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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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邵夕听罢一顿,偏开头去,再不回话。

第二日,叶邵夕在一片冷水中醒来。

小腿胫骨后有组肌肉,天天每到这个时辰,总是会骤然绷紧,剧烈痉挛。

“呃!……”

叶邵夕激灵一颤,他再一次从这种抽搐中疼醒过来。他的整个身体下意识地一绷,十指用力绞紧桶缘,却还是抵不过这种麻兢兢的痛楚在一瞬间震遍全身,让他险些轻逸出声。

“嗯……”

这次的抽痛格外的长,不知过去多久了都还在继续,叶邵夕于一片彻骨冰凉的水中抬起头来,他轻喘口气,微微睁了睁眼,几缕发丝濡着湿气,凌乱地纠缠在他的颊边。在这过程中,不断有水珠从他发梢上滴落,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静谧的空气中,只偶尔听得到他低低的,压抑在鼻息间的闷哼声与粗喘声,带着身体一起,轻轻战栗。

“校尉大人,你起床了吗?”

“我是卫风,昨晚来给大人烧过洗澡水的,后来一不小心睡着了,就忘了来收拾。”说话的孩子嘿嘿一笑,摸摸后脑勺,向前进一步,有些不好意思。

听声音,似乎他只要再迈出一步,就要撩开帐帘进来。

叶邵夕心中一慌,脑中一乱,不假思索忙地要站起来。满桶的冷水哗地一响,都因为他突然站起的动作,激起水花,晃荡出水声。

“呃!?……”

他刚站起来,就感觉小腿肚上猛地一抽,之间几组肌理都紧紧绞在一起,简直就像被挽了个麻花辫一般,整条右腿都麻痹僵硬,一触地就疼得厉害,根本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叶邵夕侧身一歪,眼看就要重新跌坐回水中。

“校尉大人,你醒了吗?你不醒,我就进来喽。”

卫风在外面又唤了他两声,催促得有点急,看样子多半是怕师父发现自己昨晚没来收拾就先睡了,所以才等不及叶邵夕回话就想进来。

“等等!”

叶邵夕急中生智,在身体软倒的同时,慌忙用两手扶住桶缘,以胳臂支撑住身体,防止自己重心不稳,再次摔倒,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

“哎?叶校尉,你在啊?”卫风抓抓头,真以为他不在。

“嗯,我在。”叶邵夕用尽力气稳住呼吸,一点一点地放平声音,不敢喘气,佯装出无恙的样子。

毕竟,打心眼里,他还是不愿意让任何人再看到自己的弱态。经历过人生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被嘲笑,被漠视,被谩骂,抑或被看不起,他叶邵夕是可以坦然面对,从容不惧,但这也并不代表,他的心,可以同样掩盖在平静无波的外表下毫发无伤。

有过的悲伤,有过的不平,有过的痛楚……当,冷静地收敛于内心深处,持平应对,不再外露。

他所一直执着的那些往事,就当作是一场梦……既然是梦,就应该早已被湮没进泥土之中,永不见天日,再不会生根,也不会发芽。

所以,昨夜,也是梦。是梦,是梦……

叶邵夕闭了闭眼,拧紧眉宇,僵在水中不敢动弹。他和以前一样,就想这么硬生生地想要挨过此关,却不料,长时间浸泡冷水的后果,致使他肌理发僵,气血不畅,血液循环因此而受阻,这么一来,小腿抽筋抽得反而越来越厉害了,持续颇长一段时间,更是怎么忍也忍不过。

他只是太困了,所以才在冷水中,睡到现在才起来。

昨夜身后的人是谁,醒来怎么不见了,现在又去了哪里……所有这些,叶邵夕通通不想管,一概不想计较,一切,都由他去。

“校尉大人,我来收拾昨晚的东西,师父一会儿要过来,所以……”

叶邵夕一怔回神,听他说要进来,连忙沉下声音拒绝:“卫风,无碍,你先下去。你师父就算来了也不会怪罪你的,我这里……还有些事。”

“哦……”卫风摸摸鼻子,也大概听出他什么意思,但心里有不确定,所以才提高嗓门又问他一遍,“校尉大人,真不用我收拾了吗?要不,你事情处理完了再喊我?”

