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她怎忍心他累?
关幼萱小心地重新掀开床帏,坐在了床板边沿。她挽起自己的袖子,豪情壮志般地俯下身,盯着他的脸——
她一个人也能来。
—
一片柔软的唇,贴在了原霁的面颊上。
关幼萱没有发现,原霁侧躺着的身子,在那一瞬绷起。他握紧了攥在身侧的拳头,咬紧了牙关,眉毛也不受控制地跳起一下。
当她靠近他,他已然察觉。他没有睁眼坐起,不过是觉得自己在新婚夜等新娘等睡着很丢脸……还没有等他想到合适的“苏醒”借口,关幼萱竟然自己来亲他了!
怎、怎能这样!
小娘子的气息香软如酥,原霁的脑子昏昏沉,觉得自己如同被下了最厉害的迷药。他努力想维持清醒,却又在她唇角向他唇边移动的时候,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懊恼自己的心跳声太大。
他心中生惧,怕关幼萱听到这心跳声,发现他不是威风凛凛的原小将军,而是一个眼睛都不敢睁开的孬种。
关幼萱哪里注意得了那个?
她自己捂着狂跳的心跳,轻轻地亲原霁的脸颊。她凑近看他,想他秀气得像女孩子,和晚上那个浴血而归的人好不一样。
他的脸挺香挺软的呀,不像他脾气那般臭硬。
关幼萱恍惚想起自己曾经亲过他脸颊一次,好奇怪,那时候竟然没有现在这样紧张。她忽然见原霁睫毛颤一下,她吓得抬头认真看他。
他只是在做梦,再没有动静了。
关幼萱便放心地露出笑,鼓励自己旁人都是这样的。她对有些事一知半解,只听姆妈和嫂嫂们说,亲一下,就好了。
剩下的交给少青哥。
关幼萱的目光游离,落在他唇上。她盯着他粉红色的唇看半天,渐渐发痴。她凑近想在他唇上试一下,身下的郎君猛地一个翻身,吓得关幼萱忙坐直,如临大敌。
原霁却只是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昏帐内,他背对着她,中衣薄薄地贴着后背,长发散在枕上,发尾落在关幼萱撑着床板的手指上。
关幼萱观察他许久,然后轻轻松了口气,露出开怀的笑。
红烛高照,长夜不灭。旁人有的婚宴,她和原霁也要有。这样的新婚之夜,已然十分圆满。
—
凤烛半残,玩了自己夫君一会儿的新嫁娘终于困了。关幼萱手背覆唇,轻轻地打个哈欠。
她拢了拢自己柔软的发,便扶着床柱上床。她小心翼翼地越过原霁修长的身子,挪到床里面,再窝成小小一团躺下。
待到旁边女孩儿呼吸柔软、再没有了声息,全身每个骨血都在紧绷的原霁,才蓦地睁开眼。他眼中布满红血丝,冷冷地盯着她被那被褥掩住了一半的小脸。
原霁皱着眉。
他勇气回炉,满心不甘,不信自己的新婚夜这般潦草结束。他伸出手就来抓她手臂,俯身压向她:“关幼萱……”
关幼萱在睡梦中含糊一声:“少青哥哥,我一直在等你娶我。”
帐内香暖,光影错落。原霁怔住。
他俯看着她,目光一寸寸从她的眉眼上游走开。他抓着她手臂的手用力又放松,他几次挣扎后,还是郁闷地向后一倒,重新躺在了床上,咬牙忍耐——
算了,就这样。
漂亮的女孩儿睡在他身旁,他可以;
从不和人分享的床要分给另一个人一半,他可以;
她身上的香气,他可以;
她不断向他挨过来的身子,他可以!
刀山火海都敢闯的原小七郎,岂会如此没见过世面?若世上真有另一个时间,他想让自己梦中那个原霁看看——不就是一个小女郎,何以那般失魂落魄、追又复追?
