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出梁千的过程,并不如想象得那般顺利。
墨水心离开映碧已不下十几天了,期间传信回来说,他翻遍了煜羡所有梁千曾住过的府邸,下榻过的客栈,却仍然一无所获。
偌大的煜羡京都,有关梁千的一切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让人无从查起。
关于这点,君赢冽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然而对方的手段却如此迅速彻底,这就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了。而梁千到底还在不在人世,这便成了君赢冽此刻最为关心和烦恼的问题。
“继续查找,直到确认梁千的死讯为止。”
在君赢冽给墨水心的回信中,他蘸墨提笔,思考了思考,却只简简单单地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本来,他的本意是出于对宁紫玉的尊重,才肯从正面来看待这件事的,然而,在追踪这件事的过程中,君赢冽却发现,若不是其中有所隐晦,怎么会连搜寻出一个人的这种小事,都变得如此困难重重?
窗前的雪雕很长时间,都在乖巧巧地梳理着自己的翅膀,很是宁静祥和。
而这样一抹雪白的颜色,不知怎的竟宁静得出奇,尤其是它映衬着自己身后的蓝天白云作景,倒真是有些非淡泊无以名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意境了。
并非不是真的不了解世事,而是众生百相,人世圆融世故,倒不如装疯卖傻,装聋作哑,要来的更明哲保身,和无咎无誉一些了。
君赢冽这样想的时候,已低头,将自己刚刚写好的纸条拴在这只雪雕的右腿上,然后,他拍了一拍它的头,说了声“走”。
而后,那雪雕便仿佛听懂人话似的,啼鸣一声,展开翅膀,飞跃于天际,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很久,君赢冽都看着那只翱翔于天际的雪雕,忽然就觉得,也许,这就是墨水心他所谓的处世哲学。他出世,却绝不厌世,他避世,却又对世事人心种种了然于心。正如矛盾反复的世事,才成就了这样矛盾反复,却从不受性情拘束,自由自在的墨水心。
要说服墨水心并不容易,而那日的一场谈话,也让君赢冽时至今日都记忆犹新。
“王爷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回想那日,墨水心在听见君赢冽的问话以后,竟是忽地就正了正神色,一抱双臂,调整好姿态冷冷地望着他。
“我劝四王爷,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思。”
墨水心更甚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换了对他的称呼,由本来分外亲密的“四皇兄”,而变成甚是见外的“四王爷”。
“过去的事情何不就让它过去。更何况,我答应过臭老头儿,一定不会让他最亲的那个人再遭遇到什么的。”
老头?什么老头?
君赢冽微微敛眉,还没理解清他这句话含义为何,就见墨水心一转身,背对着他迈开脚步,看样子竟已是要离开了。
君赢冽从未有一刻像这样心急过,他的直觉告诉他,面前的墨水心,一定是知道,并且刻意对他隐藏着些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有关于他的身世,而所有的人都好像知道似的,却惟独他一个人不知道!
“站住,墨水心。”君赢冽情急之下唤住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墨水心闻声,停下来,君赢冽追上前去:“刚刚那个叫叶邵夕的人,他到底是谁。他与本王,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他与煜羡王室,又是有着怎样的联系?”君赢冽说到此处顿了顿,半天又道:“他与我母后叶氏,又是有着怎样的联系?”
“他不是什么叶邵夕。”
墨水心的眼眸深处暗了暗,而后他闭上眼,很讽刺般地嘲笑一声:“他姓刘名杳,是臭老头儿活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
“更何况,王爷你们自己家的家事,问我作甚。”墨水心撇清关系道,“呵,可笑,你们王爷家的家事,却要来问我一个外人。而且我这个外人,还是跟你们庙堂之争毫无半点瓜葛的江湖人。”
“你们王朝将相,你们争你们的。我们平头百姓,我们自由我们的,这样,我们各自和平处之,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王爷说有什么不好?”
