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薄薄的月光,将地上那道投射进来的身影,拉得很长。
静悄悄的房间之内,唯听得到油灯坠地,骨碌骨碌滚落出去的声音。
夜晚的寒风就如同拥挤的人潮,霎时“呼”的一声一拥而入,也连带着飞扫进来了一地的残春竹叶,细细索索。门口处的一大片地方,铺满了月光,也遍地洒遍了细碎的竹叶。
油灯滚落到来人脚下,停在了他的长靴前。
那人似乎提了一盏烛灯,烛影在他手中跳跃,烛焰茕茕,灯影明灭之间,尽是那低回婉转游丝情意,不尽。
殊不知,宁紫玉此刻的心,也一定是跟着一阵一阵地紧,想见,却又怕见,想开口,却又怕开口,想问出声,却又怕问出声。他想,即使此刻相聚是假的,即使的幻觉,也是好的。
可谁知,那人见到宁紫玉,竟是轻轻地“咦”了一声,随即慌忙下跪,道了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紫玉见到来人,一种浓浓的失望当即由心中升起。他的脑袋嗡嗡的,就像被人敲傻了一般,当场矗立在原地,好半天都不能动弹。
而仅仅数秒之隔,他之前的愉悦、害怕、兴奋,种种复杂多变的情绪,也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还期待满满的情绪,到了此刻,也忽然地急转直下,无端变得压抑痛苦起来。
“你……”宁紫玉攒起力气张了张嘴,这才明白,思而不得的痛苦,有多深。
“……是谁。”他从角落处走了出来,自上而下地打量来人,样子十分不客气。
“微、微臣江棠,叩见吾皇陛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棠?”
宁紫玉听罢拧了拧眉,仔细打量了片刻,的确是觉得他的眉眼有些熟悉,不知是在何时曾见到过。
江棠半天听不见问话,便忍不住悄悄抬头。他一抬头,却不其然地对上宁紫玉两道冰冷犀利的视线,黑沉沉的,令人难以捉摸,也无法看透。
他心中惧惊,忙叩首至地解释道:“臣、臣只是来打扫的!”
“皇上明鉴,臣来此并无他意,只是夜晚无聊,闲来无事,想帮叶侍卫打扫一下他许久都没住过的房间而已。臣心想……或许哪天……他还能回来……”
江棠说到后头,语气渐渐地低沉了下来,就好像自己也没底气似的。
“他会回来!”谁知,宁紫玉听罢,却忽然语气一戾,截断他。
“叶邵夕一定会回来的。”
宁紫玉的语气在说罢这句话后忽然变得缓慢,此时此刻的他,就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般。他那样的语气及神态,就好像从天上洒下来的悠悠月光一样,无端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和浓得化不开的哀愁,令人叹惋。
“他会回来的……”
不解相思月,今宵怎忍圆。
宁紫玉此刻,不置一词,却有胜过万语千言的戚然与伤怀,尤其是当他独自身处于这样一片古今不变的亘久明月中,对比往昔,也就备感寂寞。
昔人已不再,物是,却人非。
当初,他还曾和叶邵夕一起沐浴在这片月光之下,而今,却是月似当时,人也早已……大异于当时了。你看那明月当空,明月还是往昔的那片明月,而月底下的人,如今,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了。
月色依然,人却分离,宁紫玉在屋内,透过小窗看着屋外茫茫然的一切,突然才知道,到底什么叫前欢不再,其悲无穷,原来想死,从来就不是时间,能轻易消磨得了的。
而“叶邵夕”倒更像是他心头的一坛陈酒,时日越长,味道也就更香,更醇。
宁紫玉觉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来歇息歇息,才能使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他心痛,痛得心脏……几乎就要停止了。
可,人性的本能和弱点就是这样,越是责令自己不要去想念,往往就会愈发想念。
睹物思人,触绪还伤,宁紫玉在失去叶邵夕的这一年多来,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思念成疾,相思气绝。
再不会有人在自己口渴之时,恰好为自己端来一杯清茶。
再不会有人在烛火燃尽之时,为自己剪一剪灯光添一些灯油。
再不会有人在秋栗糕蒸上之前,为自己吩咐御厨不要放糖只加些清茶即可。
再不会有人在自己杀生之时,为自己在小佛堂点上数年的菩提灯。
追忆往事,却似实而虚,总是在眼前一闪而现,瞬时又化为乌有,那人对自己的好,宁紫玉现今才弄得懂。
原来……这么伤人的,才叫——“爱”。
宁紫玉不是傻子,当然也更不是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年,他虽然并非如此铭心刻骨地这样深爱过一个人,但事情到了他身上,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也终于弄懂了。
因为只有爱得如此之深,才能思得如此之切。思至深处,也除非“爱”这个字,不能解释。
半天,宁紫玉闭上的眼也终于睁开,他环视一周,静下心来细细体味一番,越发觉得在这个满布灰尘的窄小房间内,充满了他想要的——叶邵夕的气息。
“你和他……很熟?”
