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首的人缓步从丹墀上走下来,罗逾仰望了他一眼,只觉得表情不可臆测,便低下头,望着他袍底的夔纹和脚上的牛皮靴子。
北燕皇帝叱罗杜文在儿子的头顶之上轻轻笑了一声:“都快认不出了啊!”
罗逾恭恭敬敬地说:“五年了。父汗的变化倒不怎么大。儿臣在东宫陪太子读书时,父汗的训诫今犹在耳:‘我大燕国,北接柔然,西贯凉州,东凭靺鞨,南临杨秦。人见我地广势大,我独知自己四面受敌。若众皇子不能勠力同心,日后国土零落,百姓流离,又何以从四面虎视之间寻得活路?’儿臣谨记训诲,在外五年,虽九死一生,也不敢有悖阿爷训诲!”
冠冕堂皇的一番话,倒也不尽是套路。北燕皇帝话音中似乎带着笑意:“宥连,你是要告诉我,这次联合柔然的那场叛乱,用了你的名字,却没有你的事?”
罗逾头更是俯低了:“父汗,儿子弄丢了昭示身份的短剑,就是罪过……”
“怎么丢的?”
罗逾深吸了一口气,说:“儿臣在南秦,是以西凉右相之子的身份去的。一直伴读太子,然后,和……和南秦公主……”他带着点甜甜的羞怯,好一会儿才说:“暗生情愫。”
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正一脸谜一样的微笑,说:“好啊!要是骗回一位南秦的公主,两国和个亲,倒比现在这样僵着强。”
罗逾刚答了一声“儿子正……”,冷不防皇帝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胃部。罗逾冷汗直冒,弓着腰,痛得说不出话来,心里也气馁起来:他的父亲,可不是杨盼的父亲,他待自己孩子毫无怜惜教导之心,只像狼群里的狼王教养小狼一样,放之野地,谁更强大,谁就生存;若是孱弱,就自生自灭好了。
叱罗杜文倒没有再踹第二脚,但是话音较刚才冷漠异常:“愚蠢东西!我看你是见了南秦皇帝家的漂亮女儿,就忘了自己是谁!我当年若跟你似的优柔寡断,只怕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婚媾大事,谈什么情情爱爱的!联姻的目的是什么?你说给我听!”
罗逾心里冷冰冰的,很想不理睬他,但是想起了后宫那个角落里他望眼欲穿的阿娘,不得不咬着牙、忍着痛应对:“结以姻缘,联合的是姻缘背后的势力。”
“南秦皇帝杨寄,打算顺顺当当把女儿嫁给你么?”
罗逾被他问得更是心里冷森森的,艰难地摇摇头。
“他是赌桌上的好手,心里算得盘儿清!”叱罗杜文说,“你要娶他女儿,估计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倒贴入赘,把我们的情形一一汇报给他听,安心做个乖顺的小女婿,他一定愿意——不,只怕也要先问我要块皇子的封邑当赌本才愿意呢!然后呢,我就只好当没你这个儿子?甚或,还得随时提防着你倒打一耙,反过来对自己的国家不利?”
“儿子不会做这种事!”罗逾羞愤道,“儿臣有过,心里明白。随父汗怎么责罚都行。今日千难万险回来,就是这个意思。只求——”
他抬起头,目光中有了一些坚毅:“只求阿爷不要为难我的母亲!”
那一点点不服的意味,让皇帝叱罗杜文的心里顿时不快起来,他冷笑道:“怎么责罚都行?”
罗逾已经打算好了面对最坏的一切,毅然点了点头。
叱罗杜文笑道:“好,咱们先到靖南宫去,和你阿娘商议商议。”
“父汗!”
叱罗杜文蔑然地瞥了他一眼:“到时候你要不肯答应我的责罚,我就问你阿娘当年的责任!”
靖南宫在北燕皇宫最偏僻的角落,名分叫“宫”,实际只是几间屋子合成一个小院落,而大大的“靖南”二字,实则是一种羞辱。
罗逾捂着一跳一跳着疼痛的胃部,跟着父亲昂然的步伐到了这里,里面传出熟悉的纺机的“咔咔”声,一下子让他回到了五年前离开时的样子。顿时,心里一道酸热,他在心里喊着:阿娘!儿子回来了!
皇帝听着里头的声音,皱眉道:“贱人!”又高喝着:“通报进去,怎么还没有出来迎接?说起来是礼仪之邦出来的贵人,原来除了阴狠下贱,还全无礼数?!”
“父汗别说了!”罗逾忍不住开口,牙齿锉了锉,还是忍气吞声道,“纺机声音响,也许阿娘没有听见。”
皇帝转头看着儿子,笑道:“宥连,你是不懂你阿娘……”
正说着,里头的织布声戛然而止,传出女声询问:“是我的阿逾回来了?!”
皇帝给了儿子一个蔑笑,负手在前面等着。罗逾的心“怦怦”地跳,有激动,也有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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