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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英台的表情渐渐木然起来。

“过了几天,她阿爷领着她来见我,她已经没有了鼻子。”

“她的阿爷是伺候我哥哥的管事之一,她本来并不是奴仆之流,也过着有人伺候的日子,只是随她父亲来我家办事而已。可她的鼻子就这么被她的阿爷割掉了,就因为母亲夸了一句。”

祝英台的眼眶微红,声音哽咽。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可每当她回忆起此事,依旧有如噎在喉之意,当时有多惊慌失措,可想而知。

“他割掉了她的鼻子,领着侥幸没死的孩子,跪求我饶恕他们的‘冒犯之罪’,就因为我的母亲说她的鼻子像我。”

“有些过了。”

马文才叹息了一声。

他曾闻庄园主的规矩更甚于其他士族,因为想要控制庄园里的佃户不生出脱荫为民之心,就必须要让他们完全的忠诚于庄园,对控制庄园的主人生出敬畏之心。

祝家庄最早是以宗族聚居而壮大起势力,可随着乱世的延续,原本以宗族为主的防御庄园也渐渐变了性质,开始大量聚集因战争而产生的流民和工匠。

这些流民大多是身强力壮之士,想要让他们服从不是件简单的事,要想将他们训练成包围庄园的部曲更是难上加难,无论是高压还是怀柔,总归要让所有人都“以庄为天”、“以祝家为天”,更要让他们认为围墙之外便是毫无希望的可怕之地,世世代代都恐惧庄园外面的世界。

祝家数代而不倒,几代庄主的经营能力和魄力可想而知,是以祝英台的母亲不过一句随口夸赞之语,便让下面的人惶惶不可天日,抢先割了自家子嗣的鼻子以示忠诚。

“她有什么罪过呢?因为鼻子长得好看便是罪过吗?因为夸了她鼻子像我,便是罪过吗?我的母亲真是夸奖她么?那些人又为什么情愿为了某种‘猜测’便牺牲掉自己的骨肉……”

祝英台很是疲倦,只是想到这件事就已经让她心力憔悴。

“今日你我一句话便可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那他日,如果有比我们更位高权重之人,觉得我的鼻子像谁,我的父亲会不会也似这般,将我的鼻子削了送去,猜度上位者的想法?”

她说的不是鼻子,鼻子只是个比喻,马文才了然。

但女子又不能仕官,即便是能仕官的男孩,又有几个男儿能自信地说出“我不会被家族牺牲”这样的话来?

入会稽学馆,实在改变不了什么。

除非她甘冒欺君之罪,想在朝堂上为官。

“我觉得我接受不了这样的‘摆布’,可我也知道,真有那一天,我反抗不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只想着过去那些让人快乐的事情,不想未来,只是得过且过罢了。”

祝英台这些话堵在心里已经很久,无人能说,无人能言,原身的祝英台寡言少语,连家里人往往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的庶妹们怕她,她的嫡亲兄长常常不在庄园,她的母亲是真正意义上的“主母”,然而每个人的距离都那么近,又那么远。

在那个庄园里,只是维持着祝英台“冰山女神”的形象,就几欲让她发疯。

“所以我就想,如果这一天无法避免,至少让我(和她)看过不一样的东西。这个世界,总有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美好的风景,哪怕只能看一看,也好过困死与那方天地之中。”

她露出憧憬的表情。

“至少在这里,我能找到可以说话的朋友。”

祝英台笑嘻嘻地看向马文才。

你看,她现在已经交到一个可以随心吐槽却不会训斥她恣意乱为的朋友了!

“看到不一样的东西吗?”

马文才心中百感交集。

若是他想按前世一般按部就班,此时早已经身在国子学里。

他会来这会稽学馆,何尝不是想要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那马文才,你来会稽学馆是为了什么?光耀门楣?体验世情?我听说你可以进国子学的,不必来这里一搏,你又何必来这里读书呢?”

“我来这里……”

马文才顿了顿。

也许是气氛太好,也许是这样的祝英台又太像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沉静女子,所以他选择了毫无隐瞒。

“我想要全天下,都传遍我的美名。”

再不会声名狼藉!

