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页上,已有些泛黄,然而在这些泛黄的纸面上,还是写着无数个“叶邵夕”的名字,就像他曾教他练字时那般。
然而与其他的折扇与白纸不同的是,在这把折扇和纸面上,有很多勉强拼凑粘在一起的痕迹,很多地方还缺了,并不十分完整。
宁紫玉记得,在他出发去煜羡之前,曾当着叶邵夕的面把这些东西都撕了。
却不想,那人还是暗中地保留了下来,并且勉强拼凑好。
宁紫玉忽然丧失了所有语言,他后来捡起地上的折扇与白纸,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跌坐回椅中,不说话,不作声,却深深地弯下去了腰。
他以两手插入鬓发,以手掌来掩住脸,不知在思考着什么的侧影,却被窗外迷蒙的月色,洒落一身。
更甚至是江棠和王御医是什么时候走的,宁紫玉都无所知觉。
想来,宁紫玉此时也该弄明白,叶邵夕到最后,为什么会那么义无反顾地,踏上绝路的原因。
因为他拼死也要保护的东西,却被自己腹中胎儿的另一个父亲,彻底毁了。
如此,也怪不得,叶邵夕到最后,会选择以一死来求得解脱。
只是,宁紫玉知道的,终究是……太晚了。
所以此时,他只能望眼欲穿地干坐在这里,怅想孤影,临窗一片。
那人记忆中的身影,好像时刻,都在随着窗外的竹枝,晃动。
声音,沙沙的。
沙沙……的。
又是一年的放春时节,春寒料峭,北雁南归。
无数的红花绿蕊悄然吐翠,含苞待放,开满于浮云飘过的花径小路之上,一枝一枝随风轻颤摇晃。
花满径,雁还飞。柳半垂,不禁吹。
冬去春来,蓬草连飞,暮色四合的夕阳暮景之下,有万瓣的飞红柳絮随风飘去,丝丝缕缕,缱绻过眼,飘飏无定。
意绪茫茫,好风片片。在漫天漫地飞落的红雨之中,有一个人的身影,正孤零零地独坐在飞花微雨深处,怅惘着满地的落红狼藉,不说话。
他背对着人,正坐在一把样式简陋的轮椅之中。无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他的眉眼,只望得到他那一头,随风扬起的点鬓灰发。
这人的白发已很是多了,但也并不是全白,他一缕一缕的白发夹杂在黑发之中,让人觉得好不沧桑。
飘洒的飞红花叶一不小心沾惹在他的鬓前,鬓梢,以及满头随风翻逐的灰白发丝之上。
不久后,有人上前,为他徐徐拈了一片下来,轻问:“时候不早了,邵夕,我们回去,好吗?……”
萍已霜,鬓已沧,花飞满山雁字长,醒来春乍凉。
坐在轮椅上的人很久不说话,也始终……没有再回答来人的问话。
三年,从孩子逝去之后,又过去三年的时光。
三年的时光,匆匆而过,这期间,它改变了太多的人和事,包括叶邵夕渐白的头发,包括刘挽愈渐孱弱下去的病体,当然,也包括他愈来愈难以支撑下去的求生力及意志力,这一切,也都在悄无声息的时间当中,发生着改变。
而三年的时光中,唯一不变的,不过是叶邵夕怀中,那个被药物外力所强行滞留下来的小生命。
此时,这孩子还保持着他刚出生的样子,额头发青,唇色发紫,皱皱的皮肤上还免不了有些萎缩的痕迹,然而却被控制得很好,很难看得出来。
“乖……爹爹疼你……”
“你乖乖的……”
轮椅中的人小心翼翼地轻贴紧他的小脸,大手轻拉起他的小手,放到唇边,呵气。
他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冰凉了不知多少年的肌肤,暖暖和似的。
“你看……太阳……就要……落山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动作也十分宠溺,他将他胎发上的花瓣轻轻拨开,一个人喃喃自语了半天,却终究强装不下去,不由收紧了胳膊,将他怀中的胎儿用力揽紧至自己的脸庞。
“对不起……对不起……”
“爹爹……对不起你……”
他的孩子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叶邵夕自此之后,所有活下去的动力及希望。否则,他怎能真如一位看破红尘的人一样,闲看天上云卷云舒,淡对庭中花开花落,独自面对大自然的春花秋月,伤逝凄楚,亦不能动半点心思。
