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仰起头,一脸正色,漆黑的眼珠儿盯着他的眼睛,很是坚决。
看出她的真实想法是护着那个不知是真疯还是假傻的男人,第五鹤心中一痛,满嘴苦涩道:“我不过是爱你,你何苦要伤我如此之深……”
他颓然一叹,松开她的胳膊,竟浮现出忧戚之色来。
锦霓未料到他竟会如此,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二人视线交织,复杂难舍。
唯有香川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个人,心头浮上诡异和烦躁,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和担忧。
“我姐姐不喜欢你,你快出去!”
说罢,香川捞过身边的被子,眼神充满挑衅,将锦霓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寸肌肤也不得露出,还温柔无比地抬起手,揩去她嘴边的白色浊。
他的举动显然激怒了第五鹤,之间他飞快上前,大掌猛地击向香川衣衫微敞的领口!
“不要!”
如此近的距离,但是由于第五鹤先发制人,出手又奇快无比,锦霓竟是无法阻拦,只是一声尖叫,眼看着他的掌心狠狠地拍向香川!
“啊!”
香川不知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为何要出手,瞬间吓白了脸,他有些害怕,眼见无法躲闪,便只好也伸出手,竟是生生与第五鹤对了一掌!
掌心相击,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然后,便只听两声闷哼,两个男人都是双眸一眯!
香川尚好,他有些吃惊地收回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又惊又喜地喊出声道:“咦,我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力气!”
再看这边,第五鹤却是倒退了一大步,手捂住口,脸色白了一白,嘴角抿了抿,终于没有忍住,竟然渗出一道血痕来!
“你怎么了?啊,血!”
锦霓见香川没事,悬着的一颗心刚要放下,垂眸看向第五鹤,却惊恐地发现他有些站立不稳,嘴角挂着血丝。
顾不得穿鞋,锦霓赤脚翻下床,上前一把扶住他,大骇道:“怎么会这样?他、他昨晚还昏睡着,怎么可能伤了你?”
腔起伏,强压下喉咙里的腥气,第五鹤艰难启声道:“不对,他的体内有着绵厚的内力,甚至比常人三十年的内功修为还要高,可是……咳咳……太过蹊跷,就好像四经八脉挪了地方,那气息便*得不同寻常。方才我们两掌相击,竟是想要吸走我的内力一般,胶着不堪……”
说完,他的眼神便放柔了许多,凝在她脸上,贪婪地看着她的眉眼,每一个表情都不放过。
“你,在担心我,你是爱我的,对不对?”
看她着急得连鞋都没穿,便奔至自己身边,男人心头好像又泛起一丝希望来,热切地看了她一眼,竟缓缓蹲*子,拾起她的一双绣鞋,跪下一条腿,为她亲自穿起鞋来。
“你有孕在身,不能着凉,咳咳……”
第五鹤轻轻捧起她的一只足,在怀中捂了片刻,待温热了,这才拂去灰尘,将手中的鞋为她穿上,再拿起另一只。
锦霓心中五味陈杂,不知该不该阻拦他,正想着,床上的香川已然下地,来到二人面前,皱眉道:“你这个男人好生奇怪,一直缠着她不放,你还想挨我一掌不成?”
说罢,他似真非真地举起手,便又要拍向第五鹤。
“香川!”
锦霓猛喝了一声,阻止他,这才勉强浮上一个笑容,哄道:“你先出去好不好,等会儿就有吃的了,你不饿么?”
一听这话,香川果然了扁扁的肚子,点头道:“是很饿,那好吧,我出去看有没有吃的,他若是敢欺负你,你便喊我!”
警惕的眼神在第五鹤身上凝视好久,香川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房门。
见他出去,锦霓这才幽幽道:“第五鹤,为何你不肯放我走呢,你可知道,你的后,是我的坟墓,你可知道,你的女人们,无一不把我视为敌手,她们会千方百计,除去我,除去我肚子里的孩子。”
第五鹤动容,刚要开口,锦霓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继续说道:“上次吴美人滑胎,你便认定是我所为,我不愿多做辩白,是非曲直自有老天评说,可你不信我,我心寒。而我怀孕的事情,又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漏了风声,那落水之事,必不是巧合,我派人去查,那假山上早就有人淋了蜡油,岸边的栏杆,也早就被人暗中弄松动,这一切的一切,怎能不领我害怕?你有那么多女人,她们都巴不得取悦你,得到你的荣宠,你为何强留我呢?”
