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拉斯看得清二楚:
“他从来不可能大大方方地谈论爱情和友谊;过去接触到这些题目时,他总是非常不好意思,简直连别人也感到窘迫。可是我敢肯定,现在他把自己把往事告诉我,正是为了向我表达他对我的友情。”
“不要把我灌醉。”塔拉斯说,此刻他自己已经灌了大半瓶酒。
“我老家在格鲁吉亚,也就是说,我差不多可以算个俄国人,至少跟苏联沾点儿边。我身上既有美国人的血统,也有高加索人和乌克兰人的血统。尽管你的伏特加是格鲁吉亚货,也不会”
“酒是奈西姆从第比利斯带回来的。”
“味道好极了。”
“我不想用我的故事来烦扰你。”
“别说傻话了,克立姆罗德君。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的故事对我有多么大的吸引力,我是多么爱听。那个在纽伦堡想弄死三四十万纳粹分子的人叫什么名字?”
“布尼姆·阿涅列维奇。他已经死了。某天,他终于发现在东方国家再也找不到块安身立命之地,于是他去了以色列。他是在六天战争中被打死的。当然,那时他已经改名换姓。”
夜已降临。十点钟的刘候,雷伯说他饿了。塔拉斯站起来才走了几步,使得出结论:他的房子,恐怕包括房子所在的大西洋边这个岩石岬角,全都倾斜了。于是,他决定还是坐在围椅上不动为妙,心想,身边反正有世上最富最富的名男仆在侍候他。雨已止,风已息,海上几乎毫无动静,必须屏息凝神才能听见类乎狗酣睡时发出的深沉呼吸。
雷伯拿着他做的零陵香熏肉蛋卷从厨房里回来。他们边吃蛋卷,边喝着塔拉斯已经开始进攻的第二瓶伏特加。
“还想听故事吗,乔治?”
“如果必要,就编造几个吧。”
“我本来就在编造,乔治。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接着他讲起了在奥地利与仇人的角逐从萨尔茨堡到死山相互追踪拜访西蒙·威森塔尔铎夫·拉扎鲁斯的死以及遇见那个犹如惊弓之乌带着四张不同姓名护照的人的经过。“他就是卡尔·阿道夫·艾希曼,你能想到吗?”
塔拉斯睡着了。他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只觉得舌头软绵绵的。屋里悄无人声,他以为雷伯已经走了。他急急忙忙走下楼去。发现雷伯正操着葡萄牙语在打电话。
“我煮了点咖啡,”雷伯只手捂住话筒说,“还没有凉,在厨房里。”
他轮番使用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法语继续个接个打电话。
外面,天已放晴,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他们走出去,沿着海边散步。
“我昨天是自己躺到床上,还是你把我拖上床的?”
“可以说两者兼而有之。”
阿道夫和贝尼托栖息在老地方,还是那么副蠢相。
“雷伯,”塔拉斯蓦地说,“我不想成为个局外人。”
他的眼睛和那双灰色的眼睛相遇了,塔拉斯又体会到三十年前在毛特豪森已经领教过的那种畏缩心情。他继续说道:
“找还没有老到那种地步。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或迟或早,或被动或主动,这仗你总是要打的只有点我还拿不准:你究竟是主动出击呢,还是起而迎战。我比较倾向于前种办法。”
雷伯弯下腰,拾起块挺大的卵石,扬手投了出去。石头准确地落在两只鸬鹚之间的水面上,它们硬者头皮装出不理不睬的样子。
“你肯定这是两只活鸟吗?”