既然娶到了,就不用在意了。
—
像关幼萱笃定自己会梦到原霁那样,新婚之夜,睡在让自己安心的小郎君身畔,关幼萱做梦了。
这个梦,和她以为的不同。
她曾以为自己来凉州前做的那个梦结局,是原霁死了。那个梦指引她来找原霁,指引她来改变他的命运,来找他报恩。
但关幼萱今晚做的梦,是第一次那个梦的后续——
战火燎原,满城残垣。
快要战死的原少将军靠着关幼萱的鼓励,和她一起躲藏,撑过了那一晚。他没有哄骗她,第二天下午,就有援军前来,他们得救了。
梦中的少年将军与援军吩咐两句后,仓促包扎一下伤势,就领着关幼萱出城,带她去找她阿父和师兄。他撑着那口气,只有将关幼萱交到她阿父手里,他才能放心忙自己的事。
梦中那条少年将军抱着女孩儿骑马的蜿蜒山道,两旁尽是死尸、草木被烧过的痕迹。关幼萱垂着眼不让自己多看,而抱着她的人低声:“有我在,别怕。”
“阿父!师兄!”
原霁带着关幼萱,二人不知行了多远,才在山道上找到向回城方向赶的关玉林和裴象先。一夜逃难,半日忧心,关幼萱雪白面上脏兮兮的,她抓着原霁的手臂,兴奋地向亲人挥手。
关玉林见到女儿,何其后怕又开心:“萱萱!小丫头片子!阿父就知道你这般机灵,即使走散了也不会出事的。乖丫头……”
关玉林年过半百,紧紧抱住跳下马向自己跑来的女儿,禁不住落泪哽咽。他无数次后悔自己应该看紧萱萱,不让她和自己走散……即便她平安归来,心中的惧怕仍让他浑身发抖。
关幼萱亦哽咽连连。
只有裴象先,看向那下了马、面朝他们的原霁。
裴象先字句清晰的:“原家七郎。”
听闻这个称呼,扑在自己父亲怀中哭泣的关幼萱吃惊地回头,向那满面脏污的少年将军看去。她与他逃难一晚,相偎一晚,到今日,她才知道他是谁。
关玉林这才看到原霁。
他眼神倏的变了。
关玉林沉声:“你便是在妙仪出事后,和萱萱定了亲、却不肯娶我们萱萱过门的原家七郎。多年不见,你做将军了。”
关玉林隐怒:“你用这种方式报复关家!萱萱何其无辜!”
原霁平静地看着他们。
裴象先对关幼萱柔声:“萱萱不记得他了么?当年你还小时,你妙仪堂姐刚刚嫁原家二郎的时候,这位原七郎曾追着你玩,送你礼物。我们回姑苏的时候,他又送你匕首,让你等着他。”
梦中的关幼萱,比现实中的关幼萱,大约大了几岁。
她依然是一个小淑女的样子,但她分明成熟懂事了更多。她呆呆地看着原霁,看着这个眼角下有两道刀疤的少年将军。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说“我的未婚妻叫关幼萱”。
梦中的关幼萱仰着脸,问原霁:“你会娶我么?我们有婚约,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关玉林紧张地拦住女儿,语气生硬:“萱萱,不要与此人这般说话!他虽然救了你,但他与你定下婚约,两三年都不娶你过门。他分明是恨着我们……”
裴象先在旁同样客气地对原霁点头:“不瞒七郎,小师妹不知道,但我随老师这次来凉州,实则是想见原家主事人一面,取消七郎和我小师妹的婚约。”
裴象先盯着原霁:“你既不娶她,又从不喜欢我们萱萱,何必如此耗人青春?”
关幼萱咬唇,她看看父亲和师兄,再看看原霁。她也许期待他的反驳。
原霁淡声:“你们说的对。”
原霁看向关幼萱。那眼神掺杂着多少涩意,她并未看懂。
原霁别目,转身上马,朗声:“想取消婚约,便来凉州军营找我拿生辰八字!我们早就该取消婚约了。”
眼睛望着残阳,他背对着关幼萱和她的家人。
原霁自言自语:“反正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旧日情爱,他沉默藏起,不让人知道。一骑生尘,少年将军策马东驰,如电身形混入黑黝黝的丛林中。
夕阳如血,英雄不归。
乌沉的风吹着山道,关幼萱突然醒过神一般。她挣脱父亲和师兄,深一脚浅一脚地追逐他:“将军,将军……你等等……”
她不相信命运巧合,不相信救她的人会是误她青春的未婚夫。他昨夜温柔地抚摸她面颊,他快死时也护着她,他怎会是恶人?