君赢冽被他这一大段话搞得一怔,他从未想过,如此消极避世的话,竟会从墨水心的嘴里说出来。
“其实纯粹的,一直都是王爷。”
墨水心此时背对着他,没有用眼睛,却仿佛会读心。
“你身在帝王之家,虽可自诩说是看惯了阴谋狡诈,险恶人心,但是两年前,你既然会从流落的民间返至京都,这无不都说明你其实还是对帝王人性,存有一丝侥幸心理的。然而像我们这些人,却早就对那些所谓的帝王人性不抱有任何幻想了。老头子如是,刘杳如是,而我墨水心,亦如是。”
墨水心说完这句话后,浩瀚的天空之外,忽然就有一声高昂的唳鸣,在他们的头顶之上,划过天空。
君赢冽闻声向天空望去,但见一只庞大的身影,“唰”的一声,就盖住了当头明媚的阳光,在地上留下了它漆黑的阴影。
“这话题咱们就说到这里,也请四王爷今后莫要为此事再来找在下了,在下只不过想做回曾经那个很自由自在的墨水心而已。”
墨水心一边说话,一边在眼前随意一抬手指,而那一直盘桓在天上的物什,却好像是看懂了他这手势一般,啼鸣一声,随即便拍展翅膀,对着他们的方向俯冲下来。
眨眼之间,君赢冽便看见有一只巨大的雪鹰,停落在了墨水心的手臂上,它悠闲地梳理着自己翅膀上的羽毛。
“你很憎恨朝廷?”
他并无惊慌,只是不知为什么脑子一热,竟会突然问出来这般匪夷所思的话。
“王爷何出此言?”墨水心此时背对着他,好像轻轻笑了一笑,“谈不上憎恨,但并无好感。”他耸了一耸肩。
君赢冽闻言,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话,却听远处天空中忽然“嗡嗡”几声,几道连续的箭啸,擦着风声破空而来。
“怎么回事!!”
墨水心见状,脸色也是蓦地一白,他紧张地望过去,但见那瑟瑟夺命的箭势急追过去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远处正走在宫廊中的叶邵夕!
“叶邵夕!小心!!”
他情急之下顾不上其他,张口便唤出了他的真实名讳,而一旁的君赢冽听罢这声叫唤,果然不出所料地挑挑眉,脸色有些沉重。
单看这几道箭势,气势惊人,方圆百里之内,飞鸟无不惊起。
君赢冽猜想,像这种箭势,决不是寻常弓箭就可以办到的。三箭连射,普天之下,除去各个皇宫王室才能用到的机关连弩之外,怕是没有一件神兵利器,可以做这般。
简单分析过后,君赢冽忽然想起一般人若是被此箭射中,便绝无生还之可能。
而眼前的那个人,君赢冽虽不知道宁紫玉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但他到底是不希望他死的。他想起五年前那个人的眼神,想起五年前,那个人也曾对他淡淡地报上姓名,淡淡地瞥下眼帘,淡淡地对他说:“我随母姓,所以姓叶”。
无法想象,他当时那样一副淡淡的神情之后,掩藏的,是怎样一颗痛彻心扉的心。
姓“叶”,姓“叶”,君赢冽至今都还记得,自那日回到军营以后,自己曾为这短短的一句话烦恼过不知多少次。不过在那后来,他自己也因为发生了好多事,便渐渐地将这件事给忘逐脑后了。
如今,旧事重提,君赢冽才觉出他当初那一句话的蹊跷来。
假设,这个叶邵夕他当真是自己的亲兄弟的话,那么他当时的那句话,是否有些暗示或者提醒他的意思呢?
否则,他说什么不好,却偏偏要说自己“跟随母姓”。
母姓,母姓,天下的人哪个不知道,当时的煜羡国母,分明姓“叶”,单名一个漪字。
君赢冽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简直是愚笨极了,为何当时这么明显的一句话,他却偏偏听不出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箭啸声中,夹杂着君赢冽的思考,也裹挟着墨水心那一刻传来的惊呼。
而这厢,叶邵夕听闻啸声转回身来,不禁脸色苍白。他运功行气,脚底如风,一连退后数步,却仍是躲不过那咄咄逼人的箭势。
“邵!……”
其实君赢冽也惊心,也想开口唤他让他小心,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却又不知该以一种怎样的心情,以一种怎样的身份来唤他,这样张了张嘴之后,便只得作罢。
三支利箭接连而去,第一支,以雷霆之势,擦着刘杳的脖颈险险而过。那闪着寒光的箭头,不出意外地在他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两寸长的血痕。
“叶邵夕!”