***

三日后,入科考结束,为了显示公平,会稽学馆将成绩张榜于明道楼前,顿时生徒如云,将明道楼挤的水泄不通。

“甲科第一,马文才。你听过这个马文才吗?”几个士子窃窃私语,“等等,乙科第一也是马文才?这哪里杀出来的人物?”

“快看看,看看丙科第一是不是也是这个马文才!”

几个学子垫起了脚尖,迫不及待地看向丙科的榜单。

只见甲科榜单上的人数寥寥可数,总共也没有几排,从上数到下,也就三十余人而已。

乙科人数略多一些,也就七八十人的人数,这还包括甲科一并投考的,许多甲科弟子去乙科上课只是旁听,有些射箭或律学是不学的,有些则不学礼乐,全部都学的并没有多少。

丙科的学生足足有两三百人,所以丙科的榜单前面人数也是最多,那几个好奇的学子挤了半天才挤上前去,看到了榜单上的人名。

不是马文才。

“丙科第一,祝英台?祝英台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祝英台:(星星眼)天啊,天啊!我和祖冲之活在一个年代!

☆、鸿鹄之志

马文才没有去明道楼前看榜。

和大多数士子一样,他十分在意自己的风度,迫切想要看到自己的成绩而出去和其他人一起挤这种事情是做不出的,

出去看榜的,是他的贴身小厮良辰。

没一会儿,良辰满脸欣喜地进了院子,还在门廊下就已经半跪下告之自家主子消息:

“恭喜主人,甲科第一和乙科都是主人。”

马文才原本见到良辰满脸兴奋,脸上已经有了自得之意,可随着他说的话,马文才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收起,甚至有些冷意。

“只有甲科和乙科?丙科第一是谁?”

他有意在馆中立下名声,这次入科考便是一鸣惊人的最好契机,是以他三科全都报了,分在三天考完。

自己的书学不错,算学是在吴兴都被人称道的,丙科一群寒门书生,居然还有人能越过他去?

难道是那个梁山伯?

出身吏门的话,也许丙科不错也不定。

马文才心中各种揣测。

“主子,丙科第一的正是和您同住的祝公子。他书学和算学都是上上,馆中四位助教都点的他丙科第一。”

良辰一边说,一边将怀里自己抄下来的榜单递给身前的马文才。

“祝英台丙科第一?”

马文才一副看到猪上了天的表情,伸手就把良辰抄录的榜单一把抄过看了起来。

这一看,马文才脸上的表情更加怪异。

甲科正如他所料,考的人多,过的人少,他记得当时和他一起考的人数足有上百,可最终选入的只有三十余人。

除自己第一外,先生的另一位入室弟子褚向也报了甲科,排在第二。

排第三的是自己不认识的一位士子,梁山伯只在第四。

三十余人里只有七个是寒生,成绩大多靠后,梁山伯的成绩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连傅歧也才排到第十一而已。

但傅歧在乙科的成绩却极好,射、礼、乐都是上上,律学因为家中有人仕官的原因并不陌生,也是上,成绩在乙科第三。

只此两科,傅歧便能稳稳留在学馆中。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梁山伯在乙科的成绩还是第四。

非但如此,丙科科考,他的成绩也在第四。

是巧合,还是刻意?

马文才蹙着眉看着三张纸上梁山伯的名字,半晌无语。

可等他扫完所有的人名,顿时怒火中烧。

“她竟然连甲科都没有考!乙科也是中下!”

因为是入科选拔,面对的是所有馆中弟子,大多是已经学过数年的生员,题目自然不会太容易,但对于他们这些在家中私学读过书的人来说,所谓的“不太容易”,也不过就让他们稍微动动脑子而已。

他曾亲眼见过祝英台的博闻强记,既然她连老庄之学都能倒背如流,明经射策区区帖经墨义和问策的考题,又怎么可能难得到她?

更别说他押对了题,今年甲科考试之中有大半内容却是“慎独”!

他的题案是祝英台帮他拟的,如果她也参与了甲科入试,怎么会选不中?她居然连报都没报!

还有乙科,律学下下?

射箭十射九不中就算了,她毕竟是女子,可祝家再没有人出仕,律法总不会考成下下?