一口气说完,竟是毫无滞涩,锦霓自己都佩服自己这一套流利的说辞。
第五鹤僵住,竟然忘了起身,仍是跪着的姿势。
良久,他才喃喃自语,若有所思地开口道:“难道,我又错了?”
他猛地抬头,仰视着她,口气坚决道:“我绝对没有其他的女人,那些都只是官宦之女,我初登皇位之时,朝中仍有不少*羽,无奈之下,我只好联合一众重臣,不得已将他们的女儿接到中以巩固势力。可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你一个,只要你一个!我……我对你,苍天可鉴……”
话未说完,君王竟有些哽咽,手指掐*的裙裾,十指用力泛白。
“那次我自然晓得那*女人小产与你无关,可我怕有人暗中对你下手,便借故将你禁足在澜濯,我也好派人对你暗中保护,而害你的人,我也查明,将她背后的势力一并铲除。如今,你还要我怎么做,你说,我都依你,我都依你……”
第五鹤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满脸祈求,口中焦急。
锦霓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听了他的解释,内心更加纷乱,一时间不开口,只是由着他抱住自己。
“如若当时不知,何必如此惦念;如若当时不愿,何必如此痴缠;如若当时妥协,何必如此郁结;如若当时决断,何必如此空盼;如若当时另栖,必如此遗恨;如若今生悔意,何须如此执迷;如若今日清明,奈何如此不悟。第五鹤,我们回不去了。”
卷六蕴香148
如果我从未遇见过你,如果我从未爱上过你,也许,我就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最终百转千回,惆怅满腹,终于也只是一句,我们回不去了。
是啊,这之间横亘着时间与空间,生与死,爱与恨,折磨与欢喜。
如今的你,不再是风流翩翩的俊秀侠者,如今的我,亦不再是那可怜楚楚受尽凌辱的乞儿,或是那以媚杀人的女魔头。
双手覆上*,锦霓的脸上漾出无尽的柔情,轻声道:“如今我只想着,叫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出生,健健康康长大,做个正直的人,最好永远不要涉足于官场和江湖,便打猎捕鱼地过一生吧。”
第五鹤难以置信地猛地抬头,失声道:“你当真不肯再与我共享这天下?我已准备好一切,只要你点头,我便凤冠凤袍与你,祭天祭地,你就是我第五鹤的皇后,我唯一的女人,唯一的后女主!”
他口中所说的,想必是世间女子共同的梦想罢,听在她的耳中,却像是一个令人流泪的悲剧。
微微浮上笑容,她弯下腰,蹲下来,与他平视,右手轻轻地上他的侧脸,熟悉的线条,熟悉的眼睛,看得她也有些失神。
“其实,你是知道的,我要的不是这些。”
眼圈一酸,她觉得有泪水在酝酿,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只是含笑望着他。
曾经她追求什么,或许她答不出来,如今,那些身外之物,早已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你能给我的,仅仅是这些的话,那么,想我注定要负了你。”
她的手,覆上第五鹤的手,想要将他紧紧相扣的手指打开,无奈他按得死死,锦霓拼命一挣,将险些将他拽倒在地。
“别走!别走!”
失去重心的男人双手胡乱地抓着锦霓,冷不防一个趔趄,还是摔倒在地。
“不要走!只要你肯要,只要我有的我都给你,不要走……”
他哭出声来,牵着她的一片裙角,宛若孩童一般。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能容下他们,却不肯要我!”
第五鹤看着锦霓,目光迷惘而悲伤,这样的神色,是从未出现过在他的脸上的。
“我要什么……”
女子垂首,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低喃了几声,幽幽道:“袖手天下,白发红颜,洗尽铅华,这些你可能给?”