墨水心眼见那流箭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便忍不住大喊出声。
第二支流箭,墨水心本想振出水袖替他截获,可谁想,不知那流箭箭头到底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竟“嗡”的一声就破开他的水袖,直奔刘杳而去。
刘杳见状扬袖一撩,本想拼上自己的三成内力搏他一搏,挥袖震开它。可谁知,那只有皇室军卫才御用的箭弩又岂会如此不堪一击,只听一声箭啸过后,刘杳的衣袖已被那流箭牢牢地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一动都不能动。
到底是什么人,才视刘杳这般为眼中钉,肉中刺,竟然连发三箭,箭箭致命。
况且,刘杳这些年的身体,也一直不算太好。虽不能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辈,但前些年的经历,显然还是将他掏得有些空了。
更何况,这三支弩箭,不简单。
君赢冽提着心眯着眼看过去,但见阳光下,第三支流箭的箭头忽然就在空气中擦出了一些金色的光芒,速度快得就仿若起火的金属一样!
是……金黄色的箭头!
君赢冽见状不由一震,就好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一样,脸色苍白得很难看。
第三支流箭顷刻而至,刘杳的袍袖却被钉在墙上无法动弹,他挣了几下挣不开,索性放弃。
而这个时候,让站在远处的君赢冽无比心痛的,是他看到了那个人在努力了努力之后,见仍然无力回天,却不发出一声呼救,而是仰起面来闭上眼睛,准备欣然接受自己的死亡的样子。
是不是对这个天下早已充满失望,所以才想要一死获得解脱?君赢冽不知道。他只知道的是,在最后一刻,他终于什么都不再顾忌地冲向刘杳,并大声地唤他:“邵夕!”
不知是不是充斥在骨血里的本能作祟,他无法眼睁睁地看他死去。可是,来不及了。
“叶邵夕!你偏过头去!”
毫厘之差,对于每一个武功高手来说,可以随时让一个人毙命,当然也更可以救人于命悬一线。
淬着银光的暗器,一刹那间便从墨水心的手中飞射而出,“当”的一声,便将那流箭的射程强行打偏。
然而,站在那里刘杳却并不听话,身体不动,头也不偏,就好像一心寻死一般。
若不是墨水心早有预料,催动全身的内力掷那飞镖的话,想来刘杳此刻,怕是早已做了那箭下亡魂了罢。
普通箭矢,墨水心有把握,但凡被他截了去路者,必然会被他的内力震得箭毁势去,然而这支箭却不会。只见,它在被墨水心打偏以后,只险险擦着刘杳的眉角,“嗖”的一声便钉进了身后的墙面中。
刘杳颊边长发被箭气削断,看起来甚是惊险。
“叶邵夕!你疯了不成!为什么不躲开!!”
惊险过后,墨水心气急败坏地冲向刘杳,大喊道:“你别忘了!你的命是老头儿救的!!在他的意愿达成之前,叶邵夕,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死!!”
墨水心许是这回真被气坏了,他上前抓起刘杳的领子,将他提到了眼前,又狠狠地向墙上摔去。
相较于墨水心的怒气,刘杳却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一脸平静地偏过头,看向那金箭,保持沉默。
君赢冽看到刘杳安全,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回了那金箭之上,沉默许久。
事后,宁紫玉知道了此事,龙颜大怒,将皇宫禁卫的一干人等连降三级,并将那作为证物的三支流箭,按照一切法定程序,移交刑部,看样子是准备铁了心彻查此事。
而事情查了一段时间之后,也终于有了些眉目。
据说,在每一支金属锻造的黄金箭身上,都有一个飞鸟似的篆章,很多人都指证说,这是东国煜羡的附属国之一──“邃羽”才特有的皇家记号。
而这之后不久,君赢冽又再一次找上了墨水心,并告诉他:“看到了。你不去惹是非,是非却偏要来惹你。”
“邃羽?叶邵夕又跟他们有什么干戈?”墨水心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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