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京中的吃瓜猹有个地方特色。
喜欢用夸张的表达手法转述事实。
傅相诚然没有京城传言中那等心狠手辣,但心黑手毒也并不作假。
他既出声,那老仆只吓得不敢行动,立时便停住了。
他是知道太多,害怕得很,身边这位钱大人却是无知者无畏。
钱大人本就不打算走,十分自得地转身:“傅公子是喊我呢?”
老仆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
傅陵只打量他一眼,缓缓道:“钱大人今日来,究竟所为何事?”
“没什么事,我也就……”
这钱大人尚未阴阳怪气完,老仆便抢先截断,讨好笑笑:“是没什么事来着,没什么事!我家大人吃醉酒,不过路过,进来坐坐。当真打扰苏老板了,抱歉抱歉。”
虽然马上就凉了,但抢救一下,或许不用死得太难看……
傅陵微微眯眼:“醉酒?随便坐坐?”
“真的真的。”
这老仆硬着头皮接口,又连声道歉,“对不住苏老板,苏老板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家大人喝醉了,苏老板您大人大量,千万不要与我们计较。对不住对不住真……”
他说不动傅陵,自然去求苏遥。
苏遥怎么可能开口。
虽然不知为何此二人态度转变如此快,但说翻篇就翻篇……苏遥脾性好,却并不是软柿子的意思。
苏遥只静静垂眸,当做没听见。
老仆尚在坚强地道歉解释,他身侧的钱大人却不由皱眉。
他自觉这老仆太怂,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他面子,只甚为烦躁:“什么吃醉酒,我没醉!我主理旧京的校对司,下来视察旧京的书铺,乃天经地义之事。怎么,傅公子有意见?”
店中硬是让他这振振有词的说法震得一静。
老仆……老仆已经躺平。
算了。
人生总有大坎,只怪当初眼瞎,大不了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老仆默默地开始许愿,希望能用这辈子全部功德,换我下辈子再不要遇见这种猪队友。
他敛声屏气的这个功夫,店中已渐渐冷了三分。
一时无人说话,傅陵目光沉沉,越是生气,面上就越平静:“我竟然不知,校对司的俸银中,还含这么一项要务。”
钱大人理所当然:“本官勤谨,自然心系旧京刊物。”
傅陵冷笑一声:“是么?那年中考绩,我可必得将钱大人这一遭‘体察民情’的功劳,与许华大人提一句。”
这钱大人正下意识开口,却蓦然瞪大双眼:“你你你……你说许大人?你怎么会认得许……”
许华是旧京少尹,任职数年,旧京的万年副市长二把手。
成安瞧他终于惊慌失措的模样,心底只万分不屑。
他单猜也猜得出,那老仆明显认出大公子,方才定也是在告知钱大人此事。
这位钱大人可好,不怕我家大公子,提起个许华,倒怕得不成样子。
什么糊涂东西。
如今是个人都敢出来丢人现眼了。
成安又瞧见苏遥的手,便更窝火几分:什么没脑子的东西,也敢把我家苏老板的手伤成这样。好在大公子在,这回可得好好让他们长点记性。
傅陵原本是打算让他们长点脑子。
但此时瞧见钱大人如此慌神的模样,心内怒极,反生出数分可笑。
现如今旧京的府衙中,到底都是些什么蠢货。
前脚有个郑府尹,后脚有个钱大人。
一个比一个没眼看。
礼部这些年怎么做的事?这种人真的考中过进士?
卢尚书又开始在科试中收礼了?
傅相瞧着这张不成气候的脸,便觉得再多与他说一个字,都是污自己耳朵。
这种人要傅相亲自教训,傅相都觉得浪费生命。
对,可不是浪费生命么?
我家美人还在手疼,我不去陪美人,却在此处与这等蠢货说话。
傅相一时厌恶至极,只闭了闭眼:“滚。”
这钱大人脑子尚未转过弯,还停留在“这人从前不是一直待在京中,为什么会认识旧京的许大人”的谜之疑惑中。
那老仆却骤然喜极而泣:滚好啊,我早就想滚了!谢谢傅相不杀之恩!
他死里逃生般地行个礼,拽住钱大人就往外跑。
这二人终于滚出众人视线,傅陵方觉得眼前干净了,匆匆去扶苏遥:“手怎么样?”
