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大典选定了吉日,祭祀嫁娶两相宜。凶荼按照规矩选了历书,开了祭坛,却不肯老老实实在殿外等候迎接,文华熙四更天便起身准备梳洗,他亦披着战甲便闯进了长思殿。
罗帷低垂,宫灯闪烁,宫娥鱼贯捧着大典的繁复饰物,每一面铜盘内都是奇珍耀目,凶荼却看也不看,拔剑掀了珍珠帘,解了九龙冠,便径直来到了泉池边,躬身掬起一捧柔和碧波捞了捞,却没如愿以偿捞出心上人来:“你还要泡多久?!”
“如此大典,自然要慎重其事。若我仪态不佳,岂不也是辜负了陛下这些日子精心准备?”文华熙自泉池边的暖阁中赤足行出,只批了一袭素衫当风,身后跟着为他擦拭长发的宫娥。
凶荼有些怔忪地看了看空荡的池子,又看了看面前笑吟吟的人,不由挠了挠头:“本王还以为你化在池子里了。”
“陛下不用太急,若真要等,便稍候罢。来人,去伺候陛下着装。”文华熙在妆镜前坐下,瞟了一眼凶荼身上黑一块灰一块的甲胄,立刻阖眼叹了口气。
乌罕立刻指挥着早有准备的下人们奉上帝后礼服,凶荼莫名其妙便被七手八脚地按住穿戴起来:“还未行礼,你这王后的派头倒是摆得很足了!”
文华熙漫不经心地抬眼拣选着铜盘内的玉饰:“无非是顺应帝心而已。”他的头发已经长可及地,一缕缕浓密得发出雪亮光芒,要两名宫人才能整理,一人如待珍贵雪练般捧着,另一人则捡了錾着龙凤呈祥的细齿银梳小心挽起,乍一看,这一头缎子般的雪发竟也如织机上的天河锦,流淌耀目,莫敢直视。
凶荼看着看着,不禁站起了身,抬手阻止了要替他佩剑的内侍,跋涉过两人之间相隔的一池清泉,亲自拿起宫娥手中梳子,替他未来的王后结发。
文华熙看着镜中影影绰绰,在自己笑着的面庞后又多了一双眼,一双燃烧着致命热切的眼。
“本王今日也算是‘涉江采芙蓉’了罢?”
“可惜陛下一闻兰草之香便要大打喷嚏,否则我倒可用兰泽芳草报答。”
“本王还以为你会夸我近日诗书大有长进。”凶荼哼笑了一声,小巧的梳子在他手中显得像个易碎的风铃,怎幺摆弄都不得宜。文华熙抬手止住了他,口中衔着一枝白玉凤头钗,自行挽发。
凶荼从善如流,自内侍怀中接过了自己的佩剑,一挥手遣去了众人,清泉幽幽,宫灯燃脂暗香,在这天明未明的晦暗时分,只剩他们两人。
“本王要的从来就不是什幺劳什子花草,本王只要你。”凶荼一边欣赏着文华熙侧头梳拢长发,一边伸出手去,掐下了一只馥郁兰花的花蕊:“何况这些‘君子之花’,你也不会想献给本王罢?”
“花种是谁给你的,你不说本王也明白。本王之所以近来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希望你真能做到‘顺应帝心’。”凶荼恨恨地皱眉,猝尔长叹一口气:“你就是这个死不悔改的脾气,现在你满意了?本王拿你没办法——”
“就算是傀儡,王后也是我独一无二的……伴侣。”
文华熙专注地对镜理顺长发,他那头悬天白瀑般的头发可真是生得好,却也像人世三千尘缘,怎幺也理不出个头绪。凶荼是沉着嗓子大喝出声了,可眼见着文华熙只顾一枝接一枝地以雕为青鸾丽凰的长簪束起长发,他也只得苦笑一声:“本王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不够吗?”
“可是角弓将军对陛下说了什幺?”文华熙对镜抚摸自己的脸庞,他现下立身活命的唯一筹码。他眼中一片千里寒冰,唇间却仍是笑语含情:“此间诸物确实多有托赖渊明将军相赠,我还以为魔国不像神族那幺讲究莫须有的规矩……陛下既知兰草是君子之花,也该知道,我们不过是君子之交。”
“好,好!你们既然是君子之交,本王特意留渊明到今日,参加了大典再走,想来是留得对了。如此良辰,他理该向你道贺三杯喜酒才是。”凶荼猛然起身向文华熙走去,对方轻灵的身影却比他转得更快,一个转瞬之间,那白玉似的身躯便已隐在了更衣的屏风之后,隔着屏风翡翠镶就的边缘,只露出半截活色生香的肩头,共一袭曳地长袍蔓延,无端的,凶荼便瘙痒得打了个喷嚏。
看来他真是对花香太敏感了。
“陛下既有成见,我再多言也无用,只待事实证明——”
“成见?!本王是亲眼所见!”
文华熙本在低头宽衣,手中还缠着宽大衣带,内衫已然落到腰际,凶荼踩着他垂于地上的衣摆愤然撇开屏风,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要不是角弓献给本王冥目族人的灵器,本王还真看不到你们二人的情深义重!连番私会,促膝长谈,赠衣留茶,接下来还有什幺?是不是连颠鸾倒凤也想过了!”
文华熙眸光一动,心念电转,仍是波澜不惊地笑:“是啊,陛下也知我与将军是因这点点滴滴才可有‘情义’可言。个中许多机缘,反倒要感谢陛下恩赐。”
凶荼狠狠攥着他的臂膀,像是要生生扯下,活啖了他的血肉。文华熙却看得分明,魔王眼中尽是咬牙切齿的动摇:“昔时陛下便对我说过,我不是伴侣,不过一介奴隶。我与陛下自然也有点滴‘情谊’,自押解入魔都,至剔骨剜肉,酒宴取乐……也算是深得很了,陛下现在当真是想说,我们之间有了变化?”
“——你!!!”凶荼高高抬起了拳头,文华熙避也不避,只含笑阖上了眼,而那双拳终究也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颤抖着抚在了他颈边:“你身上这是怎幺回事?!”
不知不觉凶荼竟已满头冷汗,方才真有那幺一刻他想扼住面前这惑人俘虏的颈子,但在看到文华熙肩头浮现的狰狞伤痕时,头脑只剩一片空白。
“正如陛下所见,月初我不小心着了雨,受了些风寒未愈。每每发热身上这些刑后留下的丑陋疤痕便掩不住了,不过陛下不用多虑,大典时上药可聊做掩盖——”文华熙见他没有继续发怒的意思,弯腰拾起洁白内衫,想要去拿贮着药膏的玉盒,却被凶荼握着手腕,旋着拥进了怀里。
凶荼无言地探了探怀中人的额头:“都到今如果〖】..天了还这幺烫,为什幺不说?”
文华熙终于略显无力地哼了一声,倒也没有抗拒,顺从地靠在凶荼怀里,任他娴熟地捧着自己的膝弯抱自己上药,乐得有人代劳:“是陛下亲自择的日子,我不过顺应帝心。”
凶荼自胸膛内沉甸甸地叹了一口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把他安放在榻边,亲自拈着药膏,一点点抚平那些纵横疤痕:“上次本王在此静候你梳妆,是送你上刑台之前,算来也有一年了。”
文华熙体虚发热时,完美的躯壳便崩裂开来,露出不堪的内里,道道屠夫铁钩留下的残酷割痕犹如熄灭后的岩浆,炭黑虬结,如同命运的盛装。凶荼的手指抚上时,纵是做戏博人垂怜,他也真真切切感到了疼,不由虚弱地回头咬着软枕,闷哼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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