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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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次之,便是知道秘密的人。

而秘密,总是危险又迷人,和另一重禁忌紧紧相连。

双杏想了整夜,也没能顺着那本就不多的线索抽丝剥茧,把那个在傍晚时分突然出现在中宫的太监的身份弄清楚。

直到纯然漆黑的天色开始改变,连安兰都睡眠不稳地翻了个身,听到窗外远处宫道传来悠长的梆子声,双杏才恍然竟然已是寅时了。

而她整夜浑浑噩噩,未曾安眠。

左右也是睡不着了。

双杏起身,静悄悄地点燃了一根烛,侧着身子坐在绣凳上,翻出针线包来。

她清丽的小脸被烛光映得暖融融得,一双眼睛因为整夜思考显得很亮,像藏着一汪清泉,一点儿也没有失眠之人的颓意。

手中换了前些日子刚起头的淡蓝色香包,选的绣线却是杏色。灯光昏暗,但她绣来并不费劲,是因为日复一日的重复而带来的熟练,让她即使摸着黑也能绣好。

这一切好像和冬月那个因着噩梦而惊醒的夜晚无限相似,但又全然地不同了。

不再有梦魇……是的,她自那晚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没有再被迫的回忆余府的点滴,——那能回忆起来的大部分也都是痛苦与鲜血。因着她已经有了比噩梦更好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过去的参照,有了……段公公。

有时她也会问自己,一个人、或者这个人所经历的事情、他所处的境遇,为什么能变得如此的快。

冬月初距离现在,堪堪两个月不到。她却感觉自己的生活又一次彻彻底底变了一遭:自从经历过永宁九年的那个晚上后,双杏只觉得自己的日子是无限的循环着,——人的身体是必然地在长大,但她心中那个小孩子仍旧被困在那时、困在余府的雪与火中。一日、又一日……无论再过去多少年,过的都是一样的日子。

在年节时期雪地里的大红色灯笼、来来往往的人脸上的喜气,双杏本来以为能把儿时的回忆都忘掉,不把每年的这个时候与八年前的余府挂钩。

可实际上不是,她只是在尽力麻痹自己,逼迫自己融入这无法改变的一切。所以她每年都选择跟随娘娘在中宫。娘娘身体弱,从皇上设宴处归来时次次都气得够呛,关怀过太子就早早睡下。中宫宫人们自然也草草地守岁。

她宁愿在中宫里枯坐冷板凳,也不愿回到寝房,融入喜悦的宫女之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年”的再一次来临。

直到今年,又遇上段公公,阴差阳错像个梦般让她不得不恍然。

也让她竟然想要走出那一步,在他身边,再真切体会“年”的感觉。

她从开始的为他忿忿不平、到终于触及真人时的心痛心疼……双杏说不出现在想什么,但她只是单纯盼他好。

毕竟……他是她贫瘠回忆中最炙烈的那一抹标志。

饶是双杏女红技艺精湛,也抵不过脑中不住乱想。一时不慎,针尖戳破指尖,一滴血珠子洇在淡蓝色布料上,霎时间就殷红一片,看起来不甚美观。

“呀——”双杏低呼,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飘散在夜色中,怕吵到安兰,又倏忽闭了嘴。

再晃过神来,血珠子已经在香包上洇透了。烛光一照,看起来却反倒没有方才那么丑陋。

双杏停住手,端详着那一点血花。原本她打算用杏色绣线勾勒出花边,但这点红色显然毁坏了她的计划。

那点点血花,在她眼前幻化称点点红梅。既然已经裁好,她便不舍再扔掉,左右她也不会送给段公公,索性就这那抹血花,将绣花样子改成一丛寒梅静静伫立。

样子虽然不算简单,但她心中有形,手中便只需要简单的勾勒,双杏不消半个时辰就完成了。

此时天色已经熹微,光从窗棂透进来,暖冷色调碰撞下,双杏惊喜地发现这枚香包竟是比之前她绣制的更灵妙些。

不过,再是怎么灵妙,她也永远不会把这香包送出手。就像过去她积攒下的一个又一个香包般。

过去的她想的是没有法子报答段公公,而现在,她就在他身边,虽然未来的路还是迷茫,说是坎坷都好些,只怕中途就骤然断掉。可再怎么说,她终于用不着用香包来寄托自己了。而那些过去,也褪了色,没了意义。