“当然是的。就跟我样活着。”
雷伯脱掉鞋,赤脚蹚入水中,点不在乎弄湿裤子。他摇了摇头。
“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他说。“暂时巴西利亚当局对我不加干涉。加拉加斯和波哥大方面也不管我。”
“这种情况不会长久的,你也知道。”
沉默。
雷伯脱下圆领衫,慢腾腾地把身体泡在水里,只露出个头,两眼瞪得大大的,看起来有点象个溺水的人。塔拉斯走到平日最喜爱的块礁石上坐下。
“不要把我拒之门外,雷伯,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做。”
雷伯不见了,他在水下潜泳,过了仿佛无穷无尽的两分钟才冒出头来。他游回礁石那边,全身脱得精光,把衣服拧干,然后重新穿上身。
“你只到那里去过次,乔治。”
“那里太热,我受不了。再说,我也不是要你雇我当伐木工。”
又是阗然无声。雷伯系着运动鞋的鞋带,可是他住了手,陷入沉思。
“我刚才对你说过,我还没有做出决定。这是真话。我可以就按现在这样子生活下去。”
“这次你用了多少家公司?”
“百十家。”
“它们之间表面上没有任何联系?”
“没有。”
“有朝日会不会有人跳出来揭露事情的真相,指出你是所有这些公司唯的老板,这种可能点都没有?”
“我想没有。”
塔拉斯沉思良久,后来终于说:
“你说得对。你可以象你所说的‘就按现在这样子生活下去’。大不了将来会有人对你那百十家公司中的某家表示不满。不过我想,每家公司反正都有自己的律师班子,他们个比个精明。而且我好象记得,你手下的人中有几位还入了阁。其中个不就是巴西总统的私人顾问吗?”
雷伯露出了微笑,说:“是的。”
“因此,唯真正的危险,”塔拉斯说,“那就是在巴西委内瑞拉或哥伦比亚发生古巴式的革命。看来可能性不大,至少在今后的二十年内不会发生。而且,哪怕天国成了红色的,总还是可以通过商量达成妥协的。你和克里姆林宫的关系还那么好吗?”
“是的。”
“牵线的是保尔奈西姆那个有艺术品收藏癖的美国人以及另个乡音很重的法国人?”
“是的,还有别人。”
塔拉斯居然还能笑出声来。
“我的上帝,雷伯,你个人就顶得上个多国集团。我在说什么呀,何止是个多国集团?你本身就是好几个多国集团,说不定你可以买下通用汽车公司,或是埃克森公司。或许把两个起买下来也难说。我说得对吗?”
“我从来没想过。”
他们又开始散步,肩并肩朝塔拉斯的房子走去。
“雷伯,事情很简单:切取决于你。如果你继续保持沉默,隐姓埋名,那就不会出什么问题,不会出什么严重的问题。”
他们走进屋里。
“可是我知道,事情不会长久如此,”塔拉斯说。
“不会?”
“不会。你自己也说地‘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这说明你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我想你会干的。依我看,拉开战幕的将是你。你创建了个国家,而在它的国境以外,几乎无人知晓它的存在。总有天,你将不再保持沉默。我相信当这天到来的时候,我可以助你臂之力。最近我对这事想得很多,我想你也样。”
雷伯微微笑。
“跟我来。”塔拉斯说。
他朝书房走去。书籍笔记胡乱堆在那里,不把塞梯尼亚兹那样的人吓坏才怪。
“昨天晚上,”塔拉斯说。“在你那么不光彩地把我灌醉之前,你问过我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你要我谈谈我在写的这本书”
他拿起个文件夹,把它打开。里面只有张纸。
“全部都在这儿了,雷伯,我怀疑它是否会有出版问世的天。不过,写倒是写完了。所有的内容都写在里面。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念念。”
“我简直等不及了,”雷伯答道,脸上又露出丝笑意。
“首先是书名,《论国家法统之预谬性》,作者乔治·塔拉斯。下面是正文。第章。其它章节其实并不存在。第章也是唯的章,内容加下:
国家法统说乃是个离奇可笑荒谬绝伦的概念。它毫无法律根据。每个国家都建立在这样个历史事实的基础之上:在某时期,个部落的石斧大于毗邻的其他部落,此部落便得以打垮其他部落。结论是目了然的:任何现存国家的存在都毫无法律根据。
“就这些,雷伯。我对我得出的结论十分满意。”
“雷伯,”塔拉斯说。“我可以给你上课,我可以”
“我想看些这方面的书。”
“吉拉尔德·菲茨莫里斯爵士所写的《国际法概论》;莫斯勒的《作为法治社会的国际社会》;保尔·吉根海姆的《国际公法原理》,卡瓦列利的《和平法准则》,雷德斯洛勃的《国际公法条约》,海牙国际法学会出版的各种刊物《美国国际法杂志》;《世界贸易法杂志》;《联合国仲裁决定汇编》当然,还可以加上韦斯特累克韦顿雷瑙尔特的著作以及文尔瓦累兹的杰作《美国的国际法》另外还有俄国人屯金蒙得维的亚的希门尼斯·德阿雷查加弗德罗斯与西马他们合写的书刚出版我手头还没有,不过我会弄到本的至于奥康内尔凯尔森冯·德海特施瓦尔曾伯格布朗利等人就不提了”
“你喘口气再说吧。”
“即使你以光速来读书,雷伯,可能也要花好几年才能看完这些书。”
塔拉斯伸手碰了碰书堆中的摞,这摞书立刻倒了下来。
“我刚才说的许多书这里面就有,当然,并不全在这里。你定要有个可信赖的人,雷伯。”
“就是你。”
“就算是我。我和所有你能罗致的法学家,当然各种国籍的人都要。我甚至可以弄到个面色红润的地地道道的俄国佬,他甚至不是个持不同政见者。他是个和克里姆林富有联系的重要人物,虽然经常住在伦敦和芬兰。他会加入这个班子并且守口如瓶,我塔拉斯以名誉担保。”
“这个班子将做些什么事呢?”
“做你想要它做的切,雷伯:按照你的设想证明你缔造的国家能够而且必须生存下去,证明它有权利生存下去。”
那双灰色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乔治,你认为我有足够的疯劲这样子吗?”
“我认为你拥有比这大得多的疯劲,雷伯。”
塔拉斯心想:“归根到底,我身上也有迪耶戈·哈斯的某些东西。我和那个阿根廷人被创造出来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是为了推动雷伯·米歇尔·克立姆罗德去完成他的使命”然而,在随后的几秒钟内,他又转而认为:这是他自己和迪耶戈哈斯的愚人之见,他们把自己抬得太高了。
他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雷伯,我知道我已经七十五岁了。我要求做这件事,并不是要你怜悯我,你或许会念及我现在孤身人,或出于你可能对我怀有的友情而对我大发慈悲。我确实有能力组织这个班子,做好切准备,旦你下决心采取行动,便可发挥作用。”
阵沉默。
接着,雷伯对他此说:“我希望际到那里去。至少再去次。你总共才去过次,那还是在九六四年。”
“九六五年。”
“六四年,”雷伯说。“九六四年十月二十日。要不要打赌?”
“老天爷,不要。”塔拉斯说。“我对你的记忆力太了解了。没准儿那天我穿的什么衣服你都说得上来。”
“白色的套装,绿色的领带,手帕也是绿的,头领顶巴拿马草帽。雅瓦和他的儿子们觉得那草帽很古怪,直到如今他们提起来还笑呢。乔治,我希望你明年来,就在二月份吧,那时候雨水少些。”
“我会来的。当然,如果那时我还在这个世界上的话。”
“如果你死了,我决不宽恕你。”
两人沉默了会儿。雷伯的目光变得更加深沉。
“你真的能找出有说服力的论据?”
“国家是个拥有领土人口和政府的实体。国家还享有主权和独立,因而不从属于另个国家或任何别的实体,但直接受国际法约束。单是这个问题就足够世世代代的法学家打上五百年官司。”
“我也许等不了那么久。”
“雷伯,甚至连‘国际法’这个词儿本身都没有什么过硬的依据。大约两百年前,第次使用它的是个名叫边沁的人。边沁定是在酒精中毒症发作时发明了这个词儿。在他之前,这个词是不存在的。在他之前用的是r,这个拉丁名词本身也是从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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