“好,多谢。有需要,我会唤你的。”

“哎,好。”

卫风一听,这可就怪不得自己了,连忙做个鬼脸一耸肩,笑嘻嘻地小跑离开。

天不垂,地不怜,天地不垂怜。

叶邵夕在咬牙忍痛的同时,也不忘回想回想之前的东西,自己苦中作点乐。

他不知是忆起了什么,忽然一笑,忘记了以前在云阳山的哪一日,周亦还曾经力邀过自己,一起去学什么相爷公子听曲儿看戏文,结果一场戏下来,叶邵夕什么都没记住,只记得一个抹得花花脸的丑角出来,捏着嗓子,只怪里怪气地呜咽唱了一句:“天不垂,地不怜,天地不垂怜……”

之后他便退场了,好像他的出现,就只为了唱这么一句似的。

叶邵夕轻笑一声,现在想,当初那戏台上的丑角,何尝又不是现在的自己?

周亦当时拍着桌子笑话人家,想必,也和现在笑话自己一样。

他神情一暗垂下眼帘,低下去的目光,忽悠悠落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你会不会……有一天后悔……当初投错了胎?……”

叶邵夕低低地问,声音很轻很淡,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一般,不久,那一声问就飘散在浑无所觉的空气中,转瞬不见了。

没有人回答他,胎儿现在正在他肚里睡得正沉,根本不会醒来。叶邵夕终究是白问了。

又过了片刻,一直在痉挛不停的小腿也终于安分下来,叶邵夕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又歇了一会儿,等它恢复好知觉,才从浴桶中跨出一腿,小心翼翼地走回床边,扶着一旁的桌子坐下。

除了孕期所导致的不适外,还有一个地方,也在他一举手一投足间都钝痛得厉害。

叶邵夕刚一挨到床上,就忍不住轻“嘶”一声,身体下意识地往上弹了弹,过了好半天,才敢再次尝试坐下来,硬着头皮忍到痛楚适应。

身上有些冷,头脑发热昏沉,叶邵夕裹上被子,迷迷糊糊地躺下来,不知何时,竟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天色竟已全黑。叶邵夕一拍额头,感叹自己可真能睡,竟睡了这么长时间才醒来。他环视四周望了望,竟嗅到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他心中奇怪,不由拧眉,刚想找卫风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见王御医正好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撩开大帐走了进来,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竟是一脸头疼无奈的样子。

“王御医?”

“叶大侠?你醒了?快躺好!怎么下床了?”

叶邵夕浑浑然,怔着眼神摸不清头脑。

“我又没什么,何必这样大惊小怪?”

“还没什么。叶大侠,我问你,你是不是有寒疾?”

叶邵夕沉默了下,才承认:“怎么?”

王御医吹胡子瞪眼睛,气结:“那你知道,寒疾该注意什么吗?”

“数九寒天,应忌凉水。否则,易引起寒疾发作。”

“那你忌了吗?”

“一时忘了。”

王御医无奈,只得唤了他先喝了药,才不忘叮嘱道:“自古以来,寒疾就是众多病症中最为顽固的一种,极难治愈,而且症状复杂,我目前还不知道你发病时会是怎样,所以无法对症下药,开出良方。”

“这只是一般的驱寒药,你先喝了,以后切记,千万碰不得凉水,尤其是你现在情况特殊,还有孕在身。”

“嗯。”叶邵夕答得倒是很痛快。

之后他满不在乎地轻松一笑,提起别的话题来,将寒疾之事通通掩了过去,似乎怎么都不愿意提起。然后,他也很久,都没再见过宁紫玉。

日子稀松平常,一天一天惶惶而过,反反复复,翻翻覆覆,没有一点儿不同。

叶邵夕这日,闲来无事在帐外乱逛,无所事事,也漫无目的。他不知怎么走到营后的一个沙丘背面,忽然被一个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黑衣金冠,负手而立,宽大的袍袖逆风飞扬。