双杏展颜一笑,把绣好的香包放回原处,那里整整齐齐码着一排颜色各异的香包,底下压着的是她潜心研究的绣样。

窗外天色大亮,阳光照射进窗棂,把地面划分成一格一格。

既然是天亮了,便也用不着蜡烛了。双杏附身将蜡烛吹熄,看那烛泪在蜡烛底部聚成了个小堆。

随着窗外人影晃动,小宫女们都起身梳洗,更有献殷勤的小宫女跑到院子里为双杏她们扫院子,附近的厢房也变得热闹起来。

双杏哑然苦笑,这倒也算得上是从黑夜捱至天明了。

听见外面的喧闹,安兰这时才懒懒起身,斜倚在榻上。她抬头看双杏,眼中盈了一层雾气,嘴里像是还没睡醒般含含糊糊地道:“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你不会还没睡?”

反正今日上午她们二人也都不当值,双杏并不打算扰了安兰的好梦,只是抿唇对着她笑,却没回话。

见她不回自己话,安兰又没能抵抗得住睡意的呼唤,看了她几眼,就又沉沉睡过去。

安兰是一直睡着,双杏却一直看着窗外陷入怔然中。直到快到了中午,才发现自己半天什么也没做,连早膳都忘了用。

下午去中宫当值,又是和过去没什么差别的一天。没有什么大的欢喜,也没有什么坏事来临。

娘娘的身体还是老样子,没有更好些,却也没有更坏些。太子在寝殿窝着,与他的母后说话,言语间的童稚和关怀让这位名义上的后宫之主露出一个又一个欢喜的笑来。

没有惊惧,没有窥探,昨天的那个插曲显然也不会再来临。平淡得几乎要让双杏怀疑昨天傍晚时分发生的一切也都是她脑中臆想。

日子总是,一天就这么过去,然后就会有下一天、再下一天……直到把一个人的时间全都消磨掉。

又到了傍晚时分。整个宫都陷入一种懈怠与兴奋暗涌的状态,唯有夕阳孜孜不倦、兢兢业业,从来不来得迟、走得早。

双杏和安兰还是坐在茶水间,等着轮换。安兰在安排明日轮休的名册,双杏透过窗棂望向窗外,一双眼睛迷迷茫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双杏在出神,安兰在她眼前扬了扬手中的线订册子,激得双杏怔了一下。

看见双杏凝着迷茫之色的小脸,安兰笑着拍了她手一下,道:“你在这里出什么神啊,我问你话都不回。”

“明日除夕的班,你想怎么排?”

双杏才回神,翻开安兰递过来的册子。册子是宫人们自用的,只在上面查证时会被主子翻阅,但这几年过年时也没出过什么事,平平顺顺地就过去了,因此那册子即使只记着中宫正殿侍奉的宫人,也攒了厚厚一本。

双杏没有急着在自己名字后面签上去处,而是慢慢地翻阅起了之前几年的记录。

淡蓝色封皮的册子旧却干净,书页被翻得有些软烂。双杏将这册子扣过来,从前往后翻,老旧的纸墨味扑鼻而来,像是扬起时间里藏着的尘埃。

她进中宫侍奉已经有七年。最开始几年,她的名字只夹杂在一众小宫女中间,后来,她的名字一年比一年往上走。直到这两年,她已经有了帮娘娘排班的权职,名字就赫然顶在一整页宫人最前面。

可是无论是哪年,她名字后面跟着的都是“中宫当值”四个字。她从来都没有做过其他的选择,就好像她从来都是循规蹈矩地一心一意般。

但是……

但是。

今年是不一样的。

双杏想起那晚她把脸埋在段荣春掌心,抽抽噎噎地哭,泪珠儿一颗颗顺着她的下巴颏儿掉落。濡|湿了他的手掌,也在那冰冷粗粝的地面上汇聚成一片汪洋。

那片汪洋淹没了段公公和她,以及她心里的所有人、所有回忆。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双杏想,她想的是,她要在废宫守着段公公。

那时候他还没醒,她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但现在他醒了,她还能、还能这么做……吗?