又不由分说地拉他回后院:“我看看。”
苏遥一时疲累,只由着他进自己房间。
周围数人皆悄悄退下。
晴光大盛,窗外枝影摇曳,花香馥郁。
夏季开紫薇,半个院子粉粉紫紫的细碎花影子。
傅陵拆开白布,目光骤然一沉。
虽然已止血,但苏遥白皙的手背上,竟划这么长一条大口子。
傅陵心内就像被人攥了一把。
方才还好,但或许外划的伤口都是越来越疼的。
苏遥又十分心累,只微微蹙眉。
傅陵本就心疼,瞧见苏遥眉尖略蹙,生剁了那二人的心都有了。
傅陵沉着脸,小心翼翼地给苏遥换了更好的药,又轻手轻脚地重新包扎过。
苏遥再好的脾性,无缘无故地被人上门欺负一遭,心内终究不平。
原本也没有那么委屈。
但此时傅陵温热的手指托着他的手心上药,苏遥瞧一眼他近在咫尺的深沉眸光,整颗心都微微泛酸。
一时间忽然像个小孩子。
就很想要傅陵哄他。
但这个想法还是有点惊悚,苏遥瞬间便清醒了。
他压下这分异样,便生出些疑惑:“傅先生,和那人认识?”
傅陵都不想提起这两个蠢货:“不认识。”
顿了下,又补一句:“许是从前见过我,或者我二弟。我二弟是……”
“是吏部的小傅大人。”苏遥笑笑,“我知道的。傅先生是西都傅氏的子弟。”
傅陵微微怔一下,却只点个头:“嗯。我如今不住家中了。”
但凡书中提过一句傅陵,或者苏遥听说过一句京中傅相,他此时便能认出傅鸽子的身份了。
但书中并未提及。
今上弑父杀兄,杀的这位长兄,是当今太后的养子,也是前太子。
而傅陵,从前正是太子伴读。
若没有今上夺位,如今他便应是权倾朝野的天子近臣。
其实,当初今上除掉前太子,连同前太子一系的要臣,几乎也尽数杀光。
傅相傅大人究竟是如何逃脱,至今尚无人清楚知晓。
反正西都傅氏是个君位都换过两次姓氏,还活得鼎盛煊赫的世家大族,暗中有些手段保住长子长孙,也再正常不过。
只是即便没有陪葬前太子,傅相在京中也待不得了,自称急病,就此退隐,民间据说是回江南休养了。
小傅大人倒一直外任,局势稍有平息之时,才于安排下,调入京中。
旧贵势力不容小觑,今上一怕落人口实,二来没有完全的实力,三来尚与太后一派斗得焦头烂额,没再有过针对旧贵一系的轻举妄动。
朝局中维持一种心知肚明的微妙平衡。
因今上十分忌讳夺位之谈,加之傅陵身份特殊,旧京中,从不提及此人。
便是傅家,也甚少有吃瓜猹敢议论。
吃瓜有可能丢命,猹都很惜命。
因而苏遥便不大知道。
傅陵也没打算一股脑全都说。
如今即便外头翻个天,傅氏的根基也在,傅陵有绝对把握与底气,能护苏遥一辈子周周全全,所有的事都可以不着急,慢慢来。
但念及此处,傅陵又有些烦闷。
苏遥尚与他没有一分关系,如今的情形,他一个错眼,仅凭苏遥的身份,随便一个万管事、一个钱大人就能踩着欺负。
傅陵毕竟出身优渥,后又经朝中明枪暗箭,已许久没见过这么低级愚蠢的作死了。
没眼看是真的。
卢尚书没收钱他绝对不信。
回头得让御史台找机会参他一本,好好查查国朝科试的水分。
傅陵既不再说,苏遥也不太好打听,又兼稍有疲乏,只闭了闭眼。
傅陵握着他的手,轻轻蹙眉:“累了吗?”
苏遥点头:“大抵是有点……心绪不好,方才又有些站久了。歇会儿就好。”
站久了?
傅陵再度暗怒:这起不长眼的小人到底做了什么?
他心疼不已,只扶苏遥到榻上,缓和下语气:“你安心地睡,今日闭店。”
又掖了下被角,于榻边坐下:“还有我在,你尽管放心。”
苏遥瞧见他凌厉眉目间露出的温柔,倒又生出微微的局促,不由便想抽回手。
傅陵却不放,又怕伤着他,只握住:“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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