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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这里的路上,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像过我应该对他说的话,也无数次地想像过他的反应,可没有一种是现在这样!赵君卓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想看到我,眼神里尽是厌烦,而我仍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永远都不会对我凶永远都不会舍得对我说一句重话。

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所击败,在他第二次请我离开的时候,我仓皇地退出了病房。

我跑到医生的办公室,问了一个问题。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医生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我,点头说是,然后说:“当时情况危急,如果不截肢的话会有生命危险,你们家属当时不在场,而且当时患者神智很清醒,他让同事在手术意见书上签字的……”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原来——他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接下来,赵君卓的父亲、我妈、我以及卡卡继续留在那里。

在医院允许的探视时间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平安无事地见到他。

除了我。

他不想看到我,每每我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他便会摁铃让护士进来,然后让护士请我离开。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出我和赵君卓之间的不寻常,但谁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在当地警方调查一项私藏枪支的案件中,携带凶器的嫌疑人与警方发生了交战,其中赵君卓负重伤,为了避免更大的伤害,医生不得不为他的左臂做了截肢手术。

我想,失去了左臂的赵君卓可能也失去了爱我的勇气,他想放弃爱我。就像他所说的,法律没有规定他不许爱我,同样,法律也没有规定他必须得一直爱我。

你可以不爱我,但不能因为这个。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他叫我滚开

两个星期之后,我妈带着卡卡回去了,又过了一个星期,赵君卓的父亲也回去了。在他住院的那一层楼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和赵君卓的父亲是他在医院里最不待见的两个人。

赵君卓的父亲离开之前和我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

“你想清楚了,小舞?”,他说。

我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是。

他点点头,似乎略有释怀,“那我就放心了,君卓这孩子从小就是死心眼,他看上的从来都没有变过……”

我有些心虚,脸上也有些发烧,我还以为他和我都伪装得很好呢!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话了:“君卓恨我,并不是因为我娶了你母亲,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那时工作忙没有办法照顾他,所以把他放在我哥家里,小学毕业的时候他才回来,我们之间一直都不太和平……”。

说这番话的时候,赵君卓的父亲有些难受,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又叹了一口气,“还有……你高中的时候,那天,我去你家看你,是你母亲打电话说你把腿磕伤了,让我去给你买药,我去药店买药的时候,别人问我伤是怎么样的,我说不上来,就想先去看看你的伤再买……可能我做得不太好,让你误会了……对不起……”他搓着手跟我道歉,面色尴尬。

我呆呆地看着他。

妈的,原来是我误会了!那时候的我,自打知道他和我妈之间的那点破事儿之后就直接把他划拨到老色狼的范畴里了,压根就没想到还有误会这一茬儿!

“呃,没什么,其实我都忘记了……”我无比羞愧也无比尴尬地接受了他的道歉。

等赵君卓的父亲离开之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拿出电话,我向林战提出了辞职的请求,林战在那电话那头没说几句手机便被茉莉抢了过去。

“小舞,你好好照顾赵警官吧,工作的事你不用操心,终身大事才是要紧……反正你随时可以回来的……”,茉莉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但内容我还是明白了,挂上电话之后,我抬头望着天空,无声地冲它笑了笑。

我按照赵君卓父亲的嘱咐,专程去了一趟他的单位。

一个小时后,我来到了赵君卓在这里的宿舍,是一套很简单的一室一厅,房间很整洁,因为东西并不多,客厅里只有沙发电视,厨房里厨具一应价俱全,但完全没有被人动用过的痕迹。

我往卧室走去,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好奇。这个男人,在我十七岁的时候便已出现,我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走进他的生活。

卧室里依然是一派简朴的风格,面积虽大,但东西不多。床单被子整洁有序,床边是一排深褐色的实木衣柜,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走到电脑前,打开它,启动电源,很快地,不需要任何验证或者密码,页面打开了。桌面是一张相片,相片里有两个人,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两个人。

一个是我,一个是卡卡。

“妈妈,你把好好地照顾虫虫舅舅,把他带回来,和我玩儿……”,我想起一个星期前和卡卡分别时他对我说的话。

眼泪涌了出来,我拼命地擦拭,它又拼命地流出来。

八月的那一天,午后的时光,明亮的阳光隔着玻璃斜斜地射进房间里,整个房间里流淌着忧伤的光,我坐在电脑前,看着相片中的两个人,像个孩子般地哭了起来。

“小舞,好好生活,不要放弃!”,很久很久以前,他这样对我说。可现在,他却要放弃了,他连我也不想要了么?