终于,锦霓似乎用尽浑身力气,说出这句话来,她明知他不可能给。
男人紧紧抱着她大腿的双臂终于无力地滑落,泛着红的眼睛里,微微闪过一丝疼痛。
时光一下子大步倒退,好像又回到那年的京城小巷,瘦弱的乞儿被人欺负,瑟缩在角落里,小王爷一身白衣,翻身下马,向她温柔地伸出手。
乞儿犹豫片刻,终于凝着一双充满戒备的眼,将肮脏的小手,纳入他的大掌中。
这一牵,便是一世情缘。
往昔的记忆一下与眼前的面孔重合,蓦地,脸颊上凭空落下的体使女子一惊,锦霓用力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不许落下泪来。
针刺一样的痛在心底蔓延四起,她硬咽着声音,继续道:“第五鹤,如今你已不再是个闲散王爷,你为了登上皇位,费了多少心力,又死了多少无辜的人。既然如今江山在握,你便不要在做他想。你懂了?”
他望着她,满眼酸涩地,终于轻轻地笑了。
“我懂了。我……放你走……可是若有一天我真的做到了,到那时,你千万不要忘记今天所说的话,才好。”
“好,我总会记得。”
锦霓咬着唇,点头,眼睛有些贪念地盯着他看,也许,这一别,便是天涯,便是海角,她要将他,印在脑海中。
“现在,可以带着你的人,离开了吗?”
目光看向窗外,那一片平静的小院里,隐隐有暗涌流动,皇帝的禁卫军便在不远处,等待着一声令下。
流连在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压抑不住,滴滴滚落,从来没有想到,割舍一段感情,心头竟然这样痛。
第五鹤追随着她的视线,也向外望去,偏巧,有一对鸽子飞回来,咕咕叫了几声,敛翅停在窝边,互相轻啄着羽毛。
“连这些扁毛畜生,飞累了都有家可回,朕的家,又在哪儿呢?”
他低低地问了一声,许久得不到她的回话,心底狠狠地揪起,疼得无以复加。
满心凄凉,明明在来的路上,便一遍遍安慰自己,可是真的面对她,竟是这般撕心裂肺。
他猛然夺门而出,冲到外面,双拳紧握,青筋暴跳,终于再也忍不住,仰天大喊道:“啊!啊……”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要一个人睥睨天下,孤独终老。
卷七果香149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禅宗正统,始于六祖慧能,他也成为中国禅宗的实际创始人,慧能在南方传法,便是在这南华寺。
曹溪之畔,依山傍水,峰峦奇秀,此处因宋太宗曾敕赐“南华禅寺”,而修建为朱红墙琉璃瓦,宛若紫禁城大内皇般富丽堂皇。
一路奔波,来到南华寺不远处,两人做了短暂的休整,寻了一处平常客栈洗去一身尘土,换了干净衣裳,这才前去拜访。
“施主,请随小僧来,这位女施主,还请您留步,阿弥陀佛。”
待通报完毕,一个年轻的僧人领着不嗔去见寺中主持,锦霓不便随同前去,便一个人在寺中走走,不觉间,竟是一路来到大名鼎鼎的九龙泉。
九龙泉畔,水松耸入天际,面前的一弯泉水清澈几乎可看见池底,于此不远,有一处小小的亭子,信步走过去,才发现,那只是外形像凉亭而已,其实别有洞天。
四四方方的小池子,四周是白玉雕栏,头上是尖顶,离远了乍一看,确实像是个普通的凉亭。
锦霓四下看看,并无人经过,索几步走进,坐在那池边的长凳上,拨弄起清凉的池水来。
池中一朵盛开的莲花,却比寻常莲花要小一些,白色的莲瓣一片一片,很是繁密,只是没有馥郁的香气,连花瓣看上去都皱皱巴巴的。
池水一动,似乎有红色的影子在水里游动,锦霓先是吃了一惊,连手都忘了赶紧伸回来,指尖突然痒痒的,有滑溜溜的东西咬上来。
定睛一看,这方不大的水池子里,居然养了七八条锦鲤,肥肥胖胖的,红彤彤,正在游来游去,其中有一条最肥的,胆子也最大,居然正在用鱼嘴含着锦霓的手指头,一鼓一鼓的。
“嘿!原来是你在咬我,我的手指头又不能吃。”
锦霓呵呵笑着,从怀里掏出个干净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竟然是个不大的白面馒头,她最近怀孕,时常觉得饿,来到寺里又不能带荤腥,便随身带了个馒头。
仔细地撕下一小块来,在指间搓成细碎的小球,往水里一扔,果然引来那些馋嘴的鱼儿,争抢夺食。
只是原本含着她指头的那条鱼,却是不为所动,摆了摆尾巴,继续咬着她不放。
“这些才能吃呢,你还不去吃,不饿么?”
