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水洗的瓦蓝,满世界一片翠绿,蝉的鸣叫连成一片,刚割过的麦田显得空旷而寂寥,一个老人顶着满头白发,弯腰弓背,在捡拾麦穗。
我的心被一种情绪熏染,站在老人身后久久凝望,不愿打破这永恒的宁静。老人篮子里的麦穗有些已经发芽,弄不清老人把那些发芽的麦子捡回去以后怎样食用。老人可能累了,站起身,手搭凉棚看了看太阳,蓦然回首,看见了我,吃了一惊,不等我开口,老人就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在这里等了你几天。接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布包,一层层绽开,里边竟然包着一块明晃晃的手表!
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复杂,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我没有马上去接那失而复得的手表,而是伸出双臂把老人搂到怀里,深情地叫了一声:奶奶!
哎——奶奶响响地答应了一声,白发扬起的太阳里燃烧着深深的慈爱,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溶化了,整个身子变成了一湾溪流……
奶奶说,她在麦秸垛下歇息时无意中发现了这块手表,想了好久,知道丢失了手表的人会到山上来找,因此上就在这里久等,现在手表已经物归原主,卸下了心头的一块重负。
我替奶奶挎着麦篮子,挽住奶奶的胳膊,走进了那间两位老人赖以栖居的茅屋,只见屋子中央点燃着一根艾蒿拧成的火绳,灶膛内火苗正旺,火堆上架着一个铁罐头瓶子做成的茶缸,鲁四爷爷正坐在灶膛前熬茶,茶缸内的茶叶水已经,满屋子弥漫着苦涩的清香。
鲁四爷爷见我进来,挪了挪身子,给我倒了一杯老人熬好的茶水,然后说:我看你做活的架势,像是一个农家娃。我喝了一口浓茶,说,我家的境况也跟爷爷一样,父亲跟伯父逃荒讨饭来到凤栖,一辈子靠种田为生。鲁四爷爷说他认识伯父,还说伯父那个人一辈子生性耿直,对人不藏奸,是个好人。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谝闲,谈得很投机。鲁四奶奶便为我们做饭,老人把雨水泡胀的麦粒用杵捣烂,拌上苦苣,水芹菜,马刺笕,为我们做了一锅麦饭,佐料是干辣子面拌野小蒜。我端起饭碗吃得很香,一连吃了三大碗。吃完饭老人出门送我下山,老两口再三叮咛我,关于手表的事不要对外人宣传,他们只是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不需要感恩和回报。
我谨遵老人的嘱咐,没有向外人宣扬我的手表失而复得的过程,可是我不能不对老婆说。老婆感动了,说,人要知恩图报,必须报答两位好心的老人。
我第一次领到工资那天,跟老婆一起来到商店,给鲁四奶奶扯了一件的确良面料,给鲁四爷爷买了一瓶老酒。虽然花了十元钱,但是我们心甘情愿。那一天老婆跟我一起下沟去酬谢老人,看得出老人对我们的到来非常兴奋,老奶奶把那件面料放到身上不住地比划,老爷爷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子,美滋滋地灌了一口,看着两位老人高兴的样子,我们心里也觉得安慰。老两口特意留我俩吃了饭。那次我们吃的是玉米面搅团。吃完饭老奶奶送了我们一瓶子麦芽醋,老两口一直把我们送到坡底,要上坡了,爷爷奶奶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不久,生产队解散了,土地重新包产到户,我也就调离了西沟村。一九八四年的一天,老米叔突然来我家,告诉我鲁四爷爷奶奶已经相继作古。接着拿出两双布鞋,交到我的手中。老米叔说,鲁四奶奶临咽气前一直不住地念叨我,要老米叔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两双布鞋交给我,说那两双布鞋她已经做下几年了,一直等我下沟去,准备亲自交给我,结果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面。
我的心紧缩着,说不上的震撼,这哪里是两双布鞋,是一个老人对孙子刻骨铭心的思念!两位老人一生日子过得清贫,但是他们却谨遵做人的原则,正直而不贪图占小便宜,他们活得充实,问心无愧,他们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族群,但是他们却用自己精瘦的肩膀,支撑起我们整个社会,他们用自己的行为在我的胸腔内竖起了一座丰碑!人的一生有许多遗憾,最遗憾老人临终前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没能在老人的灵堂前燃起一炷香,没能亲自扶柩送终,没能给老人的坟茔添上一撮土……
一眨眼,我也迈入老人的行列,虽然一路坎坎坷坷,风霜刀剑,几经沉浮,伤痕累累,始终没有忘记鲁四爷爷奶奶留在我心目中的记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念,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有自己的行为轨迹,人的有些观念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可是有些观念却亘古不变,老祖先总结出来的仁、义、礼、智、信是我们永久的做人原则!
尽管我们的物质生活日益丰富,可是我总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忠诚和信赖在逐渐消弭,大家变得高深莫测,相互间都把自己包裹的很深,谁也不愿意对别人敞开心扉,我们的精神生活日益空虚,大家全都为了一个字眼而互相暗算,那就是钱。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也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我的很快就会糜烂。可是我不希望我们人类的道德观念蜕化,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精神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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