所以叶邵夕自此以后,选择了木然,和麻木。不仅对生活,也更加是对他自己。因为实在是心似死灰,已无力再对外界有任何动作了。
孱弱到无尽的思绪,无尽到反复的人生,反复到无聊,且支离破碎的灵魂和心情,则让他一夜,从黑发,愁白了头。
莫对白头思往事,损君颜色减君年。
和风细软,烟丝无力,刘挽那时起,就和叶邵夕一起居住在龙爪谷中,度过整整三载,不长不短的悠悠时光。
期间,叶邵夕白了头,冷了心,断了肠,刘挽则是生了病,病了体,从未有关的慢性疾病,也以其势不可挡的杀伤力,来势汹汹地将刘挽逐渐年迈的身体,从内到外,彻底套空了个干净。
刘挽没有一天不警觉到,自己似乎真的是老之将死,时日无多了。
所以他也同样迫不及待地,要让叶邵夕重新站起来,并重拾对以后生活的信心。
三年之间,刘挽也多多少少地,从很多搜罗他们的士兵嘴里,探听到了叶漪已死的消息。
这则消息对他的打击很大,以至于刘挽后来终年病体缠身,身体每况愈下,大多也与这个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不过,他仍然十分理智地,将这则消息隐瞒了起来,并未告诉给叶邵夕知道。
他还很年轻,并有权利,也该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活下去。
刘挽开始不断激励他,鼓励他,并想方设法地去催眠他。
你已经重生了!从今后,你再也不是叶邵夕了!你知不知道!!?
孩子啊……叶邵夕……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他再也……再也……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你知道吗?……
刘挽早已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将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给轮椅中的人听,然而座上的人却像是再无反应似的,既不搭理他,也不说任何话。
三年,实在是改变良多。
天空中,突然多了他一缕一缕,掺着白发的青丝,在迎面扑来的落红花雨中轻荡。
刘挽最后叹一声,绕过来,为他轻轻拈下落在鬓间的花瓣,忍不住抚摸上来,轻问。
“今天试着走了没有?”
“怎样?还能……再站起来吗?”
不知何时,刘挽的身后来了两个王公贵族模样打扮的人呢。这两个人,一个是墨水心。而另一个,则是在煜羡大名鼎鼎的广贤王爷——君赢浩。
刘挽出去了两天,特意将这两人唤来此处。
找来这两个人的原因,是因为刘挽觉得,他有必要在自己入土为安以后,为叶邵夕找一个安全且可靠的去处。
最起码可以让他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无依无伴,无人可以相凭的。
刘挽了解,墨水心是他的曾徒孙,为人可以相信。而将邵夕托付给他,自己也最放心。
另外,他还有一件事要交给墨水心做,刘挽想到这里,摸了摸怀中揣着的银锁,眼神随即变得很是犀利起来。
一把银锁,足以可以毁灭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国家,刘挽笑。
他不把那个人搞到……国破家亡,众叛亲离!就决不罢休!
不过一会儿,君赢浩与墨水心走上前来,对着轮椅中的人唤了一唤,却依然得不到他的半点反应。
叶邵夕自顾自地低着头,表情很投入似的,在揽着自己怀中的胎儿,轻拍。
“乖……”
他时刻都紧攥着他的小手,好似不知他身上为何这般的冷。
“冷不冷?……”
“冷……不冷?……”他又问了一遍。
外人看来,那人的魂魄,就像是被命运的风吹至身前,又像是随命运的风,无情地,翩然远去。所以,他的眼底,心底,甚至于举手投足的动作,都好似缺失了什么一般。
刘挽拧眉看他半晌,忽然一个用力,将他怀中的胎儿伸手夺下,然后很是快速地退后几步,
座中的人手中一空,这才猛地一震抬起头来,眼神很紧张似的,一动都不动地紧盯着刘挽,却不说话。
“自己走过来,我就还给你。”刘挽与他对视,眼神无比严肃,“站起来!”
