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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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叶邵夕站于风中,不顾身边的狂风大作,衣衫簌簌,一直引首远望,眯着眼目送君赢冽离开,静默不动很长时间。

天幕中的风很大,呼呼地刮来,又呼呼地掠去,将他两只宽大的袍袖携风灌得满满的,鼓鼓地翻动于身后,又显现出他浑身上下穿得不一般的单薄来。

连天的风沙,刮不闭他固执睁开的眼神,也摇不醒他,日渐凄迷的思绪。

离家日趋远,命途日趋舛,心思不能言,腹中愁肠转。

家啊……

叶邵夕呵呵一笑,半眯起的睫宇在扑面的风沙中止不住地轻摇,倒像是风雨夜中的一盏枯灯,深沉而含蓄,纠结而摇摆,似乎在下一秒,就要挺不住熄灭。

这一生,叶邵夕自问,一直都是疏狂磊落,不慕名利的。侠肝义胆,热血豪肠,这是他做了一辈子的梦,也是他执着了一辈子的魂,然而如今,就在他这么义无反顾地救走君赢冽之后,却仍然难逃骨子里的那份近乎孤怆的漏空感。也许,这就是命运,在固定的时间上扮演固定的角色,演绎人生戏台上,只属于自己的独有剧情。

只是,这戏演罢的也太过仓促,甚至在仓促间还来不及细看一眼,一切,就已经风吹雨打,不堪回首了。

“叶邵夕,这都是你自找的!我说过,放走君赢冽,会让你陪上一辈子的代价!”

他正出神,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几名士兵随即从身后冲了过来,将叶邵夕团团围住,然后又将他的长剑打掉在地,双手反扣在身后。

叶邵夕没有反抗,凭他的本事莫说是几个小士兵,就是再有几个围攻而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然而此时此刻,他早已不想再去做那些无谓的挣扎。

众人见他不反抗,忙上前,拿婴儿臂般粗细的绳子,将他紧紧捆住。

“叶邵夕,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这一切,可都是你咎由自取!”

宁紫玉上前,先是一眯眼神,不能解气地狠狠甩了他几个巴掌,然后揪起他的头发,将他拉向自己,恶声恶气地道:“叶邵夕,你可真有胆,竟敢放走君赢冽!简直是不知死活!”

然而,面对宁紫玉的怒气,叶邵夕却低低地笑了,他的笑声传达在风中,很快就飘散开去,不知在夜空中幻化成什么,马上就听不清了。

也许,在这个时候,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在笑什么,为什么笑,笑得是谁,笑从何来……身体内唯有一颗被吸干了心力的心脏,悬挂在胸中,跟着笑声摇晃。

可惜,那里本来是可以装得下整个山川江河的,如今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风再吹,也吹不走他眼底所有的神伤。或许,降生于这尘世间,本来就是一场难以幸免的错误?而这之中招来的,也都往往是一些不容他退缩的是非?

叶邵夕低下头,目光看向自己的小腹,片刻又闭了闭眼,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正巧,腹中的胎儿在这个时候动了动,像是很不安的,轻踢了他一脚,然后在他的肚子内窝成一团,生怕他生气似的,一动都不敢再动。

叶邵夕一震,眼底好像有什么流动的神采闪闪浮上来,一瞬间,就填补满他瞳孔深处所有的空白。

“怎么?没反应?”宁紫玉挑挑眉,很危险地哼笑一声,紧接着就又扬高手“啪”的一声,向叶邵夕狠狠甩去。

叶邵夕的身体向左倒了倒,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过了半天,他忽然冷笑一声抬起头来,紧盯着宁紫玉,浑然不屑似的挑衅:“仅仅这样……就完了?”

“哈哈……”他忽然开始仰头大笑起来,“宁紫玉,你也不过如此!你也不过如此!你不是要我付出代价么?你不是要我后悔么?呵……”

他说着轻笑了声,低头向下,眼看着自己的小腹,一字一句地强忍出声:“可是我告诉你……我不会后悔……我叶邵夕这一辈子,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绝对不会后悔!”

他一边自嘲地笑着,一边垂下头来,让额前散落的长发,挡住眼睛。

“今后,只要你抓君赢冽一次,我就放一次,抓两次,我就放两次……抓三次……我就放三次……永远,永远都不会让你如愿!”

“你找死!”

宁紫玉终于被彻底激怒,他一伸手,猛地揪起叶邵夕额前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然后一眯眼,刮刮几个耳巴毫不留情,抽得叶邵夕的嘴角很快就溢出血来。

茫茫的大漠上一片寂静,似乎一直徘徊在天地间的风声都愈渐小了下去,而偌大的映碧军营中,一瞬间也只听得到宁紫玉一连甩出的那几巴掌,清晰尖锐,不知是使了多大的力,好似连半空中呜咽的风声,都穿透了,都割伤了。

谁都想象不出,承受它的人,到底有多疼。

在场的士兵全部噤声,纷纷低下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宁紫玉愤怒,从未有过的愤怒。为叶邵夕的反抗,也为叶邵夕的嘴硬。试想,他计划了多年,筹谋了已久,甚至为此还不惜赔上一切代价,苦心组织了一场浩浩荡荡的煜映大战,目的其实不过就是为了生擒君赢冽,一圆他这么多年来的夙愿。

然而,正当他就要达成目的,欲意一举抓住并废掉白予灏的时候,叶邵夕却凭空出现,居然再一次用剑指着他,威胁他,并放走了那两个人!?