宁紫玉的声音很轻,轻到就好像溶溶地,融化在了江棠身侧的那盏烛火里。
昏黄的烛火如梦似幻,在空气中,久久地散发着绵然,而又延续的光芒。
宁紫玉望着地上那道血迹,他忽然发现,他对叶邵夕真的知之太少了,知道的甚至比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单薄得可怜。
“回皇上,虽算不得熟,但叶侍卫在宫中与人知交甚少,微臣,还算与他走得近一些,所以叶侍卫平日都发生过些什么事,臣还是晓得的。”
江棠暗中观察着他的表情,寻思一阵,小心翼翼地回话。
宁紫玉的眼睛似乎在看着那盏灯,其实,却在看着灯下经过的那道,长长的血迹。
良久,他什么都不再问。
江棠察言观色,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恍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半天过去,才听他缓缓道:“那日,是臣第一个发现叶侍卫的……”
宁紫玉一震,当即因他接下来的话,攥紧袖中手指。
“撞开门的时候,臣也吓了一大跳,臣没想到,平日看起来那么沉默寡言的叶侍卫,也会有一天,这样不顾一切地爬过来求我救他……腹中的骨肉。”
“爬……”
宁紫玉悲恸无比,他知道叶邵夕的一切一定是自己所造成的,他强迫自己发出声音,但细细听来,不免听出他声音间的颤意。
“他怎么是爬出去的?……告诉朕,朕要你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告诉朕……”
“是。”江棠领命,开始缓缓地叙述下去。
银华似练,月光姣好,屋外冷清清的月色最是伤人,尤其是当月光洒向竹枝,投射在地面的阴影,总会让人心痛难当。
“他身上到处都是血……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体内,竟也可以有这么多得血……”
江棠回忆往事,神情在恍惚的灯晕下愈渐浅淡,看起来迷蒙深切得恻恻动人,悲不自已。
而那些字,那些词,那些叶邵夕从前所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也都在今天,江棠代他转述出口的同时,都变成了一把把痛蚀人心的刻刀,瞬间就将宁紫玉已积郁累累的心,击得粉碎。
宁紫玉险些要承受不住。
“他抓住微臣……说……求求微臣……救他的孩子……可宫里那么多人看不起他,微臣带他去找了御医,就连御医也不肯给他医治。讽刺他枉为男儿,没有雄心,没有抱负,犹犹豫豫,儿女情长。”
“可叶侍卫却说他就是没有抱负,他就是犹犹豫豫,他就是儿女情长。叶侍卫说,他的雄心,他的抱负都被肚子里的小东西一天天地磨平了。他说所有人都可以看不起他,但是求御医一定要救下他腹中的骨肉。”
而宁紫玉听着这些,却坐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之中,很长时候都无法发出声音。
“那……后来呢?……”宁紫玉不知过去多久,才沙哑地问。
微弱的火光,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小了,好像就是要燃烧尽一般,竭力挣扎。
宁紫玉此时,则仍然坐在黑暗深处,他不说话,不作声,寂静静的,却让人能体会到一种几近无痕的绵延痛楚,巨大深沉,难以拔除。
对叶邵夕的思念和歉疚,一时之间,就像是施展了魔法的藤条,将他在黑暗中,缠绕得透不过气来。
“叶侍卫后来说,孤身一人,何以为家?而他叶邵夕……连家都没有,又怎能学别人驰聘沙场,报效国家……”
江棠的话像雨一样,淅淅沥沥地飘出来,湿了的,却是人心。
“邵夕……你好傻……”
许久之后,才听宁紫玉道。而他的声音听来亦有些哽咽,但他身在黑暗中,江棠不知道他是否有为叶邵夕流泪。
然而不管他流泪,或是不流泪,所有这些早就不重要了,距离叶邵夕不在,已经一年有余了。
“叶侍卫说,无论怎样,这世界上越是没有人爱自己,自己,才要越爱自己。所以……”江棠说罢喘了口气,似乎被这铺天盖地漩浪似的痛苦逼得无法呼吸,有些难以为继,“……所以他说……他……决不能像当初所有的人都放弃他一样,放弃他……腹中的孩子……”
江棠的话,如一道响雷,炸得宁紫玉目眩耳鸣,魂魄动荡,让他再难坐稳。
别人可以放弃我……但我……怎能放弃他……
宁紫玉几乎可以想象出,叶邵夕当时说这话的神情和动作。
他当时,该是有多么得悲伤无助,憔悴和无力,让人实在不敢想象。宁紫玉甚至开始害怕想象。
然后世事,又好像重演了一般,在他眼前,无限延展地蔓延开来。他几乎可以想象,叶邵夕当初是如何浑身带血,挣扎着爬了出去,那么艰难,那么执着,又那么固执地不肯放弃。
“叶侍卫说……他没有别人,他只有他……和他腹中的孩子……”
跳跃的烛火朦朦胧胧,宁紫玉听罢,眼前一个恍惚,霎时又被时空中忽然出现的时光洪流,毫不留情地冲开在对岸,远远地隔开了自己与那人。
黑暗之中,那人的身影,朦朦胧胧地好似出现在河岸的另一端,无奈却横亘太久,无法跨越。
摇摆不定的火光,好像变成了这扭曲的时空中,唯一深沉,且含蓄的光源。它一摇一颠,在无界限的黑暗之中,被风一吹,泅晕成团。
火光中,那人挣扎着向前捱去,他被鲜血染红的身体,于身后拖出一道腥红的血印,狰狞,且刺目。
而他身后的血光,也好像在一瞬间又反射回来,猛地就刺痛了宁紫玉的眼睛。
此情此景此爱很,令闻者无不悲戚,说者断肠,动彻肺腑。
站在时间的两端,中间隔着永远都无法逾越的时光洪流,宁紫玉在这一端惊怵地看,,叶邵夕却在那一端无望地独自挣扎。
血和泪,湮没了天旋地转般的震撼感,宁紫玉一时间,唯有僵立当场,感觉五腑俱伤,难以呼吸,似乎无法再支撑下去。
回首,能看到多少往事,又能看到往事覆盖下的,多少激烈到不可负荷的深沉情感?
