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中秋当日晴空万里,到了夜里果然圆月高悬,宫中一日无事,白天众妃嫔相偕游园赏花,赵让自然不便参与,候到月升,宫人对月上香后,那家宴却是无计可躲。
李朗无叔伯兄弟,免去不少应酬,饶是如此,后宫参与家宴的人数却也是可观,便分作了两回,前半回便是晚宴,凡承恩蒙幸过的妃嫔宫女都能有座。
赵让虽说身份不低,但好在人数众多,他又是独一无二的男子,藏身在角落暗处,也无人胆敢主动与他攀谈结交,他独自对月吃食饮酒,倒不觉尴尬到无处容身。
只是偶尔瞥见主位上李朗与那谢皇后相敬如宾状,他不由莞尔。
若非这家宴,赵让还真不晓得原来李朗的后宫阵势这般“雄伟壮观”,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甚而还能见到高鼻深目的色目女子,纵然不得佳丽三千,上百只怕是有的。
同为男子,不得不对李朗身强体健、精力充沛油然而生敬意,这衣香鬓影,简直光看便能累出眼疾——赵让心中自嘲,他连四个妻妾都应付得焦头烂额,怎比得过皇帝的游刃有余?难怪……会对他莫名生了兴致,是柔媚女儿见多了吧?
他解嘲一笑,自斟自饮,旁若无人,也不再觑上座,自不曾察觉李朗与刘嫔说笑,时不时向他投来一瞥。
册封之后,两人再无见面,李朗忙于朝政自不必提。
北方边境狼烟再起,粮草告急,需从金陵筹粮押运边境。除此之外,上回令曹霖查探贼寇初秋扰境之事,得到回报原是与北方梁国新君继位、急于立下军功以平人心,曹霖奏折写明坚守不出,待敌自退。李朗相信曹霖的判断,不道谢昆却也得了消息,他是未曾想到李朗已悄无声息地虢夺了他的兵权,口口声声既是北骑掠境,他身为守土大将理当速归前线。
谢昆甚而向李朗提出,他希望先迎娶子玉,再行赴任,言下之意便是让李朗以皇帝之尊赐婚,如此方能以皇旨抗父命。对谢昆暗示里一旦李朗与谢濂决裂,他可两不相帮,李朗唯有哂笑。
斩草除根才是李朗偏好的方式,他并不需要谢昆,谢家如今的内讧正是他所乐见,让谢昆留在金陵,到时一网打尽岂非更妙?
谋逆并非易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谢濂沉得住气,李朗便无理由动他,强行栽赃的念头曾经闪现,但李朗仍是不愿下手,无关君子之道,只是谢家势力不小,若人心不服,保不定有人要浑水摸鱼,借故生事。
册封赵让,且是仅此于皇后的贵妃高位,李朗实有激怒谢濂之意。果然,此举令谢濂这三品大员、尚书之首再次告病,拒不上朝。
李朗担心谢濂绕开朝堂,直接在后宫借谢皇后之力加害于赵让,除去暗中遣人保护,自己也常去地坤宫打探虚实。
令他啧啧称奇的是,谢皇后一改前貌,闭口不提赵让之事,纵是李朗率先提及初封贵妃泰安宫觐见不合礼数一事,谢皇后亦避而不谈,顾左右而言他。
李朗查探之下才知赵让曾主动求见过谢皇后,过程如何无人可知,据说当时殿中只留有皇后与其陪同入宫的乳母,还有内官一名,而那内官就在当日便得痢疾一命归西。
这当然不会如此巧合,李朗闻知后心头略沉,他记得那就是与赵让剖心未成同日,他驾临承贤宫,见赵让盛装出迎,还曾问起,却被赵让欺瞒而过,且他们共处良久,赵让对此事竟是只字不提。
那人究竟有何打算?为何凡事皆要瞒他?
南越那边消息也到来,李朗安排下的事情大致顺利,只是齐震旭的回折除详详细细地写清皇帝所问询的事外,还提到番禺至金陵的陆路不甚太平,护送两名幼儿而又不通过驿馆委实不便,不妨改道水路,只是所需时日更长,就怕孩子难以承受颠簸之苦。
齐震旭正如赵让所荐,为人谨小慎微,体现在字里行间,处处话留余地,言及南越现状亦是如此,明书虽有蜀国牵制,不至重燃烽烟,但少民不臣之心再起,疥癣之疾若不能根除,纵再无关紧要,也伤圣明。
某些地方写得云山雾罩,千回百转,但李朗明白过来之后不由哑然失笑,这齐震旭委婉地剖白,他对南越郡内时起的骚乱颇感棘手,这非他所长;二则,冀望上意隆盛,以“最擅其职之贤能以得其位”,直截了当了说便是替赵让求情,不过借着解决南越乱事之名罢了。
赵让——李朗如今方知这个姓名已足以扰乱他神智清明,弃之不舍,食之……不能,比作鸡肋兴许也不为过。
中秋夜宴,李朗见赵让起初时不时瞧向他,心中五味杂陈,到赵让自得其乐起来,又怅然自嘲,这牵挂虚悬的心境委实是种实实在在的折磨,情网一词,也不知是谁人天赋异禀而造,越挣扎便越缠缚,此间滋味,不足为人道。
宴至戌时而散,帝后携太子同移至泰安宫后苑,嫔位及其上的妃子方有资格参与。
一直留意赵让的李朗自是见着那人怔愣后摇头苦笑的无奈状,莫名火起,暗生不悦。
酒过三巡,太后坚持要把李铭唤来,只道令“她”抚琴助兴,李朗虽是不愿,却也不想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拂逆母亲。
李铭抱琴入宴,太后先赏酒一杯,他盈盈谢过,妙目流转,座中不乏国色天香,仍为他这嫣然浅笑中的我见犹怜状屏息静气。
独李朗微微皱眉,此女品性他并不清楚,但这与其母肖似的容颜,令他难动怜惜。
琴声乍起,尚未成曲调,蓦然杀出程咬金来,只见赵让倏然一声“慢着”,起身离席,向太后与皇帝行礼道:“臣请以箫和声,不知可否?”