山路茫茫,人迹稀薄。她跌跌撞撞地追他,想报答救命之恩。她期盼他转过脸来,将她看一看。
世上有这般巧合。萍水相逢的人既是救命恩人,又是不要她的未婚夫君。
—
昏昏沉沉中,关幼萱觉得热的厉害。她又困于梦境折磨,剧烈挣扎起来。
关幼萱猛地拥被坐起,乱发散下的小脸白如清雪。
“怎么了?”旁边一道少年微哑的声音传来,将她吓得瑟缩一下,抱着被子向后退。关幼萱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向撑着床板、锁眉向她看来的原霁。
关幼萱来不及关注小七郎的中衣半敞、何其不羁,她呆呆看他,后知后觉地想到:
她嫁给原霁了。
床帐外泛着青白色的光,那光流动着,给小女郎的眼睛染上暗青色的光。天已微亮,可关幼萱可怜巴巴地抱着被子、茫茫然看原霁的神情,让原霁一顿。
她小脸煞白、眼眸漆黑,看着太柔弱了些。原霁被她身上的某种无辜打动,心猛地颤一下,大早上被人吓醒的暴躁心情,平缓了下去。
原霁甚至看她两眼,非常好心地跳下床,主动学着侍女伺候人的样子,到处找杯子给他那明显做了噩梦的小妻子倒水。
而关幼萱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床帐,她心中震撼,想到:
她好像嫁错了。
—
如果梦的后续是对的,那原霁根本就不喜欢她,也不想娶她。
是她傻。
她以为他是她未婚夫的意思,就是两人迟早会成亲。
可是原来未婚夫妻还有另一个意思,是他拖着日子,不知行什么报复之事,不肯娶她。
他是个坏蛋!
他欺负她!
而她千里迢迢跑来凉州,又傻又甜地哄着他成亲——
她真的嫁错了啊!
—
“喝水。”原霁一腿搭在床上,俯身拉开帐子。他长手长脚、动作分外不流畅,弯腰看到关幼萱抱着被子躺下呜呜咽咽,原霁唇忍不住一翘。
挺可爱的。
他就养只漂亮的小兔子玩玩呗。
谁不喜欢养兔子?
原霁大方地将水递过去,谁知道关幼萱受到惊吓一般颤抖,一下子推开他的手,瞪大眼睛坐起来。碗中清水泼洒,原霁腕力极稳,他稳稳地捏着碗沿,硬是一点儿水也没有洒出来。
但原霁脸色沉了下去。
他盯她的眼神就如盯着漠狄敌军一般,充满审度感:“你做什么?”
关幼萱被他眼神弄得更心乱。
她别过眼睛:“你走开,我不要和你说话。”
原霁一怔。
他本没有发火,但是她这样娇气的样子,勾得本就不习惯有人同床的原霁不满。原霁道:“大早上的,你什么毛病?”
关幼萱抿唇。
她因为自己弄错梦而伤心得无以复加,又茫茫然自己嫁错了该怎么办。原霁伸手来拉她,她一下子将手背后。
当务之急,她是一丁点儿不想被他碰到。
原霁修长的手指伸前,停顿在半空。他慢慢收回了手,嗤笑一声,掉头就走。
—
姆妈和侍女前来服侍时,见七郎不在,只有小七夫人对镜发呆,时而望镜叹气。众人心里惊疑,却也不敢多问,只过来伺候关幼萱梳洗。
关幼萱勉强打起精神,仰着巴掌脸问:“夫君呢?”
姆妈温和答:“这个时辰,小七大约是去校场练武了。”
关幼萱眨眼:哎哎哎?小七?
