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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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黄琅高举着那幅画卷,手酸了,脸色也变了。跪着的宫人中间才响起一些细微的声音。

一开始,是玉芳提起了双杏的名字。也不知道究竟是不屑她‘招惹’皇上的行径,还是纯然的嫉妒,她的脸色忽明忽暗,“双杏”两个字从她口中吐露,竟然煞是刺耳。

双杏跪在皇后身后,眨眨眼,没能避免地听见了嘈杂中夹着的自己的名字。一瞬间从后脑勺开始发麻,心提到了喉咙口。

心中暗暗祈祷却也是没有用的,黄琅察觉殿中宫人的眼神皆若有若无地投射到皇后身后的小宫女身上,再定睛一看,那不正是那日在中宫宫门前提着食盒轻嗅腊梅的小宫女吗。他微微一笑,直起身子在皇上耳边耳语一番。双杏就看见那人的视线往这边来了。

他眼中没有痴迷,毕竟也是阅人无数的最高人,只要他一声令下,全天下的女人又有几个不向他臣服呢。他曾经掠夺过世人赞颂的最美、最端庄的女子,也品尝过异邦妖媚的舞姬。她们有的清纯、有的大胆,有的心甘情愿、有的痛苦万分……但无一不最终臣服于他。

和那些美人相比,双杏又算得上是什么呢。但他还是再度找上了她,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眼神像一把刀子,但里面的只有尖锐的无情,却没有钢刀利水般的利落。他眼底的是**,却又不是对一个女人的,而是对不可违逆的权力的。

**是对理智的退让。

双杏一边躲避忍耐着这眼神,一边瞥向黄琅纵横皱纹的脸上带着的笑。

她有些晃神:你让一切开始,就像让一匹疯了的烈马拉车,你懂得怎么开始,却不知道怎么结束。索性让它行得更快些、更快些,直到所有人都陪着你走向毁灭。这些是当你扬起鞭子的那一瞬间就无法改变的。

皇家的人,凤骨龙姿,无论男女,长相都是极出挑的。皇上旧时也是俊美无俦,气宇轩昂,但随着时间推移,一年又一年的放荡肆意下来,他只剩下俊朗的一张皮,皮下和骨头里早就烂得不能再烂了。

皇上从来都没有发现,他自以为的独断专行,实际上也被其他人所操控把握着。他的身体上像拴着一根线,而被舞弄的人永远没能明白自己是被舞弄的。

明明应该是在权力顶峰站着,牢牢把控着一切的人,却可怜得好像一个傀儡。连双杏都觉得他可怜,连一个幼年就家毁人灭、漂泊无依的小宫女都觉得他可怜,但这些话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口来。

她只是低下头,像是那天在中宫宫门口遇到皇上与黄琅二人时一样,目光要把地面灼出个洞来。

黄琅首先起头:“我们要找的可就是这位双杏姑娘。”

皇上的视线逡巡片刻,仿佛还算满意双杏低眉顺目的样子。就吩咐陈皇后把这个宫女给了他去。

他开口后,面上没带出什么其他的神色,但却从眼神中能窥得一些享受。是的……享受,他像是在期待着享受这个从没向他权力真心屈服的女人的逢迎,享受权力居高临下的倾轧,以及眼前他的发妻不得已的尊严坍塌。

可陈皇后的反应出乎了皇上的预料,出乎他身后的黄琅的意料,甚至出乎了殿内所有或是心惊肉跳或是冷漠以待的默不作声的宫人的意料。

陈皇后回头看双杏,双杏和安兰跪在一处,她们方才正在侍奉陈皇后与太子,本是和乐融融的母子天伦,却倏忽被打破。

双杏心底一片冰凉,后背却沁出了一层冷汗,脸上露出连续遭到打击的迷茫神色。

陈皇后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是了然。她相信双杏是不会像中宫、或者说整个后宫众多妄图爬上龙榻的女子一般,最大的可能性便是他的丈夫偶然间遇上了她,后来又在黄琅的提醒下记起记忆零碎处本来无关紧要的某个清丽宫女。

和过去很多次都一样。

这次,她不能再为她的丈夫开脱:说他只是因为那阉人蛊惑,说他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堪。

可是不是,他就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骤然改变,软弱而冷漠,只知道用权势压人,其他的,什么都不懂。——这一切都在他眼睛里明明白白地躺着,只是她过去一直不愿意发现。

再回头看一眼煞白着小脸的太子,低着头的双杏,陈皇后眼里的悲哀要滴出来了。

“我不许!”她突然爆发,连要用‘臣妾’自称都忘了。

陈皇后的身子虚弱,讲话也温温柔柔,平日从未大声喝令过谁。但这三个字却是她咬紧牙关,生生喊出来的。

她一改往日对皇上的平和淡漠、心如死灰,第一次瞪大眼睛,要看清楚她的丈夫。

——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

她抬起头,恨恨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终于明白他在长久的疯魔中没能留下什么理智,只有被引诱的自大和偏颇。

“咳——”陈皇后这气势,却只维持了片刻,怒火攻心,逼得她不得不躬下|身子,忍受喉间刺痛。

但她还是强行撑着脊背,不让自己的后背塌下去。塌下去,就彻底立不起来了,唯有支起来,既是替自己,也是替别人。

黄琅眯着眼睛笑,上前一步,站在皇上身侧,帮他在一旁解释清楚:“皇后娘娘,这是皇上施的恩啊。”

陈皇后斜觑他一眼,闭紧了嘴,竟是一个字也不愿意跟他讲的。

他以为他所谓的无上荣宠,谁都愿意要吗?