宁紫玉怒不可遏,他费劲心机所设计地这场争夺大戏,不仅没有如他所愿地落下帷幕,反而还仅因为叶邵夕一个人,就将他的一腔辛苦付之东流,到手的果实,美味,全都飞了,如此这般,怎能不让他叶邵夕,成为自己发泄愤怒的对象?!

况且,白忙一场,徒劳无功的感觉,宁紫玉有生以来,最厌恶。

不仅如此,更令宁紫玉愤怒和不能忍受的是,这已经不是叶邵夕第几次,在如此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明目张胆地用剑指着自己了,怎么?想要以身试法,公然挑衅自己的权威么?呵……你以为他宁紫玉素来的狠辣之名,竟是弄虚作假,白来的么!?

叶邵夕,这次再不狠狠办你,他就不叫宁紫玉!

宁紫玉沉沉的眼眸,在高举的火把下,一道幽暗犀利的光芒一闪而过,翻覆着嗜血的颜色。

“启禀太子!”恰巧这时,身后有人跨步上来,邀功似的,跪在宁紫玉的脚下出主意。

“依臣之见,这叶邵夕就是一块不知好歹的硬骨头,蒸不烂,煮不熟,现今还屡屡犯上,早该处斩。”

说话的人是周亦,叶邵夕昔日里的兄弟。

宁紫玉听罢一拧眉,眼神犀利地看向他:“周将军,你前些日子,帮本宫收回了纳兰军的军权。于情于理说,这着宰大功一件,本宫该好好犒劳你。”

周亦经不住暗暗一笑,隐住的神情颇有些得意。

“臣职责所在,为我映碧江山,为我皇太子殿下,愿效犬马之劳,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周亦正高兴,却没想到头上又凉凉地飘来一句,让他心下一惊,差点吓破了胆。

“不过,本宫听说,周将军与后宫缨妃之间素有瓜葛,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

“请太子殿下明鉴,绝无此事!”周亦头上出了一大片冷汗。

“哦?”宁紫玉很好笑地挑了一下眉,声音兀地转厉,“还不退下!?就算要处斩叶邵夕,也轮不到你来说话!”

“是……”

周亦俯低身子退了下去,叶邵夕却在这一刻抬起眼来,笑了一声对他道:“宁紫玉,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我有一天,定然会将你牢中所有的人,都救走的!”

“住口!叶邵夕!你非要与我作对是不是?!”

宁紫玉听罢大怒,正要再出手教训他,却忽然目光向下,注意到了他微微高耸的腹部。

“杀了你?你不觉得……那太便宜你了么?”

他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很感兴起地一挑眉,微微翘起的嘴角边,浮出一抹异常危险的笑意,别有深意。

叶邵夕在他的注视下浑身一颤,小腹透过腹带,蓦地紧绷起来。

“宁紫玉,你想做什么!?”

“怎么?现在知道紧张了?”

宁紫玉神色很阴冷地盯着他,过了片刻,忽然玩味一笑,招呼过身后的一名士兵吩咐了一句什么,眼睛却一直斜过来,紧盯着叶邵夕不放。

叶邵夕感觉得到,自己的小腹在他的紧盯下,片刻都不停地剧烈颤抖。他一晃神,记忆似乎又回到之前,险些要失去他的那两次,那种熟悉到近乎要将他连着一起揉碎的痛苦,没有人能明白。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这是他绝望之后,再次执着于生的唯一力量……

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宁紫玉,你又想做什么!?放开我!放开!”叶邵夕突然开始剧烈挣扎起来,许多人都按不住。

“哼,你到时候……就明白了。”宁紫玉眼神一暗,冲着身后的人厉声吩咐,“给我把他押入监牢!盯紧了!本宫一会儿要亲自处置!”

叶邵夕闻言,挣扎得更剧烈了,他虽然身怀有孕,又被很粗的绳子绑着,便毕竟他武功高强,比起这里的一般人,更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所以他这样一挣,一时倒还没有人能拉得走他。

宁紫玉见叶邵夕这样,一步上前,一个手刀径直冲他后劲劈了下去。

叶邵夕在昏过去之前,目光还一直紧盯着宁紫玉,一字一句地不甘道:“宁紫玉……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我……”

岁月是一条脉脉流淌的河,没有人能明白,叶邵夕腹中的那个胎儿,是怎样陪伴他,走过这样一段坎坎坷坷的荆棘路,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假设叶邵夕并不曾经历过这么多苦难的话,也许,他对这个小生命的存在,也不会执着到这般强烈的地步。