他声音陡然一厉,没吓到轮椅中的人,倒是将墨水心与君赢浩二人吓得不轻。
君赢浩站在原地拧眉,表情颇有些不赞同。
不过片刻,那轮椅中的人果然动了,只见他两手一颤才架在轮椅的两边,过了很久,才终于积攒起力气一咬牙,只靠着双臂的力量,颤巍巍地重新站了起来。
墨水心刚想拍手叫好,但见他还没走出一步,就忽然脚下一软,随即就重重地摔倒在地。
“哐当”一声,身下的轮椅被他带倒,也顺势砸在了他的身上,发出很大的响声,不知有多疼。
空气中静了一静,遥不可及的天际,开始下起蒙蒙如丝线的细雨来。
“站起来!”
“叶邵夕!站起来!!”
刘挽的声音严厉得有些可怕,他继续要求叶邵夕。
“站起来!!”
“你给我站起来!!”
跌倒的人趴在地上不动,而他的手却紧紧揪住了掌下的一大片草地,就好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似的微微发抖。
雨打下来,扑簌簌地,湿了他的发梢,发缕,同样还有他的内心。
从此之后,叶邵夕只是一个废人,莫要说高强的武功,他连站立都成问题。
“欺人太甚!”
一旁的君赢浩终于看不下去了,可他还没冲过去,就被身旁的墨水心给拦了下来。
“他必须自己站起来。”墨水心道,“否则,他将变成一个废人,一辈子都再也站不起来。”
墨水心的表情,和眼前不远处的刘挽一样,严厉,严肃,严漠得冻结人心。
雨不过一会儿便“哗哗”地下大了,迷蒙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这时,跌倒在地上的人终于缓缓地抬头了,他透过自己眼前滴水的发梢,望向刘挽怀中的眼神,惊慌失措,却不知如何是好。
下雨了,他颤抖着发声。
下雨了,他又重复。
他好似很焦急地想走到刘挽的身边去,然而却浑身无力。他在地上挣扎半晌,却依然无法站起。
而他越是着急,就越是站不起来。
雨点不过一会儿又大了,砸在地上,发出很重的响声。
“下雨了……”
“下……雨了……”
叶邵夕的手努力伸向雨幕深处,就像是竭力地要表达什么一般。
不知过去多久,墨水心好似终于弄懂了他的意思,打着伞走到刘挽身旁,防止雨水淋湿孩子。
“不要着急,你慢慢走过来,他……不会淋到的。”
“不会淋到,你放心。”
叶邵夕见状一震,终于在地上安静了下来,而他的心,也好似在同时落地。
雨水哗哗的,此时的世界,天大地大,再多的声音也都仿佛被这瓢泼的雨势湮没了。
恐怕,这一声“下雨了”之中,不知饱含着他内心深处,多么强烈到不可分割的骨肉之爱,旁人无法想象,若是这孩子终有一天要入土,叶邵夕如何承受得住。
之后,叶邵夕大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时间,又向前推移了推移。
此间,在映碧的皇宫,突然发生了一件禁不住让人议论纷纷,并且还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奇事。
那就是,某一天的某一晚,即将就寝的映碧皇帝,不仅在自己的宫中险些遇刺,而且还被当头射过来的一支冷箭,惊得脸色数变,再也说不出话来。
据说,在他那顶被一箭射穿了的九龙金冠上,斜斜地坠下来一把通体浸血的长命银锁,在他愈渐瞠大的双目前,叮铃作响,轻轻摇晃。
而在这之后第二日,映碧的厉武皇帝也像是突然中邪了一样,居然不顾当朝众人的阻拦,一意孤行地,就颁布了一道令全天下都为之哗然的圣谕。
那就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举凡天下诸国,凡有能提供“叶邵夕”此人之画像、行踪、物什等一系列物件者,映碧,将奉以全国矿藏城池十二座,黄金数以万计两。出款割地,以作为交换。
钦——此——
那日,朝中的大小众臣也都无一不记得,他们的帝王,在一连滥杀掉三位以死相谏的辅政老臣之后,忽然一掌,将自己再也不能压抑的情绪,猛地发泄在了身下的龙椅之上。
“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纯金打制的龙椅扶手轰然碎裂,当场就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无数飞末颗粒,从他的掌下炸飞了开去。
“即使发动全天下人的力量,我也一定!要找到你。”
他站起来,走下殿梯,面冲远方。
“邵夕……等我……”
而后,经过快马加鞭,火速传送到各国的明紫布绢上,右下方,赫然扣着一道皇帝钦属的方形印玺。
下署,“映碧厉武钦印”六字。
以此,昭告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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