像是饿坏了,这些鱼在水中扑腾着,锦霓的白纱裙子被池水沾湿,她咯咯笑着,继续喂鱼,只觉得有趣儿得紧。
或许是她太开心了,正笑着,忽然从远处跑来两个年轻轻的小僧人,一见锦霓坐在那池边,还笑嘻嘻地喂鱼,好像还在和鱼儿交谈,脸色刷的白了!
“施主!这位女施主!”
小僧人气喘吁吁,吓得赶紧跑过来,却不敢贸然走进这凉亭,只在外面着急地喊着锦霓。
两个人近日轮值,看守九龙泉附近的白莲,此时烈日当空,师兄弟两人被晒得昏昏欲睡,偷偷溜到树荫下乘凉,哪曾想就这会儿功夫,竟然有人进了亭子!
“施主,您快出来,快出来啊!”
也难怪他俩慌张,这“万佛朝宗”乃是本寺的圣物,莫说是寺中人,便是住持本人,也需要沐浴净身,焚香诵经之后才能安然*。
只因那池中豢养着守护莲花的鲵灵,乃是一种上古的凶兽,时刻守护着白莲。
眼见着这瘦弱的少女不仅靠近了池水,手还撩着池水,喂着馒头渣儿,两个小僧人吓得腿都在打颤了。
“师、师兄!快,快去请住持来,快啊!”
其中一个猛地推了另一个,结结巴巴。
“师、师弟,你忘了,住持在接待贵客,我、我不敢去打扰……”
两个人正在这边推推搡搡,锦霓却疑惑了,不知自己哪里冲撞了,只是讪讪地问道:“我……我……这里不能进么?”
正说着,那池中的“鱼儿”似乎不悦,忽然发出高亢的一声类似小孩儿啼哭的声音,嗷的一声,竟从池水中高高跃起,猛地扑向最近的锦霓!
“施主小心!”
“是鲵灵!”
原来,那红红肥肥的,不是鲤鱼,却是看守“万佛朝宗”白莲的上古凶鲵,锦霓竟然在无意之间,闯入了它的领地。
只见鲵灵张开了像鱼一样的嘴,长得大大的,发出刺耳的尖叫,身上的红色鳞片,片片竖起,令它看上去比在水中大了一圈,正摆动着鱼形尾巴,像锦霓怀中飞去。
锦霓吓得想要往后一躲,无奈闪得不比它快,看着这似鱼非鱼的东西一脸凶相,双脚有些发软。
她忘了身后便是几级台阶,只想着赶紧躲开,不要被它撞了肚子才好。
“嗷!哇!”
鲵灵又高叫了一声,声音瘆人。
“施主小心脚下啊!”
那两个小僧人武功不济,须臾之间已经不能接住眼看着就要跌下来的女施主,吓得在一边连喊带叫。
灰色的身影一动,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风,不知从哪里出一道人影,冲着鲵灵便飞身而去,一把托住锦霓的腰。
卷七果香150
来人动作如此迅疾,身手快如闪电,饶是南华寺见惯了得道高僧武功绝学的两个小僧侣,也吃惊地张开了嘴巴。
那个人!
一定是当日那个缠着住持许他*寺中,却最终又不肯剃度的那个怪人!
整日如一抹游魂一样,行走在九龙泉附近的那个,瞎子!
却未料到,这个人竟有如此可怖的武学功底,十数丈开外奔袭至此,快如光,急如电!
腰上一紧,有些后怕,锦霓轻喘着,被那人托住身体,这才站稳,靠在那人的膛上。
那通体血红的像鱼似的东西,似乎对面前的人有所忌惮,发出类似于小孩儿啼哭般的声音,“哇哇”大叫两声,转头“噗通”一声,一摇尾巴,重新跃入池中,溅起大片水花来!