没有了亲人,失去了兄弟,遭到了背叛,人生之于他,何尝不是一场无法理喻的悖论?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你能明白吗……能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迎来了独属于他的那份希望和守候,就像……要将他和那人的生命……共同延长一样……

虽然也曾犹豫过,怀疑过,不堪过,也曾无数次地想要放弃过……但六个月过去了,六个月啊……就像将他和宁紫玉的感情,延长了六个月一样。

所以,这个胎儿对叶邵夕的意义,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一个孩子这般简单了。

他是他感情的依托,是他灵魂的归宿,是他精神的支撑,甚至是他叶邵夕这一生……有情有义的最终诠释与鲜明注解。别人不理解他没关系,看不起他也没关系,鄙视他或唾骂他,怎样都好,怎样都没关系,他只是,保护了他该保护的人和生命而已。

大丈夫活于世间,何必要在意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只要他觉得不白活,没浪费,他自己潇洒痛快,就好。

有时候,叶邵夕也会很好笑地想,虽然并不是真的和宁紫玉死生契阔,携手老去……但上天又用一种很不同的方法弥补了他,那就是……令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感情,在时空上,获得了一种更为恒久的延长。

每次在夜空中,看到月挂高空,繁星璀璨,叶邵夕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心中都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依恋。

他想,将来有一天,他与宁紫玉都会离开这个尘世,但是他们的孩子依然会在这个世上生活,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以至于让叶邵夕拼了命地守护腹中的小东西,就像他在守护他与那人之间的曾经一样。

他可以想象,他和宁紫玉的血脉,就可以这样一直不断地在后世,繁衍,繁衍,不断繁衍下去。

在被生活背叛之后,叶邵夕不仅没有怨天尤人,抱怨世事怎样的不公不公,反而是一种更为广阔的胸襟和不羁的情怀来奉劝自己忘怀得失,放达悲悯,包容生活以及生活所给予的一切。

不去责难谁是谁非,不去考虑谁对谁错,也不去质问曾经的誓言中,又是谁欺骗了谁。叶邵夕秉持,大丈夫若爱,那就爱他爱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大丈夫若恨,也无所谓恨他恨得彻彻底底,不屑言语。

幸与不幸只在一念之间,端看生活的人怎么看,世上也本没有“如果”,叶邵夕不要自己,在死后再留遗憾。

不论怎样,这一辈子,值了。

叶邵夕在一阵焦急的叫唤声中醒来,对面是一个熟悉的人,他睁开眼睛,环视一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所阴暗无光的监牢之中。

江棠见他醒来,好一阵大呼小叫,扒着眼前的铁栏杆直嚷嚷。他这时正在叶邵夕对面的监牢中,离得很近,因此能叫醒叶邵夕。

“叶兄弟叶兄弟!你醒了!你醒了吗?你看看我啊,我是江棠!我是江棠!”他说着一抹脸,扒拉扒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努力让他看清楚自己。

叶邵夕一笑,微微一动,当即传来一阵铁链轻撞的声音。

他努力睁开眼睛细看,这才发现,自己手腕脚腕上都被铐着铁箍,铁箍上连着铁链,被栓在身后的墙上。

铁链不长,甚至可以说很短,因此,叶邵夕只能靠墙而坐,离不开一分。

“叶兄弟,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太子不知道你呃……怀着……他的子嗣么?怎么就没人提醒提醒他!”江棠兀自抓头,很苦恼的样子,在对面的牢房内走来走去,急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纳兰大人怎么就不知道帮你说说情!”

叶邵夕听罢他的牢骚,一笑,反而是转移了话题:“江棠,没将你尽早救出来,抱歉了……”

“呃……怎么突然说这个……”江棠哈哈一笑也坐下,“救我又不是叶兄弟你的义务,不必放在心上啦……倒是你,这几个月,怎么还是看不出一副怀着呃……的样子?”

叶邵夕一怔,禁不住心下苦涩,然而面上却除了笑一笑之外,什么表情都做不出。

“嗯……怎么这囚帐中只有你,大哥他们呢?”

“被换到另一个囚帐去了,据说是只关押云阳山的人的地方,把守很严。”

叶邵夕“哦”了一声,正要再打听详细情况,却听过道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好像人数众多。这些声音传来不过片刻,便已来到叶邵夕的牢房外停下。

宁紫玉果然,没有让他等太长时间。

叶邵夕在心中冷笑,靠墙而坐,阖上眼睛。

“太子,是开门还是……”有狱卒上来问。

“开门。”

一声铁门被推开的声音,不过一会儿,众人都稀稀落落地进来了,剩下一些不相干的人等,宁紫玉都已命他们退下。

“叶邵夕,你睁开眼看看,谁来了。”宁紫玉冷冷一笑后,道。

“邵夕,你怎样?……无碍……”

叶邵夕听罢,才波澜不惊地睁开眼帘,微微一点头,算是问候过:“纳兰王爷,有劳您了。不过原谅草民现在无法起身,不能给王爷请安。

“不……不必……”

纳兰迟诺看样子有些不忍,又有些心虚,眼睛一直不敢迎视叶邵夕,说了句不必之后,就再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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