噗。
姆妈给侍女们个眼色,众女郎便上前来梳发。姆妈去里间那整齐无比的床铺上望一眼,登时心中有数。
姆妈回来后,向关幼萱试探着笑道:“一会儿要去祠堂,夫人要梳个正式点儿的发髻。不过夫人年纪轻,仍是穿些鲜艳的颜色比较好。”
关幼萱点头,乖巧道:“你们做主便好。”
姆妈说:“小七真是的,新婚第一日还要去练武,不知道在家陪夫人。果然是年少,什么也不懂。”
关幼萱郁闷道:“不怪他,是我搞砸了事情。我好愁呀——”
出身姑苏的小女郎,声音婉转软糯,与凉州女郎全然不同。明明她在发愁,屋中服侍的众女却被她柔软的声调引得偷笑,觉她可爱。
关幼萱望向她们。
这位姆妈是原霁的奶娘,她见到小郎君成婚就欢喜,便趁机传授经验:“小七是脾气爆一些,正需要小夫人这般温柔的才能治他。夫人别怕他,小七若做错事,夫人就向二郎告状……”
原霁回来时,已束发扎冠,换了一身窄袖黑色武袍,腰下佩戴刀剑。束翼站在门外跟新夫人请安,原霁则大迈步,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屋中。
关幼萱悄悄觑他一眼,忐忑他是否还在生气。
原霁哼一声。
姆妈活跃气氛地抚掌:“小七这般一打扮,格外得器宇轩昂,神采奕奕!”
原霁不悦:“我长大了!说了好多次,不要叫我‘小七’,叫我七郎!”
姆妈便笑:“哎,是,人年纪大了,记不住。七郎和夫人今日的衣服挺配的。”
他一身玄黑,她一身绯红。正是郎才女貌。
原霁闻言腰板挺得更直,口上却马马虎虎地说:“我正打算重新换身衣服,姆妈你夸早了。”
姆妈盯着这个不省心的破小孩,无言以对。
关幼萱正低头闻手中帕子里胭脂的香,轻声细语地向侍女诉说自己想要的胭脂颜色。
侍女夸道:“夫人喜欢的颜色真好看!婢子现在还不会,以后会学着调的。”
关幼萱连连不好意思地摆手:“不必这么麻烦。用现成的便好,我只是问一问。”
她惆怅嘟囔:“以后说不定都用不上了。”
她根本没注意到他,原霁高声喧哗:“束翼,我的荷包呢!”
立在门口嚼蔗糖吃的束翼一个激灵:“啊?”
他赶紧进屋,和原霁一起进里屋去帮原霁找什么荷包。关幼萱在外托腮,偷偷往屏风和舍门的方向瞥,见里面乒乒乓乓,动静格外大。
束翼还语重心长:“七郎,在你眼皮下的东西你为何看不到,你就是故意折腾人……”
原霁打断:“放屁!闭嘴!”
束翼:“你这样不行……我找夫人……哎哟!”
里屋束翼的惨叫声吓了关幼萱一跳,她倏的一下站起来,却见屋中侍女们和姆妈都很淡定,谁也不回头。姆妈还安抚关幼萱:“小七郎和人玩呢,夫人不用担心。”
一会儿,关幼萱见到原霁和一瘸一拐、满脸不高兴的束翼一起出来。
原霁看也不看屋中人一眼,抬步就要再次出门。姆妈见七郎又要走了,连忙重重推关幼萱一把。
关幼萱被推得哎呦一声,从小兀上摔了下去。原霁当即后背僵硬,他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停住步。
原霁身后,回过神后的关幼萱声音清脆:“夫君!”
关幼萱提着裙裾,婀娜踱步到他身旁。原霁不低头,不回应,目视前方。
关幼萱美目闪烁,本想跑开,可姆妈的凝视带给她压力。她的小脑瓜便灵机一动:“姆妈说,我们要一起去祠堂。我一个人,会被笑话。”
原霁幸灾乐祸:“你自己去。”
姆妈在后咳嗽,关幼萱硬着头皮:“你别生气嘛。我早上被吓了一跳,才那样的。我本来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想新婚第一天,就与你各走各的呀。你能不能……”
原霁等着她恳求。
关幼萱很娇羞:“你能不能让束翼哥陪着我啊?”
无辜被牵连的束翼噎住,咳嗽起来。
原霁立刻火冒三丈:“关幼萱!”
他恶狠狠地低头瞪她,见她仰脸,目中几分狡黠,分明是故意逗他说话。原霁挑眉,缓缓地,他伸手,一只手臂就将她捞入了怀中。
满屋子人在后盯着,关幼萱手忙脚乱,面红耳赤:“哎呀!”
原霁噗嗤笑起来,贴着她的耳,红唇咬上她:“关幼萱,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关幼萱耳边麻麻的,强忍着不伸手去捂,以防他又借题发挥:“什么?”
原霁正儿八经:“一只兔子,问一头狼:我觉得你特别好说话,你能不能把我这只肥兔子送给另一头狼吃?”
