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以后,君赢冽都看见宁紫玉的眼神,一直在长望着窗外,动都不动,移都不移。
很神奇的,他甚至都能看见在那个人如水的眸子里,一直都影映着窗外人的身影。就好像风吹过去,雨打过来,却都挡不住窗外人的一动一静,一喜一怒,在自己的眼眸中,静静观望,默默守护一般。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才见宁紫玉低眉一笑,低低开口道:“而且,想必王爷也不会忘记,五年前朕曾屠你十万大军,下手毫不留情。”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说来,这也是本王的责任。”
这日,君赢冽也难得多话,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忽然笑道:“原来一直以为,都是本王想错了,是世人想错了。”
“嗯?怎样?”
“宁紫玉,你身为映碧一国之帝,居然不惜代价赔上三十座城池,目的,恐怕不只是为引本王来这么简单?”
“王爷想呢?”宁紫玉低下眉,抿唇浅笑。
“呵……宁紫玉,本来本王以为这天下间根本就没有人能够了解你,但是现在看来,你很好理解。”
谁知,君赢冽却在此,停了停话,答非所问道:“用不着其他的人来揣测你,因为你同本王,根本就是一种人。三十座城,只换本王对那人的一声肯定,宁紫玉,你觉得这样值得吗?如此一来,家国天下,不知要有多少人要误会你。当然,更包括你最在乎的那一个人。”
也许是宁紫玉异常的执着与坚持撼动了君赢冽,所以他才决定留下来,听他说了这么长时间的故事,并且尝试着想要去相信他。
又过了许久,君赢冽见宁紫玉始终无语,似乎也不准备答话,便只有低叹了一声,摇头笑着说了一声“好”。
“本王可以将你所说的话放在心上。然而这件事事关重大,对于本王来说,也过于震惊,所以还需要些时间考虑清楚。”
“……若王爷还是不信,自可去找你那煜羡的梁千一问究竟。”
“是非论断,本王自会判断。”
君赢冽不由想起,多年之前,那个名唤叶邵夕的人曾救过自己一命。
宁紫玉也适时提出交换条件,道:“当王爷想清楚之时,映碧三十座城池,朕自会双手奉上。”
二人结束谈话后,君赢冽从宁紫玉的御书房出来,这时天已微黑,他碰见一早就等在那里的白予灏。
“你一直在等我?”白予灏微微笑着,向他点点头。
二人提步离开,走到一半,君赢冽却忽然停下来,对他道:“予灏,我的心很乱。”
白予灏知道,每当赢冽唤他“予灏”的时候,心里一定是最为困惑和不安的时候。他信他,就像他同时也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地相信他一样。总是,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抑或一句叫唤,就可明白。
“说出来,给我听。”
“……”
“你有没有想过,我与我的皇兄皇弟们,很可能,并非一个父母所生。”
“还记得那个人吗?……”君赢冽说着说着,便低下了头,闭起了眼睛,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五年前……曾有一个校尉,救你我于映碧的军帐之下……”
漫卷而来的西风,忽然就湮没了两个人在回廊中的声音。
这以后的几日,君赢冽便一直于房中安静地思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一直都避不见客,而陪伴在他身边的,一直都是白予灏。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有时候就算是君赢浩上门拜访,君赢冽也是一样地将所有的人都拒于门外。而这种日子,持续了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以后,君赢冽出来房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去找宁紫玉。
关于这件事,宫里传得沸沸扬扬。所有的人都说,宁紫玉交出那三十座城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讨好并占有煜羡王朝的广安王爷。
而事情经过好几种版本,待传到刘杳的耳朵里的时候,刘杳却只对着这么一大干的流言冷冷一笑,面无表情地嘲讽道:“煜羡的四王爷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吗?这样有什么不好,我们正应该恭祝映碧的皇帝陛下终于达成所愿。”
“你看见了。这种结果,难道就是你想要的?”
回廊转角处,宁紫玉和君赢冽并肩而立,静静看着远处发生的一切。
不久,便见宁紫玉垂下长睫,一笑答道:“王爷既然答应过朕会好好考虑,那就请一定不要食言。”
为什么你总是习惯站在那人的背后,就像当初他一样习惯地站在白予灏的背后,望着他一般。
君赢冽感慨半天,一闭眼睛,说不出来如今的宁紫玉,到底是变了,还是其实他一点都没有变。也或许,动情之后的他,根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彻彻底底的疯子兼痴子,同自己一样。
“本王一言既出,自然不会食言。但在这之前,本王要你看清,你为这件事赔上的代价会有多大。”君赢冽说罢停了停,又道,“不仅是那个人再也不会相信你原谅你,而且宁紫玉,你听好!如果事实果真如你所言,那个叶邵夕当真就是本王同父异母的兄弟的话,本王就算是赔上比十万兵马还要多的牺牲,也一定不会原谅你曾经所对他做过的一切!!”
