传来。

梁王那边为首的武士眼见不妥,在原霁肃漠着眼一拳挥来时,高喊“不打了!我们输了——噗!”

那一拳,还是揍了下去。武士不由自主地飞出比武台,砸倒在地。他眼冒金星,脸色煞白,后背脊椎骨似乎都断裂了。武士疼痛难忍,抬头,视线模糊中,看到原霁一身灰、满头汗、眼冒狼光。

眼看原霁有跳下台的架势,武士心神俱震,竟浮起恐慌感。他牙缝里都是血,却再次歇斯底里“不打了不打了!”

束远也厉声“七郎,可以了!停手!”

原霁停了下来。他这才露出笑,好像一刹那就恢复了少年郎独有的生气。他从台上跳下,还没等如何,关幼萱就跑了过来,依然是那个带着江南调子的声音“夫君、夫君……你累不累,渴不渴……”

关幼萱“哎呀。”

因为原霁突然弯腰,抱住了她。

她在敌人面前立顶原霁,做戏做的认真又专注,哪里想得到原霁竟抱她。关幼萱睁大眼眸,原霁在她耳边发出一声愉快的笑。

原霁“夫人真乖。”

军营中一众男人围观,关幼萱面容刷地红透。她羞赧地想捂脸逃跑,却想起自己是原霁的夫人,敌人还在,她不能跑;可她明明心中想着逃离他身边……哎,好愁。

从军营离开后,原霁心情愉快地与关幼萱勾着肩,挥别众人。

二人行在街上,原霁这才跟她解释自己为什么打架。听闻原霁真的是考虑那么多,关幼萱心中替他高兴,又开始掰手指头数他的丰功伟绩“你好厉害……”

那些丰功伟绩,都是如何打架,如何挂彩。好丢脸。

原霁立时脸红“停!你不要再夸我了!”

人来人往中,他俯身,一下子凑到她面前,将小女郎激得向后跌了一步,又被原霁抓住手腕。关幼萱低头纠结地看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时,原霁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原霁目光飘忽移开“你别对我这么好。”

关幼萱迷茫“我并没有做什么啊。”

原霁瞪她懵懂的样子一眼,他站直身子,恶狠狠地掐了她脸一把。原霁抬目看到了什么,拔腿就走。关幼萱连忙跟上“夫君、夫君……”

原霁唇翘起,颇为享受她在身后追着喊“夫君”的样子。他像个大爷一样洋洋得意了半天,却又不好意思让人家追;更怕小淑女追累了,就不追了。原霁停下步,向身后关幼萱伸出手。

原霁“过来,夫君给你介绍一个熟人。”

关幼萱看到他伸出的手,忙将手背后,不想和他拉。她却又“哎呀”一声,被他轻轻松松地拽了过去。

熙攘人流间,原霁搂着关幼萱的肩,将她护到自己身边,向一个地方走去。关幼萱完全被他压在怀中一般,抬头也不知道看哪里,只走得跌跌撞撞。直到原霁停了下来,笑道“老丁,有新鲜玩意儿么?给我夫人看看。”

被问的人开了口“这不是小七郎么?”

关幼萱仰起脸,看到原霁是在和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说话。关幼萱吃惊的,是这个人碧眼深目,虽然说着一口流利的大魏话,可他分明是漠狄人的长相。

老丁好奇地看向关幼萱,关幼萱落落大方地站在原霁身边,对他露出一个笑,分外有礼貌地打招呼。

老丁愣一下,然后看向原霁“你这夫人漂亮啊。”

原霁懒洋洋地笑一声。

叫老丁的人这才回答原霁的问题,他拍着肚腩,笑起来嗡嗡嗡“不好意思,最近漠狄和大魏打仗,出关路不好走。咱这里没有西域来的新鲜玩意儿,倒是有不少长安来的新货。你们瞅瞅?”

原霁嫌弃“长安的东西乌七八糟,不稀罕。”

一直到二人离开了那里,关幼萱才小声跟原霁说“那个老丁,是漠狄人啊。”

原霁正在想事,漫不经心道“是。”

关幼萱“可是凉州,怎么能有漠狄人在这里平安地做生意呢?”

原霁一顿,他低头,看着关幼萱清澄又不解的眼睛。他问“什么意思?”

关幼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一直是这样么?你们让漠狄人来凉州做生意,心里不害怕么,不担心这些人还是向着漠狄,偷偷做了细作么?你都担心梁王派来的军人是细作,难道不担心真正的漠狄人么?”

原霁对她的语气变淡了“老丁自出生就在凉州,虽是漠狄人,却不被族人接受。如果凉州也不接受他,他该何去何从?凉州这样的人,是很多的。多少凉州人的眷侣,都是大魏人眼中的异族人。咱们这边的环境就是这样——排斥异族人,只相信大魏人么?

“行不通的。”

关幼萱说“我听阿父说,大魏人是反对凉州接纳异族人的。关家是关内大户,原家和关家联姻,总有一个原因,是想平息大魏对凉州的异词?如果凉州不接纳这些异族人,不就没有这样的需要了么?”

原霁冷目看向关幼萱“你怎么知道这些?谁告诉你的?”

关幼萱无视他一瞬间的警惕,她低头拽了拽自己和袖子缠在一处的发带,没有负担地说道“我自己看到的呀。我来到这边,发现这边和我想的不一样。凉州人好像和异族人格外亲近。明明你们在和漠狄打仗,我弄不明白这些。”

原霁盯着她漆黑的眼睛,目中的审度慢慢褪下。

如果是旁人说这样的话,原霁一定愤怒。但关幼萱语气总是带着一股子天真,她眼中并没有对人的偏见,只是单纯地和他讨论这些事。

原霁带着她向少人的地方走,压低声音“因为凉州没有其他人路走。如果凉州放弃异族人,凉州才完了。”

关幼萱“为什么?”

原霁“关幼萱,你说实话,你嫁给我前,是不是有些瞧不上这里?”

关幼萱怔了一下,心想现在也没多瞧得上啊。

她抬目,碧蓝天宇下,街上胡服男女来去,兵马时而巡逻,戈壁沙漠与绿洲错落有致。这里的习俗和关内不一样,又常年战乱,谁会喜欢呢?

原霁专注地看着人群“我喜欢。”

关幼萱心一颤。

他说“长安是瞧不上凉州,看不起我们原家的。我们家常年作战,守卫边郡,但在长安那些诗书传家的大世家眼中,我们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只会打仗,没有底蕴。关幼萱,没有底蕴的人,他们就不承认我们是世家。

“他们一边用着我们打仗,一边又看不起我们,看不起凉州人。我们常年和异族人同居,如何不亲近……中枢却觉得这里都是一群乱民,随时会反魏的人。他们不信任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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