关幼萱嗔:“我才不是……哎呀!”
原霁坏笑:“别老‘哎呀’‘哎呀’地叫,别人以为我们在干坏事呢。”
关幼萱抬头茫然。
原霁喜欢关幼萱目不转睛看自己的样子,他心情终于好了。
原霁大手一挥,仁慈道:“行,我陪你一起去祠堂,这是你求我的!”
他不知,小兔子盯着他时,心里想的是,若是嫁错了,是不是该拨乱反正。
☆、第24章
发现自己嫁错了人,新婚第一日也不好一走了之。
关幼萱是个机灵的小淑女——她打算看看情况再说。
于是,梳洗之后,关幼萱跟随着原霁一同先去议事堂再去祠堂:给在世的长辈们敬茶,祭拜原家的先祖英烈。
因为心里抱着想逃的想法,关幼萱一路上低着头,颇为心虚。
春日暖,这一幕落在众长辈的眼中,则是一副颇让人欣慰的画面——
乌厢回廊前,日光斜斜入廊,原霁趾高气扬地走在前头带路,关幼萱拽着他的衣袖,袅娜地紧跟在他身后。
小夫妻二人如胶似漆。
只有原让和关家长辈想着让二人不合适便和离,其他原家长辈可不那般觉得:成婚了,便代表小七郎长大了。
既是大人,不传宗接代,还等什么?
新婚夫妻先去大堂给长辈敬茶,原霁大咧咧地将家人指给关幼萱:“这是大爷爷,那是四爷爷。那边是奶奶们……那边是小姑姑……这是我二哥,你已经认得了。”
关幼萱捧着茶水在堂中走一圈,娇声问好。她贞静娴雅,面有酡红,看人的眼睛便又落落大方,让长辈们满意颔首——
虽是江南女郎,与他们的期望不同。但如此大方,已然难得。
敬茶之时,关幼萱悄悄打量他们,心中嘟囔原家长辈真的好少呀。
尤其是男女的人数对比格外失衡。
原家的男子太少,这一堂屋,大部分都是或慈眉善目、或盯着她审度的妇人们。
原让见他们差不多了,便主动起身:“去祭祖。”
—
原家祠堂门在关幼萱面前缓缓打开,当一排排黑木牌位映入眼中,关幼萱满心怔忡,一时看得呆住。
这里的沉重森冷气氛、密密麻麻的牌位,将她的小心思击垮。生死面前,人生一切,都显得何其卑微。
关幼萱向后退了一步,原霁扶住她的肩。
她仰头看他,见他侧脸沉静,少有的成熟。原霁不看她,他目光盯着这里的每一尊牌位,低声与关幼萱说:“别怕。他们都是战死沙场的大英雄,不会吓唬你的。”
关幼萱诧异,靠近他。她主动地拽住他衣袖,小声问:“全是战死沙场的么?”
原霁:“嗯。”
关幼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她喃声:“好多人啊。”
原霁:“所以刚才看到的大部分都是嫂嫂奶奶们。男的死绝了,才将她们剩下。嫁到原家,就要有这种认知。”
原霁随口:“谁都会死。”
关幼萱:“我愿你长命百岁。”
原霁一愣,低头看她,望进她波光粼粼的眼波中。
他看着她,半天没说话。他们家最奢侈的,便是长命百岁。关幼萱懂么?
原让的微斥声传来:“七郎,你们两个,不要在祠堂说悄悄话!”
所有人回头,向原霁和关幼萱看来。关幼萱脸红,赶紧躲到原霁身后。
原霁果然厚脸皮,无所谓地笑一下:“是!”
原让摇头:“过来,上香!”