她是在卷子上随便草菅人命吗?

马文才难以忍受地揉了揉额角,只觉得自己每每对祝英台生出欣赏之意,她就非要逼着自己对她“刮目相看”。

再这样下去,他的眼睛都要瞎了!

“主人?”

良辰有些担心的看着自家的主子。

良辰很小就贴身伺候这位少主,自然知道他素来心高气傲,最讨厌的事情便是按部就班后结果不按计划的来。

他原想着甲、乙两科第一就足以让主人满意,却没想到乙科未得第一却让主子烦躁成这个样子。

“没你的事了,歇着。祝英台回来的时候,叫她来屋里找我。”

马文才长舒了口气,努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这才又去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册,返身回到屋里。

所以当祝英台溜达完回到院中时,看到的便是马文才又在屋子里读书的情景。

“我说马兄,你都已经是甲乙两科第一了,还这么用功做什么?”

祝英台有些担心这些古代士子活活将自己逼成近视眼,这里可没有眼镜。

“等开了课之后再看也不迟啊,这几天应该歇歇!”

马文才见她来了,一双眼睛只紧紧地盯在她身上,也不说话,手中的书卷却慢慢放在了一边。

祝英台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这眼神她太熟悉了,当她还是个小学生时,每次她做了什么错事,她的老师就会这个样子看着她,然后故作无事地说“祝英台啊,我们来好好聊聊……”

哎,不能想,不能想,想了眼泪要掉,到时候那马文才还以为自己是被他的气势吓的,那多丢脸?

看着表情越来越严肃的马文才,有些绷不住的祝英台选择“先发制人”。

“马文才,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我在看你是不是得了癔症!”

马文才咬着牙从案上拿起那三张纸。

“依你的才华,明明可以入甲科的,为何你不考甲科,却选了去丙科?”

乙科,依她的成绩,进去还不如不去!

会稽学馆里还不想培养出一个草菅人命的狗官!

祝英台先开始心发慌,还以为是马文才发现她女扮男装的事情了,听到只是这个,还能带着笑意开玩笑。

“哎呀,背书写文这种东西实在不是什么难题,我怕考了甲科之后你们自惭形秽,所以想了想,干脆不考了。”

祝英台开玩笑的话一出,屋子里气氛陡然一变。

她居然说“这实在不是什么难题,所以干脆不考了”?

她居然说“我考了甲科之后你们自惭形秽?”

只见坐在案后的马文才双手紧紧握着案几的两角,似乎不这么做,就会随时掀案而起一般。

他的手掌太过用力,以至于连身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屋子里那股可怕的惊人气势,正是从努力克制自己的马文才身上散发出来的。

从祝英台一见马文才开始,他便是个典型古代贵公子形象,斯文有礼,有才华知进退,哪里对她黑过这样的脸?

因为和传说中的马文才印象不符,有时候祝英台甚至都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拿对了主角模板,要不是有主角光环,她怎可能如此一帆风顺?

这马文才怎么看,都是个一言不合就掉好感度的人啊!

“祝英台,你有没有见过鸿鹄?”

马文才语速缓慢,气氛越发沉滞。

鸿鹄便是天鹅,这时代不似未来,水面上什么都看不见,只要去人群远离之处,水里野鸭子野鸳鸯都能看见。

而在古代,大部分士族家中是豢养天鹅作为观赏的,祝家庄也不例外。

所以马文才一说,祝英台立刻点了点头。

不但点了点头,她还“猜测出”了马文才话中的意思。

这典故古代人可能没几个知道,因为古代人不会随便下水潜泳,可现代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已经煲到让人麻木,所以有些被马文才吓到的祝英台立刻做出了一个有些可笑的双手拨掌的动作,试图活跃紧张的气氛。

“你是说,它在水面上游得悠闲自得,其实水面下双脚在用力地啪啪啪啪?”

祝英台有些不确定地问他。

这个鸡汤她听过好多个版本,大意就是天鹅的优雅,是因为双脚有些近乎于可笑的拨动频率换来的,只不过它的脚藏在水下,所以人人都只能看见它轻松自在的样子。

马文才是在告诉她,他之所以得了甲科第一还在努力,是因为他便是那只外表悠闲,实际上很努力的天鹅?