不,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跳起来,擦干脸上的泪水,然后去衣柜里找他的衣服,医生说他下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他父亲让我带些衣服给他。衣柜里的衣服并不多,没花多少功夫我就找到了要找的衣服,关上衣柜门的一刹那,中间的抽屉卡在那里,我顺手打开看了一下,看到了里面摆放整齐的一条围巾,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有一年我春节回家时买给他的。

从那里出来之后,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很熟络地跟我套近乎,我也跟他聊了一下这里的天气,下车的时候我想,现在,在这个城市里,我是赵某人唯一的正宗的家属了,看他还有什么理由把我打发走?!

我去医院旁边的超市里采购了一大堆零食水果,两只满满地拎了医院,直奔住院部五楼的护士站。是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得先从小护士这里下手。

“……总而言之,不管他说什么,你们都不要听他的来赶我走——”,我很直接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小姑娘们乐呵呵地答应了我的请求。然后,我又把专门照顾赵君卓的护工李阿姨叫过来,把另一袋东西给她,同样,我向她提出了相同的要求。

六点钟的时候,赵君卓半躺在床上看电视,也许不是在看电视,只是把眼神落在电视机屏幕上,我端着饭盒走近他。

他只是用眼神瞟了我一眼,随后便移开了。

“该吃饭了——”,我冲他笑,有些讨好的意味。

他轻轻地转了下头,“放在桌上,你走吧!”,三个星期了,他一直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

我当然不打算走。

“我喂你吃——”,我把饭盒找开,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叫你走,没听见吗?!”他的声音依旧是冷冰冰的。

我没理会他,拿起勺子舀了饭菜伸向他,他不动,也不看我。

我固执地停在那里。

他紧紧地抿着嘴,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

我依旧坚持。

一分钟过去了。

两分钟过去了。

……

终于,他忽然回过头,一双冰冷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我:“你走不走?”,他的声音冷得可以让空气凝结起来。

我心里难受,可还是摇头。

他蓦地伸出右手,从我手上抢过饭盒,抬手一扬,饭盒“啪”的一声砸到了地上,白色的饭粒,绿色的蔬菜,红色的胡萝卜,粉色的肉在这声音里顺次倾倒在地上,五颜六色地铺摆成一个奇怪的图形,我睁大眼睛看着它们。

“还不走?!”他还是用刚才的口气问我。

这一次我没敢出声,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低垂着眼帘地看着地上那个怪异的图形。

许久之后,我才回过神来,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

他冷冷看着我,然后,他一字一顿地对我说:“许小舞,请你从我眼前滚开好不好,我求你了!”

呵,他叫我滚开,他叫我滚开。

我摒神静气地站在那里,任温热的液体在我的眼眶里挣扎,任我的心在胸腔里被一只残酷的大手残暴地揪着,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好受一些了,才吸着鼻子说:“赵君卓,请别赶我走,我知道你难受,你的手臂没了,可是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会照顾你……”很没有出息地,我开始哽咽,开始泣不成声,想说的话太多太多,恨不能把我的心掏出来给这个男人看,因为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才能让眼前这个男人明白我的心。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真是可笑!我的手臂是没了,可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需要你的照顾了?!许小舞,你别太自作多情了!”

我摇头,拼命地摇头,我想说:我没有自作多情,我怎么就自作多情了呢?