这请求出乎所有人意料,太后亦是一怔,继而爽快笑道:“自然是好,让儿的箫技精妙,难得佳节,正好大伙都听听。”
太后既已开口,李朗也不便反对,只是琴箫合奏当口,他几乎无心听曲,对赵让脾性了解纵然不是透彻,也知这人如此冒昧必有其用意,然则费心揣摩却是无解。
但见席间赵让与李铭醉心于各自乐器之中,偶有抬头对视,两人皆春风带笑,李朗更觉胸口如堵,愈发不快,恰好旁有宫女为他满酒,他无意一瞥,察觉竟是长乐,稍作沉吟,既啼笑皆非又陡生怒意,母后多管闲事得有些欺人太甚。
一场心不在焉的家宴在曲终人散后结束,李朗对李铭不由也上了心,若非他如今还需要李铭为质,真想次日便将其人驱出宫去。
他想见一见赵让,然每到动念欲行,思及那日他开诚布公到剖心挖肺的程度仍是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推拒,便觉面上仿佛于人狠狠掌嘴,羞辱感油然而生,气愤难平,如此一想,心灰意冷,相见也是无益。
不想中秋夜宴次日,李朗下朝之后竟得承贤宫来人求见,言是贵妃伏请大驾,有要事相求,语毕便奉上了贵妃所托之物。
李朗定睛看去,那正是他赠送给赵让的佩玉,一旦辨识清楚,只觉颅脑中轰然巨响,混沌无状,压抑住上涌的气血,李朗接过佩玉,令人传话给承贤宫,酉时接驾。
煎熬至酉时,李朗已不复初接佩玉时气至双手颤抖之态,心中业已打定主意,这回便是最后一次忍让此人,若赵让执意君臣之分,那他便以君视臣,再不作它想。
赵让迎出宫门,李朗见他一脸淡然,心头便生焦躁,待到入了寝殿,遣退闲人,皇帝再难按捺住性子,冷声道:“我只道你不愿以妃子身份见我,这般心急火燎,却是为何?”
赵让沉默片刻,猛然跪倒,向皇帝俯首,涩声道:“臣乞陛下授臣于力,臣愿为陛下马前勇卒,为陛下扫荡奸佞,谋天下大业。”
李朗盯着赵让半晌后方道:“你找我来就为此事?”
“陛下难道不想摆脱权臣钳制?知耻后勇,陛下明知自己不过一卑微天子,是何缘故竟能容忍至今?还是陛下所愿,不过软玉温香满怀,后宫百花争艳春色满园?”赵让抬头,眼眶微红,目中尽是斥责之意。
万万料不到赵让竟直言相饬,语出讥讽,伤人不忌,李朗怔愕之后勃然大怒,他紧握双拳,冷对赵让道:“赵让,你又有何身份苛责于我?莫要忘了,你如今不过是一宫妃,安守本份才是全身之道,少作痴心妄想为好!”
他见赵让仍不低头,又叱:“你要我用你成事,简直可笑。你心中念念不忘那南蛮之女,我若任你为将,要你两军对阵之时亲手杀你妻子,你可能做到大义灭亲?你当年自立为王,不就是因她而起?赵让,假以时日,那女子落入我如果┓┓】..手,我将她凌迟处死,你是否又要再叛?”
“陛下莫要逼人太甚。”赵让默然,继而闭目轻声。
李朗怒焰炽烈,哪里听得进这无力的乞怜,冷然低笑:“我何曾强逼过你?你既不领情,反得寸进尺,你要我如何信你?我非但要处死那女子,连她所生的子女,也要斩草除根……”
他话音未能落地,口中已然转成失声惊呼,赵让跃身而起,强将他两臂扭转,李朗恍惚茫然,转瞬之间,他便被赵让用腰带反捆了双手。
“李朗,”赵让道,“这世间无辜受罪之人,欲得而不能之人,并非只有你一个。你既不解这疾苦,又如何能贵为天子?你所渴盼,是否便是得我一幸?好,今日我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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