“什么啪啪啪!”

马文才脑子里某个弦终于断了,起身“轰”地掀翻了身前的案几,低吼着被惊到双手动作猛一下停止的祝英台。

“我说的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马文才深吸了口气,伸手指向门口。

“你给我……”

他原本想高吼出“滚”,又突然警醒着自己面前的是个女人,那一个滚字便怎么也没有吼出口去。

可他又实在噎的难受,于是只能面色铁青地转过身去,不想再看他一眼,双手握拳攥的死紧。

在看似愤怒的马文才心底,却感受到了一阵阵戳破心事的恐慌。

祝英台虽然话说的可笑,却直击马文才的内心。

马文才虽身负两世之记忆,又有成人的城府,可即便是这样,也掩盖不了他的天赋只是中上之资的事实。

在前世时,他也和很多出身仕宦人家的子弟一般,以为自己饱读诗书、出身不凡,莫说一地一郡之间,便是放眼天下,自己也算得上一等一的聪明。

然而当他进入国子学之后,那些被灼然门第里千挑万选用于打天子之脸的真正天才们,彻底教会了他什么叫做“坐井观天”,什么叫“得意忘形”。

他们之中,有些从小便是神童,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有些不过十岁,手谈便能够胜过朝中棋术高超的大臣。

有些出身世家,在家中世代相传的“道”上,已经走到了极远的距离。

那些真正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天之骄子们,天赋异禀到即便马文才用尽全力,也只能堪堪到“不泯然众人矣”的地步。

死而复生后,曾几何时,他也成为了无数人口中的“神童”,可只有他知道,他并没与因为重生而变聪明几分,前世想不明白的题目,如今还是想不明白。

他比同龄人更优秀,不过是因为他飞的更早,练的更勤。

一个早已经学过这些东西的成年人去和真正的小孩子比谁聪明,甚至还因此洋洋自得,岂不是可笑至极?

正是因为清醒的知道自己和这些天才之间的差距,所以即便从小时候起他便获得了各方的褒誉之词,马文才却从未生出过骄矜之意。

他曾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人中之才”。

正如只知啄食面前麦粒的燕雀曾经见识过鸿鹄高飞的领域,所以再也不会只顾着在地面上蹦窜,只仰望着比苍天大树还要高耸的天际。

努力,努力,再努力,今日之努力,是为了他日不必再陷入往日自低自苦的境地里。

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在这一点上,他和那些彻夜苦读以求来日一鸣惊人的寒门书生,又有什么区别?

马文才原本是不准备到会稽学馆来的,区区五馆,前世的他便看不上眼,后世的他更不会上心。

可他既然来了,便不允许自己还落于人后。

既然总是有人要得第一的,为什么不能是比任何人都努力的他?

如今祝英台的一句话,却彻底戳破了他心中隐藏最深的恐惧。

他毕竟不是天才,也不是鸿鹄。

他只是一只心存高远的燕雀,试图一飞冲天,能够达到鸿鹄的境地。

待他日,他重回国子学,积双倍之努力和双倍之时间,却不知可弥补得了天才和普通人之间的距离。

所以祝英台理解错误却一针见血的一句话,却让他外厉内荏到几乎站不住身,正如今日他看待寒门学子如何努力都不及士子般的轻蔑……

到那时候,那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切的天才们,看待他的努力,会不会犹如祝英台看待鸿鹄脚下清波后真相般的可笑?

啪啪啪?

多么像打脸一般的声音。

马文才心中又惧,又惊,又怒,又哀,不知不觉间,后背已经濡湿一片。

他的思绪像是已经渐渐飘远,一直飘到久远的过去,那个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入国子学那重重巨门,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在一片苍凉之中,马文才感觉到自己的袖子一紧,而后被摇了一摇。

他定定地偏过头,便看见了一脸不安的祝英台正攥着他的袖子,虽然有些害怕,却依然坚定着看向他眼睛的样子。

面前这个“直言无忌”到让他生出逃跑**之人,此刻却毫不避让地对他道着歉。

“抱歉,我说了谎。”

她的表情认真,神色也再不是之前那种什么都无所谓,得过且过的“乐天”表情。

“我不读甲科,是因为我无法出仕。”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什么啪啪啪!”