映碧的军营中,只有一人,敢不穿这紫色。

君赢……冽……

叶邵夕不知为何,竟在他身后站了很长时间静看,漫无边际出神了很久。

直到天色微黑之后,君赢冽才转身离开,叶邵夕躲在暗处观察他半晌,似乎觉得他看起来像是有心事,缭绕心头,郁郁难解。

他心下奇怪,等他走了很久之后,才到他原来站着的地方一看,顿时了悟。

沙地上划着三个大字——白、予、灏。

叶邵夕的眼神在黑夜中轻轻一动,没有说话。

“原来……是这样。”他沉吟一声,刚想要转身离开,一抬头,却赫然发现眼前正矗立着一个人影,那人颀长的影子在月光中投影到地上,如梦魇一般,黑压压地向自己逼来。

叶邵夕的心紧跟着一跳。

“叶邵夕,跟踪君赢冽,你是不想活了么?”那人冷道。

叶邵夕自嘲一笑,随即低下头来。

呵……宁紫玉,许久不见。他低喃着打过招呼。

“不要妄想在他身上做文章,叶邵夕,你斗不过他,更斗不过我。如果你敢对他做什么,你知道我的手段。”

“我能对他做什么。”

叶邵夕迎风站在月光下,面对黑暗,也面对同样咄咄逼人的宁紫玉。他低头,感觉鬓角有碎发随风而乱,麻痒痒地拂过颊边,飘远在一望无际的夜空中。

“君赢冽是什么人,你对他保护得太过了。”

说起来,叶邵夕对君赢冽的感觉,很陌生,也很复杂,一时竟难以用语言形容得出。

戈壁之上孤星高挂,偶尔闪烁一下,也是遥远,黯淡,无华。

叶邵夕漠然一笑,在黑暗中轻勾了勾唇,无所畏惧地迎向宁紫玉。

“对他做什么,我能获得什么好处?我何必?”

他和君赢冽,说好听了是同父“异”母,可实际上,他们却是天差地别,南辕北辙,身处在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个体。

他的世界里,被名为“君赢冽”的阴影所笼罩。

而君赢冽的世界里,却是广袤的疆域,壮志的雄心,波澜壮阔得看不见他一粒小小的微尘。

原来人在投胎之前,早就分好了三六九等,上位者居功自傲,目下无尘。而,诸如叶邵夕,这些窘迫地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除了自救,什么都不能。

不要寄希望于上天,因为天命攸归,它永远只垂青于权力滔天之人。

世间那么多自我安慰的可怜人,没有嬉笑怒骂的权力,无法为自己争得一片天地,便只能在若隐若现间痛苦一生。

就像大哥,像周亦,像苏缨,像江棠,像柳茵,甚至是像他的母亲和君赢冽……谁不是这样?那些同样被命运玩弄过了的人,难道就这么……白白认了?

不知为何,叶邵夕突然不想再这样下去。

不为别的,他只是想留着条命,和腹中的孩子好好地过下去。那么生而为人,也才算不枉此生。

“宁紫玉,你马踏狼烟,破坏别人苦心经营的家园,你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君赢冽?”片刻,只听叶邵夕又道。

“当然。”宁紫玉不无骄傲地扬头,“他值得我这么做,怎么?羡慕么?嫉妒么?叶邵夕,你……可不值得。”

“呵呵。”叶邵夕冷笑一声低头,语气中暗含嘲讽,居然像看不起他似的,“至于我值不值得……也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倒是你宁紫玉,征伐天下只为了那一人,可是那个人,何曾稀罕你的一往情深?”

宁紫玉一蹙眉,目光倏地沉下去。

“可笑。原来你堂堂的映碧皇太子,也会自作多情,求而不得。”

“叶邵夕,不要以为,你有纳兰迟诺撑腰,我就不敢动你!”