“我只是想照顾你……”,最后我只说了这一句话。

“你照顾我?你能怎么照顾我?!你会照顾人么?局里专门帮我请了高级护工,这医院里随便找个人也比你会照顾人,所以——许小舞,请你离开好不好?!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烦人么?你是我谁啊?”,他很不耐烦地冲我吼。

我是你的谁?曾经,这个问题纠缠过我许多年。

我愣了一下,半天之后才嗫嚅道:“我……你不是说你是我哥么?”

“哈,我是你哥?我算你哪门子的哥?许小舞你难道忘记了吗?!我爸不是你爸,你妈不是我妈,我是你什么哥?!”,他用极其嘲讽的口气说。

我往后退了一步,从来,我都不知道面前的男人会变得这么冷酷而锋利。

“你别这样……”,我低声地求他。

“那你要我怎样?!我请你走,你不走!我请你消失,你还不走!你要我怎样?!你要我怎样?!”,他发狂般地质问我。

我怔了一下,忽然间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开始往上涌,我冲到他面前,神经质地抓住他的衣服,牙齿颤抖着,我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话:“你不是说你爱我么?你不是说你爱我么?现在我不逃了,我愿意被你爱,真的……请你别这样……赵君卓……你别对我这么凶……你怎么能这么对我呢……你没有了手臂,可你还有我啊……我不在乎你有没有这条手臂,真的……你相信我……你跟我回家吧……我会一直呆在你身边……卡卡那么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不是吗?我们一起好好地生活好不好?”我说得那么乱那么急,生怕少说了什么就被他误解了,为了证明我的话,我还毫无羞耻心地把头贴到他的脸上,是的,我需要一种强有力的力量,一种毫无羞耻心的勇气,我需要它们,只有它们才能让我把我想表达的悉数表达出来。

不仅如此,为了证明我的心意,我开始在颤抖中去吻他,我那么一厢情愿地想,只要我能再温柔一些,就能用自己的柔情来化解他心里的伤痛,我一遍遍地去吻他的脸,他的眉,他的鼻子……

最后,我的唇落在他的唇上,他的身体震了一下,我能感到他身体的僵硬与挣扎,可我不想松开他,伸出手揽住了他的脖子,那么热烈地吻他。慢慢地,他似乎放弃了挣扎,全身开始放松,我感到他也在回吻他,那一刻里,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幸福。

可那样的幸福并没能维持多久。

他忽然推开了我,胸口上下起伏着,脸色苍白而激动。

“哈,我爱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许小舞你这辈子有多少男人跟你说过这三个字,可事实呢?谁会爱你一辈子?!哪个男人会那么蠢的只爱你一个女人?!许小舞,你是不是疯了?你还要不要脸?!”,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做了一个动作——狠狠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仿佛它刚刚碰到了多么肮脏的东西似的!

那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医院。

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依然每天都出现在赵君卓面前。我想,在那段时间里,如果整幢住院部大楼要评选最厚脸皮奖的话,一定非我莫属。一言以蔽之,我是一个很不讨好的探病者。

我和赵君卓的交流已经降到了最低。

我不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能出现在他的病房,不能出现在复健室,也不能出现在从他的病房到复健室的路上。

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还能去哪里?

等他从复健中心回到病房之后,我只能坐在病房外面走廓上的椅子上。有时候,护工从病房里出来,我能听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缓慢地行走,我会悄悄地探出头,悄悄地看他一眼。

他常常站在窗口发呆,一站就是很久,医生说他的情况并不能久站,可我不敢亲口去提醒他,只能去护士或者护工。卡卡每天都会跟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和虫虫舅舅一起回家陪他玩儿,每次我都会说快了快了,我们很快就能回来了。我妈和赵君卓的父亲也打过电话,我妈还用近乎暧昧的口气问我和赵君卓相处得怎么样了。

我只能在电话那头敷衍地应着。

时间过得那么慢,上帝正一脸嘲讽地拿着一把生锈的刀在我的心上细致而耐心打磨着,每次我都觉得那是最后的一刀,可每次那一刀之后我又依然活着。每一分钟我都很犹豫,有时候我希望时光过得快一点儿,这样的话也许赵君卓能很快地走出失去手臂的阴霾而不会那么决绝地把我推开,可有时候我又希望时光过得慢一点儿,我不用那么早地面对卡卡和别人失望的目光。

赵君卓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依然如在耳边,字字如刻,我常常觉得恍惚。到底他是真的厌倦了我还是因为失去手臂之后而产生的心理障碍,我分不清楚。如果还爱我,怎么舍得对我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动作?