马文才脑子里某个弦终于断了,起身“轰”地掀翻了身前的案几,低吼着被惊到双手动作猛一下停止的祝英台。

祝英台:啊?啪啪啪?你好污!我明明说的是啪啪啪啪!

马文才:(红眼)我如此爱洁你说我污!我掐死你!

☆、不会妥协

“正因为我才华不弱于其他士子,所以我无法去读甲科。如果我成绩优异,我就无法掩饰我的才学;然而让我故意表现出拙劣的才学,则是对不起我曾经付出过的努力。”

祝英台的语气中有一种早就看透的疲惫。

祝英台原身的努力,并不因为她出众的天赋而就有所减少,她是个天才,却不因自己是天才而有所松懈。

自己可以在价值观中表现的和她不尽相同,但如果她对不起她曾付出过的努力,便是一种对原身的侮辱。

被千年传颂的祝英台,如果是个女扮男装不学无术,进学馆只是为了撩汉子找老公的LOW货,连她自己都饶不了自己。

她会脑补,但脑补是为了分散她时刻紧绷的神经,她清楚的明白自己并不会因为脑补而真去妨碍到任何人。

但她的话,好像真的伤害到马文才了。

她和祝英台,从不会去伤害自己的朋友。

“我不想被人看轻,可也不能出人头地为自己和其他人惹麻烦。马文才,我不愿出仕,也不能出仕,我不能告诉你我的苦衷,但甲科,我不能去。”

她低下头,有些羞愧地说出了真相。

“我开玩笑,是为了掩饰我的无措。”

马文才微愕。

他从没有见过认错如此之快的人。

“至于鸿鹄的话,是我先入为主的观念在作祟,我以前听过那样的典故。我没有觉得鸿鹄的行为可笑,也没有瞧不起你努力的意思,我不是夸耀自己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别人努力的东西,更不是酸着我没有得到、只是因为我懒得去争取。”

祝英台半天没有等到马文才的回应,声音里已经有些颤抖之意。

“仪态闲适的天鹅尚且在水面下拼命的划水,哪里会有不努力就能成为天才的事情呢?哪怕真是鸿鹄,会表现未曾如何努力的样子……”

“不过是担心自己是另一只鸿鹄之下的燕雀罢了!”

即便是天才,也还明白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

从小背负着“天才”之名,承受所有人的夸耀,一旦没有表现出众人期待的样子,就会落得个“才尽”的笑话。

担心配不上自己的名声,担心表现的刻苦努力会显得笨拙,担心即便努力了还是比不上更有才华的人,索性便表现出“我什么都没做我就是这么厉害”的样子。

这样做的话,如果日后落败,还能解释是“他很聪明但是就是没怎么努力”,似乎只要天才一努力,就能更加出类拔萃一般。

祝英台不算是天才,但她有着原身留下的所有记忆和感触,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女子是如何痛苦又挣扎的生活在这个可怕的社会。

她既不能展现出自己比男人还要出众的学识,又不愿犹如寻常妇人一般浑浑噩噩的渡过自己的一生。

祝英台的高傲来自于天赋,祝英台的痛苦也来自于她的天赋。

而她的高傲来自于她的来处,她的痛苦也来自于她的来处。

对于很多男人来说,时人讲究风度,时人讲究清静无为,时人讲究“努力终究成空”,所以即便他有多么努力,面上也要表现出一副“嗤?努力?那是下等人才会做的事情”。

似乎只要和普通人一样努力,就会沦入下品。

就连马文才这样有才有能之人,也不敢承认自己其实拼了命的努力,生怕被别人看轻。

这个怪诞的时代,将人类美好的品德批判的一文不值,又将该唾骂的言行反倒高高拱起。

这样的时代,能让祝英台产生什么样的融入感?

她几乎是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自己是生活在荒诞之中的。

即便是真的见到了这些活在“传说”之中的人物,也无法让她产生真实感。

“那你的乙科又是怎么回事?祝家家教再差,也不至于乙科这么弱!你在家没读过《晋律》吗?”