一双手,试探地扶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朝向自己。
如此朝思暮想的一张脸,突然地出现在眼前,那种凛凛的威仪,和堪比女子的美好容颜,都叫锦霓的呼吸一滞!
汲望月!
一身灰色僧衣的汲望月!
你居然躲在这里!
你居然,想要遁入空门?!
锦霓猛地抓住他的手,死死咬了一口下去,直到口中*出血的味道,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从他飞身火海,她便再也没有梦见过他,或者是,他从不入她的梦,叫她即使是在梦中,也没有机会与他哭泣,与他忏悔。
“望月!”
锦霓哭出声来。手臂扬起,就要上前抱住他,冷不防,望月大退一步,避开她的手。
“施主,佛门净地,还请您自重。”
望月低低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俨然以出家人自居,冷漠的面孔,既看不出重逢的喜悦,亦没有对她的怨念。
“你……”
锦霓愣住,手顿在半空中,她幻想了无数种可能,却想不到,他已心如止水?!
原来,男女*,竟是这般伤人,无奈错过,再回首已百年身。
她的手落空,只好收回来,身边依旧站着那两个错愕的小和尚,呆呆地看着这两个人。
半晌,其中一个才回过神来,眼睛一瞄,紧张道:“糟了,师兄,住持来了!”
几个人闻言,齐齐望去,果然,南华寺住持无尘大师和不嗔,已经向这边走来。
“住持,这、这位女施主闯进了亭子,还、还喂鲵灵吃了……吃了馒头渣儿……”
两个小和尚吓坏了,耷拉着脑袋嗫嚅道,说完抬起头,手一指锦霓,面色冷峻。
无尘大师乃是南华寺的住持,在当今享有极高的声誉,他一身袈裟,双眼囧囧有神,冲着锦霓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世间万物皆有缘有孽,这位女施主既然能够全身而退,自是有缘人。贫僧自是依照佛祖的旨意,便允诺,将这‘万佛朝宗’赠与施主一片,还望施主好自为之。”
后一句,无尘大师是对着身边的不嗔说的,说罢,他叫那两个弟子站到一旁,自己一拂袖子,身子跃起,未等众人看清,已经来到亭中的池边。
而此时,那原本已经沉到水中的鲵灵,似乎受到了惊扰,也一个摆尾,再次跃起,噬向无尘大师。
无尘大喝一声,般若掌裹挟万斤之力,狠命劈向池中,溅起大片水花,出家人不杀生,他不肯直直劈向鲵灵,便借着水的力量,希望这凶物能够知难而退。
“阿……弥……陀……佛!”
无尘蓦地双手合什,一声洪亮震天的唱喏,以“狮子吼”的方式出自口中。
唱喏之声有如敲钟,由轻震而逐渐激昂澎湃,直至“佛”字出口,声音有如来自九天的震撼,从四面八方轰然冲向那“哇哇”大叫的鲵灵。
九龙泉附近,顿时到处都回荡着洪亮的吼声,众人无不赶紧掩耳躲闪。
锦霓刚要抬手,忽然两边耳朵都被堵住,她急急抬眼,原来,身边的汲望月和刚刚过来的不嗔,均是一人只用一只手堵着自己的耳朵,另一只手分别堵住她的。
她心里一酸,顾不得想别的,赶紧双手覆住*,那微微凸起的肚子里,小生命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动。
反观那之前来势汹汹的鲵灵,却在这吼声中,逐渐颓然萎靡,在水中躲着不出来了。
终于,无尘收住唱喏,一时间,万物俱静,蓝湛湛的天空,阳光耀眼。
就在此时,那水中似乎着火一般,只见那原本貌不惊人的白色莲花,团团旋转,竟然膨胀了数倍,变成一只巨大无比的莲,皱巴巴的莲瓣悉数伸展开来,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这便是万佛朝宗……”
锦霓喃喃,只觉得道道金光出现在眼前,白色的花瓣片片都是肥厚光洁。
一瞬间,周围的温度骤然上升,无尘大师运起金刚护体,乾坤挪移功出神入化,双足一点,眨眼间已经到了“万佛朝宗”的上空,手掌倏闪,掌风一带,便摘下其中一片最为圆润的叶片来。
那莲瓣一脱离了母体,立即由白色变为火红,跟那鲵灵身体是一个颜色,边缘也有些打蔫儿。
“多谢无尘大师!”