它呼之欲出,令人扼腕。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宁紫玉在黑暗中不可遏制攥紧双拳,感觉从未有过的自责和伤痛漫上心间。
什么一个人!?
什么只除了孩子外,你没有别人!!?
什么你孤身一人,何以为家!!?
什么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你!!?
你不是还有……
还有……我吗……
宁紫玉闭了闭眼,痛苦地觉得,连他说这话时都太过无力。
他忽然明白,正因为叶邵夕此前曾有过这样带血的呻吟,所以,才会在坠崖前的最后一秒,出现那样放手的微笑。
他那句……终于可以忘了你了,宁紫玉到底……到底是懂了什么意思。
然而下一刻,老天爷就像是故意惩罚他似的,刚刚还曾出现在他眼前的画面,却在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时光的洪流不见了,飘摇的烛火也不见了。而分隔于岸两端的人,也同样地,不见了。
骤然拉大的黑暗之中,陡然间,也只剩下了宁紫玉一人,倦眼独立,孑然一身。
枉望断天涯,厌厌两风月。
宁紫玉感觉心底燃烧的一线心火,也像随之破灭。
江棠的话又将宁紫玉重新拉回现实。
“至于叶侍卫腹中的孩子,皇上不能怨他,臣后来赶到煜羡的时候,叶侍卫就已经昏迷多日,很久都不能起身了。”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宁紫玉在黑暗中,攥紧手下的桌角,声音沙哑无力,好似无力为继。
“臣听王御医隐约提起过,听说叶侍卫腹中的胎儿又遭到了什么致命的重创,不得已,才用一种很是古怪的方法保下胎来。”
“什么方法?……”
“这……臣不敢妄言,还是该找王御医仔细核实清楚才对。”
“好,朕准奏,宣。”
过后不久,王御医被宁紫玉宣进宫里,跪在宁紫玉眼前。
王御医将以前的一切,徐徐道来:“禀皇上,后来是一位乞丐大夫为叶侍卫开的刀,医治结束之后,老夫还见过那乞丐大夫一眼。”
王御医抬头观察了一下宁紫玉的神色,转头,又侧目和江棠对视了一眼,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出来。
“老大夫告诉微臣,这一胎是保住了,但叶侍卫为此次医治,已变成了一个绝育之人,无法再有后。”
宁紫玉听罢身上一颤,忽然攥紧手中衣袖。
“那乞丐大夫希望臣能在他走后,照顾好叶大人。”
王御医停了停,想着那老乞丐对叶邵夕太过关心的神色,又觉得不对劲:“他跟臣交代了一些进补的药方,最后……又说了一些十分奇怪的话……”
他其实很犹豫,该不该说。
现在想来,那老乞丐最后的一句话,倒像是我朝皇上,大为不满似的。与其说不满,倒不如说“大不敬”,更为贴切。
但黑暗中的帝王,却开了尊口。
“什么话。说。”
王御医擦擦额头上的汗,略有些紧张,他道:“那乞丐大夫说,叶侍卫昏迷之前,把自己当作了皇上,说……若不是你的,我这样保着,又是何必?……你还要什么其他人,来羞辱我……”
王御医凭记忆回述完这一大段话,却听黑暗中的人再无反应了,就像是没有声息一般。
天降欲曙,而天上茫茫的月色,不久后也开始偏西,悄然掩入云霏之中。
王御医和江棠走之前,王御医又从怀中取了一件什么东西,被白布包着,他放在桌前,对宁紫玉道:“叶侍卫去救兄弟之前,曾让臣将这个东西转交给皇上,皇上看看。”
谁料,王御医刚将东西放到桌上,却见宁紫玉已由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奔出,十分情急地将白布中的东西翻了出来。
白布中,一把折扇,一张写过字的白纸掉落下来。
折扇上,题着一行诗,绘着一幅画,除此之外,扇下还缀着一个碧青的扇坠,流光婉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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