马文才的火气已经被她慢慢安抚下去,但是一想到祝英台乙科成绩差成那样,火气又起。

南朝宋齐梁的法律都脱胎于《晋律》,多有增减,大差不差,马文才原本还以为祝英台会露出羞惭的表情,谁料她却紧紧蹙起了眉头,似乎多想一下什么都是罪孽似的。

“在家就看不进去,现在更看不进去。”

祝英台难得冷着脸。

她来的时代虽然法制上并不完美,可和这个时代一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她说她在家就看不进去是真的,祝家庄不许女子学律学,或者说,当世大部分人家都不允许女儿家学律学,所以祝英台起了来读书的念头时,是曾经想临时抱佛脚看看这个时代的律法是怎么样的。

可当她看完开篇几章时,就气的浑身发抖,将《梁律》给抛了出去。

法律规定朝官士族犯法能够赎罪,叫做“官当”;百姓有了罪,不但自己坐牢,还要株连全家老小。

法律规定士族可以不用受到任何惩罚便侵占河泽良田,百姓却无立锥之地。

法律规定士族不必交税,不必服役,国家危难时不必上阵当兵,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以血肉供之的百姓。

士人血亲相/奸乃是风雅,只需要罚钱,庶民五服之内有了关系便要黥面砍腿流放千里……

每条律法其实都很严谨和严苛,可制定者们在每一条严谨的条律后面都开了“后门”,以供特权阶级去寻找脱罪的漏洞。诸如此般还有很多,其法律双标之严重看的祝英台内心里破口大骂,再也看不下去。

所以无论马文才也好,其他人也好,哪怕他们的颜突破天际,祝英台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无法不想到他们其实是吸食着民脂民膏甚至是民血民泪长到这么大的,而他们的风雅和风度,是在践踏着别人生存的权利的时候被“教养”出来的。

只要一想到这些,祝英台就根本没办法对他们生出什么好感,偏偏她自己的身子也生在这个阶级,连表达出对普通人的好奇都是一种“不合时宜”,更别说想办法维护他们的权利。

那被割了鼻子的可怜女孩,就是对她最好的抨击和警醒。

她除了用“好歹他们还有颜能**”来麻痹自己,还能靠什么才能忍住不拔腿就走的冲动呢?

有一段时间,祝英台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魏晋南北朝时有那么多明明可以做很多事的名士却选择了归隐,过着“放达”的生活。

难道这时代就没有聪明人吗?难道这时代就没有会生出怜悯之心的人吗?

可他们能做什么?连这个国家的法律都是要求人们去剥削别人、苛责别人、伤害别人的啊!

那些“不合时宜”的行为,放在了士族的身上,变成了旷达。唯有旷达,才能掩饰住他们内心不安而生出的惶恐之心。

至于之后的“跟风”,便是让人作呕了。

马文才问她为什么乙科学的那么差,这简直是个不用问的问题。

有几个她这样经历的人,会热衷于学习如何去压迫别人,如何用礼教把自己包装成没血没泪只懂繁文缛节的怪物,如何可笑的骑着驴子当马拿着玩具弓乱瞄就算是学了“射”和“御”?

祝英台第一眼看到“马场”那几匹比狗高不了多少的果下马时,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马文才又如何能想到,祝英台的“看不进去”,是这么多无法和这个时代任何士族解释的“原因”?

所以当他看见刚刚还“诚恳道歉”的祝英台,此刻却一副“我不愿多提”的样子时,顿时生出一种“怒其不争”的可笑来。

她刚刚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嘲笑他的努力,那现在这种“夏虫不可语冰”的态度是什么?

看不起他吗?

生性高傲的马文才无法直面这种两生两世的“轻蔑”,如果这祝英台是个真男人,他揍他一顿也许就出了气,可她偏偏是个女人,马文才看着面前的祝英台,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活活噎死。

有才了不起啊?

有才就能看不起人吗?

未免自己情绪失控做出什么真的伤害到祝英台的事情,马文才站起身,用更“轻蔑”更“高傲”的姿态凝视于她,冷冷一笑。

“你曾跟我说,来会稽学馆是为了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我原先还钦佩你的选择……”

他“嗤”了一声。

“现在我懂了,原来你是为了去丙科看那些下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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