不嗔与锦霓均是无比感激,再三道谢,因为时间紧迫,二人务必要在半月之内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这边锦霓正在犹豫,她不知该怎么说服望月,正踟蹰着,不料一直安静的望月忽然唤住了欲离开的无尘大师。
“住持,请您为我剃度。”
卷七果香151
南华寺的阳光都比别处明媚些,不嗔从禅房里搬了把椅子,要将锦霓搀过去晒晒太阳。
她不肯走,她怕望月真的出家了。
“不嗔,我们再留一日吧,他若真的执意要此,我也算是对香川有个交代了。”
锦霓推开不嗔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她胃口不好,愈发清减,除了肚子微凸,显示她是个孕妇外,那尖俏的脸,看上去比往日还要细。
晒了会儿太阳,她有些昏昏欲睡,不嗔给她盖了张毯子,受无尘法师相邀,二人去下棋了。
恍惚中,锦霓还做了个梦。
望月跪在蒲团之上,脑袋光溜溜的,上面烧着九个戒疤,听到她走过来,双眼空洞无神,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梦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她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是呢,他说看破红尘了,要求大师剃度入空门呢。
可是,她呢,她怎么办,她还不知道,孩子是不是望月的,如果真的是……
嚯地起身,连薄毯滑落都顾不得了,锦霓大步往东厢房奔去。
双手用力,猛地推开房门,望月正端坐在桌边,似乎在想着什么,乍一听见声音,皱了下眉头,立即听出来来人是谁。
“你……”
“望月,你听我说!”
锦霓一步上前,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急喘道:“你听我说完!”
说完这一句,她握住他的手,望月挣了一下,没有再动,任凭她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上。
未语先垂泪,她抽噎一声,泪眼婆娑道:“汲望月,别说你还是想要出家!你真的能斩断情思?我不信,住持也不会信的,否则,他为何只是笑而不语?!”
望月浑身一颤,脸色变了又变,这才一把擎住她的手腕,手指搭*的脉搏。
“孩子,孩子!”
锦霓猛地抽回手,一把抚上他的侧脸,哭喊道:“你就不想着,等他出生,等他喊你爹爹?”
爹爹?
男人喃喃地念了两声,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起来,手里一空,却没有握住她。
眼前蓦地浮现出一个粉嫩嫩的小球儿,短胳膊短腿儿,胖乎乎得像是个团子,流着口水,咿呀道:“爹爹……”
望月眼圈发酸,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望月,你若真的要留在这里,吃斋念佛,那也好,那也好……”
她的声音低下去,明明是想了很久的诀别语,一瞬间却突然想要落泪。
忽想到不嗔说过,怀着孩子不能总哭,否则将来孩子生出来,眼睛不亮,她赶紧咽回去。
一听此话,望月的声音有些哽咽,支吾道:“你想……你说什么……”
“回去,”锦霓说,“我找到了香川,我还会去继续找寒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又是一个令望月吃惊的消息,当日他奋力冲入火海,混乱中只找到了香川,无奈之下只好先将他拖出来,哪知道再从火里出来时,香川便不见了,而之前带着炸药的寒烟,更是见不到半分人影。
“香川?你说香川和你在一起?”
望月急促地打断她,“他现在在哪?”