“你没有后悔的机会。”君赢冽最后一次警告道。
“很好,朕求之不得。”
宁紫玉当时的笑容,君赢冽一直到多年之后都还记得,从那个笑容当中他读到了很多,他读懂了大奸大恶的一腔痴情,他读懂了他毕生所求,不过是保护那个能与自己心灵相契的人。他用了一生,全心全意地去爱了那一个人,因此直到死,他的灵魂也孤独了一生。
后来,君赢冽在宁紫玉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之下,终于开始认真看待这件事。
更甚至,他还命身边的贴身近卫专程回趟煜羡,为的就是将那梁千传唤来此地对质。
可谁想,那被派出去的近卫却不知在半路上遭遇了什么,自第一天出去以后就开始莫名其妙地下落不明。
一次两次,连第三次都是这样。
君赢冽终于感觉到,一定是有什么人,在暗中阻挠着自己知道真相。
然而越是阻挠重重,君赢冽也就越是肯定,在这煜羡王朝的内部,一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内幕。
有个人,他不想要自己知道。
难道是……皇兄!!
这样的念头在君赢冽的头脑中一闪而过,却又很快消失。
梁千既然是证实所有事情的关键,那么君赢冽便下定决心,非要将那梁千找出来不可。
再后来,他便不期然地想起了墨水心。
他和六弟,作为使者,应该也在这映碧宫中。
不该叫六弟……
现在都还不能肯定……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六弟……
君赢冽经过千回百转地反复思索之后,他又想起,记得连苏引月这样的武功高手,都说过墨水心的武功深不可测,更甚至都在他之上。
那么,如果派墨水心去的话,事情会不会顺利许多?
如果、如果,皇兄果真是不想要自己知道真相的话,那梁千的性命……怕是就要不保了。
君赢冽经过这么一分析,便知道大事不妙,这才起身,匆匆就要去找墨水心。
然而他却没想到,长廊一角,居然会偶遇墨水心和那个可说是与他息息相关的人。
其实这一个多月以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个叶邵夕,可今日却是头一次面对面地碰上。
“四皇兄不辞辛劳,远道而来,别急,弟妹我这就给您请安。”
墨水心没变,一样的是婆婆妈妈,脸皮厚得永远不饶人。
君赢冽向前走了一步,他用眼角余光,分明看到眼前那个名唤叶邵夕的人,背对着自己轻轻一颤,然后过了许久后,才退到一旁,对着自己磕头跪下。
“卑职叩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就在这个时候,君赢冽忽然能理解起宁紫玉的用心来。
是不是如果他不和他相认,那么以后的每一次,他都打算这样跪在自己的兄长面前,佯装平静地说出每一句“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君赢冽忽然发现,最了解叶邵夕,最能帮到叶邵夕的,最知道他想要什么的,果然还是宁紫玉,连自己都不行。
“你……是我煜羡的使者?”
连君赢冽这时都嚼不出来,自己说话,究竟是什么滋味。
“是。”
“家住何处?你家还有几口人?”君赢冽说着顿了顿,“可有父母?”
“……”
不出所料,这个叫叶邵夕的人,连一样都答不出来。
“卑职……”
“不必答了。”君赢冽截断了他的话之后,顿了一顿,又挥了一挥手道:“你先下去,本王有话和墨公子说。”
“是。”
刘杳退下的时候,君赢冽也一直在望着他的身影,于风中默默不说话。
正像许多年前,自己和白予灏乘马逃离的时候,那个人,也一定在背后默默迎风望着他一样。
如此思来,怪不得,怪不得五年前的那一眼,会让一个陌生人,在自己的心中,留下这么根深蒂固到不可磨灭的印象。
“四皇兄?四皇兄?四皇兄啊~~~~四皇兄你怎么了四皇兄?~~~~”
唯有墨水心一人,很煞风景地活蹦乱跳。
“墨水心,本王需要你,帮本王走一趟煜羡。”
“找出梁千。”
君赢冽最后回过头来,果断地,以一语,牢牢定住墨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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