等不及自己心中想法再变,双杏翻开最新的一页,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签上一个答案。

写得终究还是快了些,因着心中情绪涌动,她的字不复工整,龙飞凤舞一般。

安兰站在小桌旁静静地看着她翻那册子,面上也不显出什么着急来。待到双杏既慎重又急得如同怕自己下一秒就改变决定般签下些什么,才默默接过那名册。

她看着双杏名字后面跟着的答案,和她心中想的无二。

双杏还是选了亲身去面对这可能存在的跌拓起|伏。她鼓着勇气,第一次选了一个不同的答案,这个答案,既是对她勇气的见证,也是……

——但是今年是不一样的,但是那个人是不同的。

*****

用过晚膳,双杏和安兰两个人各做各的事,很快就把就寝前的那段时间给消磨过去。

吹熄了烛,两个人裹上寝衣便要各自沉入各自的梦乡,一如往昔地井水不犯河水般。

夜渐深。

双杏脑子里却还是浑浑噩噩,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明明那簌簌索索的寝衣和被子的摩擦声音并不大,却乍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炸开,吓得她激灵一下。

“你怎么天天不好好睡觉?”

是安兰。

她们两个人的床几乎并在一起,想要凑近对方简直易如反掌,但之前两个人关系虽然说不上是不睦,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自然不会有人在晚上靠近对方。

见双杏不回答,安兰又向她身侧蹭过来一点,几乎像是依赖一样,把头轻轻倚在她肩膀。

她伏在她耳边说:“我不问你为什么不睡了。”

“其实我知道,你一开始也讨厌我的。但你和别人不一样,就算你讨厌我,你也对我好。”

“有时候我还是羡慕你的。你知不知道,你不仅和除了我以外的别人不一样,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你肯定觉得我也有着颗攀权附贵的心……”

双杏没有作声,和静静流淌着的夜色一起听她说。

在她的描绘中,她心中畅想的每一道山川河流,刻在书香纸墨中的天上人间,都被现实再压垮,一点余地也没给她留下。想要摆脱桎梏,想要踩着天梯往上爬。她也不知道自己渴求的是什么,是权力、是做人上人吗,其实说到底也不是,她想要的,不过是自我罢了。

像一朵花自然而然地开放,一朵花自然而然地枯萎,她有权力去选择从容地生,不受拘束地死。

可是谁真的能有这样的权利呢。无论是不是身处这深宫,一个人,再去弱化成一个女子,终究是命若飘萍的。

“但是那天你一晚上都没回来,我真的很担心你。当时我想,这么多人里,就只有你对我是好的。我却还……”

“真的吗?”

“要是以后一直都能这么和你说话就好了。”安兰没有回复双杏开口的疑问,只是弱弱地抛出这个句子,比之前的声音都小。

明明双杏也没回她两句,她却一味地觉得她好。

说完这些话,像是心头也能放下一大块石头。安兰在她耳边窃窃地笑,那笑沉没在黑暗中,却扫清了刚才话题的沉闷和悲伤。

听着她笑,她也笑了,两个年轻女孩清脆的笑声破碎在厢房中,是好听的,但衬着夜色总归有点吓人。听着听着便觉得那声音太大了,双杏又拉过被子掩住嘴,安兰也如法炮制,最后那声音只剩下闷闷的一点。

她们两个人相视着,两张同样娇俏的脸间分明还隔着一个枕头的距离,却第一次觉得关系那么贴近。那些超脱过语言的东西,在她们心中渐渐生根发芽。——在每一个岁月的转机中,她发现她都没有和旁人交流。更是用一种更奇妙高贵的心灵的力量去争辩。

可那笑却没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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