她苦笑,无奈道:“望月,我便实话与你讲罢,香川他……”
她一指自己的额头,“他病了一场,不嗔拼了一身的功夫将他救回来,可惜,他现在的脑子只是相比于一个十岁的孩子了。”
望月冷汗涔涔,他听懂了锦霓的话,想到风姿翩翩的三弟,自小便聪慧逼人,竟到了这般田地,不禁悲从中来。
“你看,你会惊,你会喜,你会悲,你会忧,你这样的人,能侍奉在佛祖身边么?汲望月,你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无法在这里找到内心的平静,因为你不属于这里。你若非要执意如此,好,我回去,我会带着孩子,照顾香川,你便在这里,为我求得上苍的原谅吧。”
说完,她不肯再留下,来去如风,像是来的时候那样,转身便走。
不过十几步,走得却像一辈子那样长,锦霓脚一软,靠在朱红的墙上,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肆意地流淌下来。
她忽然意识到,命运就是这般弄人,她为了一片花瓣来到这里,却遇到想要遇到的人。
如今,她已经把想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虽说事在人为,可她不想太过孜孜不倦。
头顶忽然投下一片暗影,半空里伸出一只手,笨拙地寻着她的脸颊,到后,才颤巍巍地擦净她脸上的泪痕。
“别哭了,我跟你回去。”
卷七果香152
近来皇上的神头儿愈发不济,每日强撑着上朝批折,后中除了先帝的一众太妃,便再无嫔妃,就连各的女,也都各自领了不菲的遣散费,各回祖籍,嫁人的嫁人,散了个干干净净。
大内总管李福康颤颤巍巍地领着两个小太监穿过前殿后,送来御膳房特特煲的补汤,走到门外小声地请安。
“嗯,呈上来吧。”
第五鹤咳了几声,披着件半旧的明黄色袍子,坐在御案前看折子,朱笔不断勾勒。
“皇上,快子时了,早些安置吧?”
李福康小心翼翼地劝着,招呼小太监赶紧轻手利脚地把汤端上去。
“下去吧,朕一个人静一静,困了便在后面睡了,不用折腾了。”
第五鹤挥挥手,睡在哪里都一样,都冷,都睡不稳。
他的声音,依旧是清雅如水,平和安然,只是略带了沙哑,因为熬夜,眼睛也有些发红。
李福康不敢多言,躬身退下了。
偌大的殿里,重又剩下孤独的帝王,他仔细侧耳听了好久,这才轻声道:“出来吧,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半晌,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那人已经在黄色的幔帐后等了许久,意欲伺机而动,却不防,已经被第五鹤发现。
颀长的身体,裹挟着凛冽的气息,一柄狭长的剑,从后面,搭到第五鹤的肩上。
“你居然发现我,并且不动声色,你不是个疯子,就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狗、皇、帝!”
方良灿裂开嘴角,冷冷地发声,因为激动和愤怒,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可知道我是谁?”
第五鹤端起汤碗,轻轻吹了吹,面无惧色,居然尝了一口,眯起眼睛,慨叹一句:“这御膳房的手艺,朕看,也不过如此。”
他竟然好像,并未将这个手法生涩的刺客,当做一回事。
“第五鹤,你死之前还有心思喝汤,哈哈哈!”
良灿瞪着他,怒不可遏,剑尖朝着他的颈部动脉处,偏了偏。
殿前的几株银杏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男人轻放下碗,手指拨弄了几下那一摞奏折,嗤笑道:“是啊,朕也觉得,朕是个疯子,却不是个聪明人。”
第五鹤斜过脸来,瞟了一眼在自己肩膀上的剑,还有那握着剑的手。
那傲慢的少年,却好像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脑上还是全无表情。
他手上的剑也动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极小心,他的手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方良灿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多次夜探皇,掌握他的作息规律,避开一拨拨的大内侍卫,他终于将剑抵到了他的颈子上。
“方公子,我们来下一盘棋吧,朕好久没下棋了,奴才们都不敢和朕下。”
说罢,他毫不在意那随时能切断自己喉咙的利刃,左手在桌上索了一下,找出两个圆圆的盒子来,掀开盖儿,里面是一颗颗围棋子儿,黑子由黑玛瑙制成,白子由白玉制成,每一粒都凉丝丝的,透着圆润。
他其实,一眼就看出了来人,究竟是谁。
一轮明月下,漫无边际的清凉月华悉数洒下,两个人已经走出了内殿,良灿收起了剑,他今夜本就抱着必死的心态,并不担心第五鹤在拖延时间。
良灿出身书香门第,方家几代文臣,自然从小耳濡目染,习得圣贤之书,琴棋书画无一不,这一下,便不觉过去了半个时辰。
棋盘之上,黑子白子密密麻麻,一时间局势胶着,不分高低。
第五鹤执黑,然越到后来,两个人思索的时间便越长,似乎都忘记了各自的身份。
良灿毕竟年少,只顾得厮杀冲撞,冷不防被第五鹤看准一个死角,在他的后路处杀了一子,很快,原本势均力敌的境况便一路扭转直下。
“承让了。”
他含笑,落下一子,高下已分。
“我输了。”
良灿坦然,他此刻心中是有些敬佩第五鹤的,自小方镜言便为他请来国内名师好生教导,棋艺自然湛,如今一局下来,他才知道人外有人。
第五鹤摇头不语,一枚一枚将棋子收起来,捡入盒中,直到棋盘干干净净,他才说淡淡道:“不是我棋下得好,是我的心静,你的心乱。你要杀人,所以心里纷杂。”
良灿一凛,未料到仇人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在心里讲这话过了几遍,才觉得颇有道理。
他的心,不静啊。
有要手刃仇人的激动,还有对自己武功的不自信,甚至,他在想,若到了最后一刻,与他同归于尽,这世间还是否有留恋?!