周四的下午,我照常坐在走廓的椅子上,脑袋里空荡荡的。许多天以来,我几乎成了行尸走肉,唯一的区别就是——我的心仍有感觉,它一直在隐隐地痛。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再过两天,赵君卓就可以出院了,我也不必再顶着最不讨好探病者的头衔而继续出现在这所医院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靠着椅背睡着了。

大概是因为姿势的原因,我睡得并不沉,梦境也很混乱,我梦见了许多人,赵君卓,漆天南,钱伟豪、于钦……我生命里遇到的男人都悉数上阵了,可他们都那么冷漠,漆天南对我说:你走开,我喜欢的是刀刀,钱志豪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你这个女人只爱钱!于钦搂着别的女人说:别在我面前装!最后出现是赵君卓,他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说:许小舞,你知道自己有多脏吗?我怀着满心的创伤仓皇离去,然后我看到了茉莉。她依旧穿着洁白的衣裙,手里抱着一个我看不出形状的东西,对我说:小舞,你好好保重,我们走了……

我想哭,可哭不出来,不仅如此,我像一个失声的病人,连一丁点的声音也发不出。

我从那个梦里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已经快傍晚了,走廓里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我觉得全身酸软,动了动脖子,想站起来活动一下酸麻的腿。刚站起来,一件衣服从身上滑下来,我愣了一下,俯身捡起它。

是赵君卓的衬衣。

我心里一阵惊喜,抓着衣服走进了他的病房。

护工在一旁打瞌睡,赵君卓也睡着了。

我怔怔地站在他床边,在心里对他说:赵君卓,别闹了,我们回家吧!

我真的那么说了,虽然他听不见。

那是二oo九年的八月二十五日。

那天下午,我原本是想等他醒过来去跟他好好地说几句,可似乎老天并没有给我机会,我从病房出来没多久,便来了好拔来探视他的人,领导,同事,朋友,我只退到最远的地方。

除了他的直属领导和少数的几个同事,没人知道我的身份,大概赵君卓极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过我。由始至终,我之于他,也只能存在于一个尴尬的不能见光的空间。

晚上九点钟多的时候,仍有一个他的女同事在病房里和他说话,两个人似乎聊到了什么高兴的话题,我听见赵君卓的笑声,虽然不大,但依然让我觉得振奋,足足有一个多月了,我极少在他脸上看到笑意。

十点钟的时候,我离开了医院,回到了医院旁边的旅馆。

才刚刚打开房门,手机便响了,我看了看号码,是林战的,不知为什么,一种不详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接通了电话。

林战的声音空洞而木然,“小舞,茉莉走了!”

“走了?!她去哪里了?”我很诧异地问道。

“茉莉走了,她走了,她和孩子都不要我了……你回来送送她吧!”,电话那头是林战苍白无力的声音。

放下电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全身冰凉。

茉莉,茉莉,你怎能这么狠心……我蹲在陌生的房间里,痛哭失声。

整整一个晚上,我没有合上眼。一合上眼便是茉莉的脸,她穿着雪白的衣裙抱着孩子在跟我告别。

那么坚强那么美丽的茉莉,你真的走了吗?

清晨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九点钟的时候,我从混乱的梦里惊醒过来。

先去车站,买了下午回c城的车票。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十点半了。

赵君卓站在病房里,一个女孩子在帮他收拾东西,看见我出现在门口,他破天荒的没有皱眉头,更没有开口让我离开。

“小舞你来得正好——”,他对我说,表情和声音都那么平静,让我不禁有几分惊喜。

“我今天出院了,以后你就不用来了,赶紧回去吧,卡卡一定等得不耐烦了——”,他继续对我说,我“哦”了一声,张开嘴不知该说什么,这些天以来,我已经习惯他的冷言冷语了,而今他用这么平和的语气对待我反而让我有些不自在。

“对了,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淇淇,我的女朋友——”,他往那个女孩身边靠了一点,一只手很亲昵地放在她的腰上,两人相视而笑,我听见他用极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这是许小舞,我的——妹妹!”,那女孩温柔地靠着他,冲我甜甜一笑,“小舞姐——”。

我很傻很愣地站在那里,嘴依然半张着,虽然眼前的女孩很美丽很有礼貌,可我忘记了该怎样去表示我的礼仪!