他稍微施下点点雨露,就值得那么多女子疯狂哄抢吗。

他在后宫中纵情声色,将这满宫搅和得如何如何,她都可以假装自己看不见。可他凭什么,凭什么非要到她的宫里来?

还当她是初初生产,体虚得管不得事,眼睁睁地看着他将她宫中的大宫女们一个个填了后宫……过了许久,待景儿满月了,她才发现满宫里竟是少了那么多好颜色的适龄宫女。有的人,她本都为她们打算好,合算着放出宫的事宜……

陈皇后昂起头,他没让她起身,她就一直保持着行礼的状态,矮上他半个身子,但眼里却丝毫没有臣服的意思。

她再重复:“我,不许!”

“陈氏!”他眸间分明的是恼怒和失望。

他在恼怒什么?他在失望什么?只因为她作为他妻子、作为后宫之主、作为一国之母没能把身边的宫女送给给他当个玩|物吗?

“……皇后娘娘,您僭越了。”候在一旁的黄琅替主子开口道。那副画像已经被他收起,他松松地拎着它,但那上面的内容还是重重地敲击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皇后转头,目眦欲裂:“哪里有你这阉狗说话的余地!”若是说这世上她有谁要恨的,皇上于她爱恨交织暂且不说,这阉人却是头一个的。

黄琅稍稍张大嘴巴,又讷讷闭上,眼底埋着被落了面子的愤恨,面上却还是顺从慈悲的样子。但无论如何,他是闭上了嘴,没再在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之间插一句话。

“皇后又何必如此……”这全天下的主人看起来也被她吓了一跳,但他身上乍现的软弱不过瞬间就又变成了强横。

“若是你不愿坐这皇后之座,只管不坐便是。”

若是他温声软语地哄她一哄,她也断然不会这么恼怒。寻常人听到这话,早该瑟瑟发抖该退让便退让、要割地便割地,可她不是!

陈皇后昂起下巴,整个人分明极瘦,受前几日生的病影响,即使太医开方子为她补了又补,但整个人还是有些脱了相,她缓声道:“陛下妄言。”

“臣妾乃先帝亲自下旨与您赐婚的发妻。于后宫,臣妾为您生下独子,开枝散叶,于前朝,臣妾父兄皆鞠躬尽瘁,尽忠尽责。”

“怎么论,都轮不到您来废后。就算您想废了臣妾,也要看这折子拟不拟得出来!”

理智乍然回笼,陈皇后清楚地明白两个人的关系地位,口中终究带上了尊称,但那话丝毫不客气,几乎可以说是撕破了脸。

她的眼神是冷的,可惜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还是不免语带哽咽,毁了前面铺垫出来的所有恨意。

陈皇后用一双白皙枯瘦的手擦了擦莫须有的眼泪,她以为眼前湿湿的是泪水,其实竟是额前滴下来的冷汗。——她竟是连自己有没有流泪都分辨不出了。

对面的皇上却无话可说,虽然他每天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无论是哪个他——犯浑的、理智的,都没办法对皇后的话进行反驳。

看气氛胶着着,他一气之下又说了浑话:“那我若是偏要呢!”

话语间也不知道是偏要废后还是偏要那个小宫女。

陈皇后也听不懂,但她根本不想听了。满宫宫人跪在眼前,她对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她只是恨恨地瞪着面前二人,拿后背对着双杏和安兰,好像誓要护住她们的样子。

深呼一口气,她缓缓道:“臣妾不知!”

皇上听到这不忿的四个字,又看见她似乎永远都不会退让的、凝着不驯的眸子,一时之间怒火攻心,竟是随手在桌边拾起一只盛了热茶的瓷杯便掷了过去。

陈皇后躲闪不及,只能微微向后瑟缩几寸。她就眼睁睁看着那盏茶直直向她而来,临到眼前时,擦着她的肩膀落在地上,热茶洒在她、双杏和安兰三人的裙摆上。

皇上也没想到自己能扔得如此准,一时之间竟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帝后二人间单纯的争吵,就已经能让满宫人匍匐到地面上。看着如今闹剧一般,一众宫人更是希望自己不如就此消失为好。

两个人针锋相对了一阵,这殿内竟比方才还寂静。

若是说帝后之间比的是耐心,那一众宫人拼的就是耐力了。

看着皇上和黄公公两个人来势汹汹的样子,就知他们是不得到一个结果死不休。

就在双杏顶着殿内其他宫人针刺般的目光和对面黄琅那肥腻又恶毒的眼神,犹豫着要不要索性站出来时,她看见一个影子先于她,从皇后身后走了出来。

是安兰。

“黄公公,您要找的人不是双杏。”

‘要是以后一直都能这么和你说话就好了。’

她耳边又响起前晚安兰把头埋在她肩膀小声说的这句,但现在它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断回响着,直到盖过安兰正在说的那句,把她完完全全淹没。

本来是站在她身边的人,一下子却又挺胸而出。连带着,两个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但那距离不仅是一步或是两步可以衡量,连时间也被拉长,两个人之间,一瞬间就相隔了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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