他一口咬定他和纳兰迟诺,那好,那就是纳兰迟诺。谁都好,只要不是你……宁紫玉……就好。

一味压抑自己感情的后果,终于使叶邵夕愤懑成积,在爱过,痛过,悲伤过之后,心灰里倒生出一根根尖锐的利刺,犹如肃杀的秋风,利落干净,果断伤人。

有种人的棱角分明,绝非苦难和挫折可以磨平。

叶邵夕,毕竟还是他,叶邵夕。一切已改变了,其中一些,又没有变。

“君赢冽又不爱你,你从头到尾,在他和那个叫白予灏的人之间,不过是一个笑话!宁紫玉,真可笑,原来你不过和我一样,可怜,可恨,可叹!”

“啪”的一声,宁紫玉扬起手,恶狠狠地甩了叶邵夕一巴掌,像是被叶邵夕戳中了心事,有些恼羞成怒,他阻止他再说下去。

“叶邵夕,不要将我比喻成你。我和你有哪点儿一样?!”

他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我和你之间,你还不明白么?说好听了,是利用,说难听了,不过是泄欲。”

他残酷,也冷酷,就连微笑的时候,都不近人情。

叶邵夕被他打得偏过头去,神情冷漠且无动于衷。过了半天,才见他突然声音走调地笑了一声,转回头来,望着宁紫玉。

假设可以,他是不是更愿意将自己搁置于一个无情无欲的世界之中,将独属于人类的一切本能和**都杜绝得一干二净?

其实所谓爱,不过是一份伤人伤己的情感,牵住了他人,也绊住了自己,如同风化的石头一样,沧桑,无力,千疮百孔,悲戚难忍。

宁紫玉见他的样子竟十分得意,微微笑了一笑才走过去。月夜下,有双那么轻薄的红唇无限制地接近叶邵夕,对着他的耳根呼气:“叶邵夕,你与我,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你最好有自知之明。”

“呵呵……”叶邵夕低头,声音湮没在呜呜的风沙中,低声笑着当作回话。

宁紫玉冷哼一声,最后警告一眼,才转身跨步离开。

越是心灰意冷,就越是要抬头挺胸。叶邵夕的心中始终沉着一口气,他眼看着宁紫玉决然离开,面上无情,声色不动,心中那盏对未来的光亮却在一刹那间被摇曳着熄灭在黑沉沉的现实之中。这样的遭遇无人可说,也无人会知晓。

叶邵夕闭上眼睛,在黑夜中,也在风沙中。

可曾想,此后,他的生活,竟完全置身在了那夜猎猎迷眼的风沙之中,脱困不得,也无力自救。

天气越冷,叶邵夕就越有感觉,自己体内似乎有股脱缰的寒流,汹涌澎湃,愈渐壮大,一天比一天横冲直撞,似乎……马上就要抑制不住了……

那日之后,宁紫玉竟像要兑现自己说过的话似的,几乎每日每夜,都要召见叶邵夕一次。

而每次见他,他总是要重复同一句话好些遍。

“叶邵夕,你不过是被我用滥的替身而已。你有什么资格再去跟别人!?”

同一句话反复说,每当这个时候,叶邵夕总会在床上很冷静地反问他:“你利用完我了,难道就不许我跟别人?呃……”

接下来的情况,当真如狂风过境,惨不忍睹。

生气的时候见他,冲动的时候见他,发怒的时候见他,叶邵夕与宁紫玉仅有的交流,仅仅固定在一张床榻之上。

叶邵夕在等,只要再有四个月的时间,他就可以挣出樊笼,彻底,彻底不见宁紫玉。

这种信念太强大,也太坚不可摧,可谁知,随它一起紧绊而来的命运,却带领着叶邵夕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渺然不可知的未来,无力遏制。

然后,叶邵夕与宁紫玉的终结之局,也终于提前到来,不可抗拒。

无声,决绝,遍流一地,也蜿蜒成血。

惊世旷古的杀戮之后,是哀默,也是心死,日渐沉入暮色中的,除了叶邵夕决绝倾倒的身影之外,还有天崭崖上那孑孑然的蔓草,像思念一样,密密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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