“小舞姐,君卓,你们先聊一会儿,我去医生那里去拿出院证明……”,女孩继续用甜美的声音跟我说话。

我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本能地应了一声。

房间安静下来。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赵君卓,这个男人少了一只胳膊,连曾经说要爱我的心也没了,是这么一回事儿么?!

他也看着我,面无表情。

过了一会儿,我努力地笑了笑,说:“赵君卓,你这么玩儿就过了!”

话刚落音,眼泪便掉了下来,我太没有出息了。

“你凭什么说我在玩儿?你以为你是谁,许小舞?!”他微微扯了扯嘴角,恢复了之前的态度。

“我不是谁啊,我就是许小舞!你不是说你会爱我的吗?难道你忘记了?”我轻轻地说。

“我是爱过你,可你知道我爱你什么吗?”

“你爱我什么?”

“呵,我只是爱你的身体而已,很早以前我就想和你上床,知道吗?你是我第一个意淫的对象,我一直在幻想和你□的滋味,你不要想太多了,这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不然的话,你以为我会爱你什么?你有过那么多男人,你以为我真的会那么贱么?!”

“原来……原来……是这样……”,我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对,你就是这样,别不要脸,别来缠着我,我想通了,干嘛非要在你这棵树上吊死,天下的女人多了去了,我随便找一个也比你强!至少……都比你干净!许小舞,你知道你有多脏么?!”

我摇头,拼命地摇头,一刹那间我的脑海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问题: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一步步地往后退,最后,我的背抵到了冰冷的贴着瓷砖的墙上。

最后,我抬起头,隔着朦胧的泪光,我问他:“赵君卓,她真的是你的女朋友?你……你爱她么?”多么傻,这个时候了,我还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会很快结婚——”,他说,声音居然有些颤抖。

我点点头,转身往门口走去。

终于走到了门口,我再次转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赵君卓,我是不是很傻?”

“是,你一直都这么傻——”,眼泪蒙住了我的眼,我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那么残忍,那么冷酷。

归尘

茉莉走了。

她带着她的只有八个月的尚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人世间美好与丑恶的孩子一起离开了这个世界。

九月的秋天,只有阳光,连一丝微风都没有,太阳照常升起,世界依然喧嚣,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依然麻木。茉莉的离去,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没有,寥寥的几个出现在她的墓地旁边。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了她的母亲和父亲,他们一脸呆滞地站在女儿的遗像前,表情麻木,他们有多少年没有和女儿联系了,我不知道,茉莉从没有提起过。

林战老了许多,不像是刚满五十岁的男人,我几乎能从他身上闻到死亡的气息,现在,他寂寥地立在那里,仿佛已在那里伫立了千年,我不敢去看他的脸,那上面有太多的绝望。

尘归尘,土归土,再强烈的爱,再拼尽全力的愿望,在生死面前,都不值一提。

爱人曾茉莉之墓。

某个男人的爱人,这便是茉莉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身份,她只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五年,她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便匆匆退场。