蓦地,一张脸浮现在眼前,她说,谢谢你,带我逃出来。
“朕记得,朕第一次到围棋,便是方大人教朕,‘金角银边草肚皮’,朕那时贪玩,总是坐不住,方大人便哭笑不得,只好编些有趣的口诀儿,好叫朕来些兴致。”
他一只胳膊撑着脸,若有所思,陷入回忆,唇边浮上淡淡的笑容来。
乍一听到他提起自己的父亲,良灿浑身绷紧,手握成拳,怒吼道:“你住嘴!不许提我父亲!”
因为愤怒,他的一双眼睛,变得血红吓人,原本入鞘的剑,也“唰”地一声拔出来!
“第五鹤,都说你一身武艺绝伦,今日我们就比试一番,免得你说我刺杀你,污了我方家几代忠良的美名!”
说罢,他挺身,摆好了架势。
“方公子,我真的很佩服令尊,即使是他为国捐躯,临走时也没有泄露半点,哪怕是对自己的亲生骨,朕,崇敬他!”
良灿有些懵懂,手垂了一垂,重又逼近他的下颌,“你在说什么?”
第五鹤伸出两指,将他的剑拨到一旁,冷静启声道:“你想知道么?”
“当时胡家一脉势力滔天,朕刚刚登基,势力不足以扳倒他一家,只能将胡家女儿接进中,纳为贵妃,并且给予无限恩宠;后又故意在朝宴上与方大人演一出好戏,令朝中大臣皆以为朕与方家出了间隙,使得胡家不再对方大人暗下黑手,免了你一家的灾难。”
“方大人忠报国,看出了他们的狼子野心,不惜以一死,来将这出戏演得逼真,令朕有了‘昏君’的恶名,朕这才得以脱离了胡氏一党的钳制,私底下可以派人明察暗访,将其一网打尽。”
良灿的脸色愈发多变,听到这里,他才颤抖着出声,试探道:“你是说,我爹,是自愿赴死的?那、那为何,你要派人将我方家赶尽杀绝,不惜派杀手要来追我一路?”
第五鹤沉了脸,惊讶道:“朕派人去杀你?这怎么可能,朕确实派人了,只是,却是去保护你的,并非要杀你。”
良灿皱紧眉头,仔细回想,这才隐隐有了印象——
当时确实有人在追杀他,他一路逃命,顾不得许多。如今细细想来,那来人的确是和一开始跟踪自己的人有些差别,衣服虽然是相同的,武功路数却极为狠辣,几乎是招招致命。
“你若不信,朕可以取来方大人亲笔写下的一份手札,里面详细交代了来龙去脉。”
说罢,第五鹤就要起身去取。
“罢了,这……确实是家父的作风,他常说,文死谏,武死战,他虽是一介文臣,可做梦都想要为国捐躯啊……”
良灿凄苦一笑,手中的剑叮当落地。
“看来,我没有理由杀你了,但是你现在,大可以叫来你的侍卫,将我五花大绑,送入天牢,几日后问斩,说这是敢闯入大内的刺客,哈哈哈哈!”
说罢,他竟然毫不闪躲,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
孰料,第五鹤竟然没有像他所说一般,反而弯腰捡起他跌落的长剑,重新递给他,叫他握住剑。
“你错了,朕,求你杀了我。刺下去,一剑,刺下去!”
说完,他趁着良灿愕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将那剑,扎入自己口!
第30部分在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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