满堂密密麻麻的牌位,正如所有先人,都在上空注视着这对新婚夫妻。
关幼萱心情沉重、乖乖地跟着原霁一同上香,香烟袅袅向上,她在心中努力记下每个人名。关幼萱闭着目念念有词,祈祷祖先们保佑原霁。
年少的她和原霁,依然不懂战争意味着什么。原霁已坚定地去走那条路,他没有选择,关幼萱却仍是懵懂的。
烧完香,关幼萱将原让悄悄看了一下,掩不住心中的颤动:
原霁上一辈的人,除了他父亲,男儿郎都死绝了;
原霁这一辈的人,他上面剩一个二哥,一个与他们不同姓的五郎蒋墨;
原霁下一辈的人,只有几个还抱着阿母吃奶吃糖的小豆丁。
所以原七郎的长大,对原家、凉州,意义非凡。
他们呵护着原霁长大,又不忍心原霁长大。原让总是不让原霁上战场,总是让小七郎去玩……关幼萱悄悄瞥原霁,心想少青哥必然心中明白。
—
出了祠堂,祭拜任务结束,关幼萱尚且心情低落,原霁却毫无察觉,依然活力四射。
他视那些习以为常,他现在更关心自己昨晚在青萍马场上赢的那一仗,后续如何。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原霁一眼看到挂在树上晃头晃脑的束翼:“你过来,跟我说说情况!”
原霁忘了自己已经成亲,不等身后原让拦住人,他长身一纵,翻身跳上墙,一眨眼就不见了人。
被扔在人群中的关幼萱左右看看。
原让:“……”
原家女眷们怜爱小七夫人,努力地为小七郎找补:“小郎君嘛,都活泼好动一些,哈哈。”
关幼萱鼓起腮帮:“哼!”
她现在和昨天的她不一样了!
做新的梦之前,她必然百般为他找借口;现在的原霁在她眼中,一身缺点,哪里用找借口?
一位嫂嫂绞尽脑汁,终于想起一事:“小七郎的姨母来参加婚宴,还没回去。金家对七郎的婚事不太放心,二郎便与金家说好,让七郎姨母来武威郡住段时间,看看新妇。”
关幼萱心虚抬头:看想要跑路的她么?
这位嫂嫂被小女郎乌黑眼眸看得脸红,她拉住关幼萱,小声来和关幼萱咬耳朵:“小七长到七八岁的时候,被他二哥带回凉州,之后小七都是他二哥亲自带大的。
“郎君养大的男孩儿,其余还好,只是于男女之事上,总是莽撞很多。恰好金家好不容易放下心结,愿意看一看七郎……而二郎又想和金家和解,便让金姨来住段时间。
“萱萱,你不介意?”
关幼萱连连摆手:“不介意不介意。”
自己心事摇摆的她,哪有资格介意?
嫂嫂见她这般模样,望她许久后上手,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把。嫂嫂笑道:“你实在太乖了……你嫁进来前,我便想这样掐一掐你,只是没好意思。萱萱,你不介意?”
关幼萱抿唇捂脸。
她有点儿介意……
但各位孀居嫂嫂们全都拥上来,将她当一个小玩意儿般逗弄了。
—
原霁和束翼边走边说,说道今日天不亮,玉廷关下就狼烟滚滚,大魏和漠狄这一年的战事,正式开始了。
原霁手掌托拳,兴奋道:“所以是我开了这一次战事!我昨晚打了那么漂亮一场仗,你说,二哥这下总会让我上战场了?”
束翼嘀咕:“二郎马上要去召集将军议事了,估计要部署今年战局。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高兴什么。”
原霁猛地醒悟过来。他调头就要去找二哥,同时口上随意:“关幼萱,你先回屋玩……”
束翼东张西望,不解:“七夫人在哪里?”
原霁脚步倏的一停,愕然向自己身后看。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小女郎。
原霁和束翼大眼瞪小眼半天,原霁尴尬道:“我把她忘了。
”我跳上墙,以为她人生地不熟,肯定会跟着我……”
束翼吃惊:“七夫人还会飞檐走壁么?好厉害。”
原霁瞪他一眼,肘关节向他打去,束翼立刻大笑着跳开。原霁烦恼皱眉,看一看身后的府邸,再看看远处吸引着他的军营……
原霁黑着脸,闷头向回头路赶去。
—
金姨不住在原家,住在别的街巷府邸中。各位嫂嫂们明显怕原霁那位“金姨”,她们将关幼萱领过去后,便各自找借口走开了。
立在金家一处四面敞开的凉亭下,关幼萱柔声跟人打了招呼,就乖乖站好,时而小心打量那位“金姨”一眼。
这位金姨,是原霁母亲的亲妹妹。她嫁人后随夫君住在金昌,她夫君逝后,她仍一人在金昌住了许久。
金姨是关幼萱这一月来看多了的那类凉州女郎惯有的样子。她年过三旬,眉眼处有了皱眉,但依然神采飞扬,是那种出门骑马的彪悍妇人。
原家一直想和金家和解,可是原淮野不死,如同能平金家对原家的恨?最终,愿意来参加原霁婚宴的,便是原霁母亲的亲妹妹。
金姨坐在凉亭中,学着长安大家贵族那样缓缓吹着茶叶,摆足了姿势。这一盏茶,从慢悠悠地起炉烧火,到侍女斟茶,起码有半个时辰。
喝茶罅隙间,她撩起眼皮:“我喝茶便是这般慢,小娘子等急了?”