葬礼的最后,所有人都叹着气走了,只剩我和林战留在那里。

“这辈子,我没爱过别人,我的妻子是别人介绍的,那时候年纪大了,父母一而再地催促,两个人便见面,觉得条件还合适所以便结婚了,她是个好女人,我很感激她,能给的我都给了……茉莉不一样,第一次在医院遇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身上还在流血明明痛得要死却不肯哭,我问她家在哪里她不说,我只好把她又送回了医院,那时候,她真的很虚弱,躺在床上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我就是觉得她可怜,托人去找好医生,到处给她买药,她慢慢好了起来,出院以后,我让她回家,她不肯,天天来找我,变着法子逗我开心,四十五岁生日那天,她打电话把我骗出去,给我唱生日歌,拉着我的手切蛋糕……我是个粗人,从来没有像样地过过一次生日,她知道我没女人,也没有勾引我,是我自己没把持住,她说她不会问我要名份,会一辈子呆在我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你不知道她有多会哄人,她说怀孕不要紧说自己的身体能承受,她说她不难受,她的腿都肿成那样了还说不难受,我真是蠢啊,她老说她很好我就信了……我怎么那么糊涂,明明知道怀孕会要她的命还让她怀孕……这辈子,我没对女人动过心,只有她……是我作的孽,为什么要惩罚她……”林战的声音低沉而酸楚。

这世界每天都有人在问为什么,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得到像样的答案。

走了也好,这世界不见得真那么值得留恋,我想。

我把卡卡从我妈那里接回家,她和赵君卓的父亲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没有问过我什么便让我带着卡卡离开了。

我的世界再次恢复寂静。

赵君卓和茉莉常常会交替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不久之后我便提出辞职离开了林战的公司,每每看到他的脸,我便会有凄惶的感觉,那个男人在茉莉死后像灵魂被抽空了一般,他的眼神会让人产生太多的绝望,我害怕那样的绝望。换了一家新的公司,换了新的老板新的同事,人生大抵如此,不断地相遇,不断地错过,然后又不断地遗忘。

偶而也会有从前的同事给我打电话,我问起林战,他们都说他恢复了不少,每天都一心一意地照顾妻子,朝九晚五,再也不要求下属加班加点了。

十月底的时候,我接到漆天南的电话,在电话里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结婚的对象是一个比他年轻了将近十岁的□小女孩。

我的感觉居然是麻木。

“好啊,祝你幸福!”我说。

他在电话那头骂我:“妈的,你就只得这一句么?!”

“还要怎样?祝你早生贵子妻妾成群?”我不无讽刺地问。

漆天南在电话那头停顿了许久,才问:“小舞,你怎么啦?”

“没怎么,我很好——”,我机械地回答,这几个月来,许多人在问我这样的问题,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很好,好好地活着,正常的呼吸,正常的生活。

“你还爱我吗,小舞?”漆天南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有些怪异。

我笑笑,说:“你都要结婚了却来问我这个问题!”

“我想知道——”,他依然固执。

“不,我谁也不爱!”我咬牙切齿地说。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我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漆天南,你说人死了有没有来生?”

他依旧不说话。

许久之后,我听到他用极轻但又极清晰的声音对我说:“如果有来生,我会第一个来找你——”。

我哭了起来,对着电话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不要你来找我,你以为你是谁啊?下辈子我遇见了你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

为了我这个让人不省心的女儿,我妈又开始热心地投身于媒人大军中。我不得不在她的指示下与n个男人见面吃饭喝茶聊天,谈人生谈理想。

我不太爱说话,因为实在找不到可以讨论的话题,所以,无论对方说什么,我一概以茫然的微笑答之。于是,很有那么几个男人对我很感兴趣,其中有一个最直接的,吃完饭就问去哪里开房。

我的回答也很直接:“去跟你妈开房吧!”

如果我妈是婚介所的所长的话,我肯定可能成为头牌,帮她招睐众多的大龄未婚或失婚男士,当然,我是不会提供结果的。我把这话说给我妈听,她非常生气,一副恨不得把我重新塞回她肚子回炉再造的表情。

“哎哟,我怎么生了这么不省心的闺女呢?!”,她常常跟我念叨这句话。

卡卡对于找新爸爸这件事情很好奇,在他看来,这件事就跟去街头捡一只流浪猫一般充满了乐趣,他常常跟我妈一起对男人相片品头论足。

“这个不好,眼睛太长了!”

“这个也不好,鼻子太短了……”

“这个身体好宽啊……”,仁慈的上帝请宽恕这个词汇量奇少的孩子的奇言怪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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