关幼萱弯唇摆手,露出笑靥,声音一味天真可亲:“不会呀。我阿父说慢工出细活,喝茶是要讲究的。”
她说:“金姨喜欢喝茶么?我师兄自己有栽茶树,还煮的一手好茶,只是我比较蠢笨,不会欣赏。金姨喜欢的话,我就偷一点儿泡给金姨。”
金姨挑眉:“偷?”
关幼萱:“因为真的很珍贵呀,我师兄说我不懂茶,都不让我碰。但是为了金姨,我可以悄悄偷一点,不告诉他!”
金姨:“那辛苦你了……咳咳。”
她想起自己的目的,连忙重新板起脸。她心有余悸地瞪一眼这小丫头:
真正的小淑女,三两言语就能让人心生好感。
金姨将茶盏放下,不装模作样了。她将关幼萱从上到下扫一遍:“我不知道原家怎么会给你和小七安排婚事,但你俩不合适。
”看你也小小年纪,恐怕不知事。不若你离开他,找一个更适合你的夫君。”
关幼萱怔住,美目闪烁。
她真的将金姨的话听进去了。
她小声:“我如何能离开?”
金姨误以为他们小儿女情长,登时心急。金姨自然知道自己的要求伤人,但她确实要说话难听,好让小女郎知难而退。
金姨厉声:“关家和原家的联姻,放在原二郎身上可行,怎么能放在小七身上?原家真是糊涂!关妙仪是死了,可是这和小七有什么关系?你看看你的样子,娇滴滴,只会撒娇,必是那类不学好、只诱惑郎君学坏的小丫头!
“不像当家主母,像小妾!你吃的穿的和我们这里的人都不一样,我听说你大早上就嫌弃胭脂颜色不好……我们凉州好女郎,哪有空整天涂抹胭脂!你要是有脸皮,就应该跟你阿父离开这里,不要耽误小七!”
关幼萱瞠大眼睛,脑子一时嗡嗡嗡,吃惊地看着满面严厉的金姨。
这位原霁姨母,确实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心灵伤害。关幼萱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这般指着鼻子说过。
比起伤心,最先一步到来的感受,是震惊,委屈。
极大的羞耻感向她涌来,她半晌说不出话,眼中浮起水雾。她又咬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掉出眼眶,好不让人继续说自己娇气……
“关幼萱!”
关幼萱听到原霁的唤声,她泪眼濛濛地扭过头,向身后看去。她眼睫毛上沾着一滴水,让大步向此处走来的原霁眼瞳微微缩一下。
个子高挑的少年跨入凉亭,一把握住关幼萱纤细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身边。原霁对金姨颔首打招呼,拖拽着关幼萱就要离开这里。
金姨在后:“站住!见到姨母,你就只有这种反应?”
关幼萱眨掉眼中的水雾,她仰头看原霁,看到原霁眼中阴霾密布,蕴着强忍的不悦。关幼萱轻轻拉一下他的手,他睫毛一颤,与她对视一瞬后,眼神平静了下来。
原霁回头笑,吊儿郎当:“我新婚嘛,眼里就只看到我夫人了。听说金姨要在这里长住,不是有的机会聊天嘛。改日请金姨吃骆驼!”
关幼萱站住原霁背后调整自己的心情,听到原霁胡扯,她心生神往:原来骆驼也可以吃哇……
金姨必然是一个不会和小辈打交道的长辈。她不吃原霁的嬉皮笑脸,仍道:“别说那些没用的。既然你在这里,我就把刚才和你夫人说的话重说一遍——你和关小娘子不适合,你们尽早分开,我重新帮你挑一个适合你的将门主母。”
原霁慢悠悠地笑,眼中的笑影却如刀子一般寒厉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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