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时候,他想黎漠给他的那笔省吃俭用存下的银子,人生在世不称意十之八九,尝到了世间百味,才能明白最珍贵是别人给了你,他自己也需要的。
昱昇一桩桩地想,渐渐也就想明白了,这一路走来,黎漠没有错,就算黎漠是喜爱他的,这样的一次次地胡闹也许早就寒了黎漠的心,黎漠那人又沉闷,对他的那份情谊,怕是早就随着他的作为,消失不见了。
事到如今,他还能奢求别的什么呢?
时光冉冉,转眼又是一年,身为工头的昱昇带着几个伙计去收尾款,路过德泰大饭店的时候,里头的一个女招待瞧见他,飞似地跑出来跟他说话,他这才知道那丧心病狂的李广德竟然把阿满卖出去了,当初昱昇仓促逃走顾不上他。如今算起来阿满也差不多也有二十来岁了,想必李广德嫌弃他接不到客人,竟然贱卖给一个开煤矿的吐财主,说是过两天就要上火车跟去山西。
那女招待又说,那煤老板更是狠毒,他的矿里面都是卖力气的壮丁,常年也没有个女人,这老头把他买回去是打算给手下挖煤的矿工们享乐邪火,这一去怕是就没有命回来了。
昱昇听完女招待的话,大吃一惊,阿满跟他好歹也算是相好过一场,昱昇不忍心看他落得这样的下场,叫了几个人一齐去火车站堵人,好在这边站台不算大,也是该着阿满的造化,他被那煤老板抓着往火车上推的时候,还真叫昱昇给找到了,阿满瞧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抓着他的衣服不肯走。
昱昇可怜他,干脆跟那土财主谈价钱,打算把阿满赎出来。谁知那财主狮子大开口,昱昇如今一人勉强生活,哪里拿得出那么大的数额,那老头见昱昇不掏钱,竟然对阿满拳打脚踢起来,活脱脱没有人性。阿满虽然已经成年,却生性软弱,被打的楚楚可怜,只会哭成一团。眼看火车要开了,财主拽着阿满的头发拖着他走,世态炎凉,人心不古,这样一上车,阿满以后怕是真真生不如死了。昱昇一咬牙,手摸到了脖子上带着的玉佩。
这玉蝉,即便是他连着三天没有饭吃,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都不肯当掉的。落魄到最艰难的时候,他去问过无数次价格,却总是在最后一刻反悔。这只蝉支撑他熬过最艰苦日子,可是如今关系到阿满的性命,时间紧迫,昱昇来不及犹豫,拿出了玉蝉。
那煤财主也算是识货,瞧见了这玉蝉倒是露出了笑模样,昱昇咬牙去了典当行,有周围看热闹的,早就把事情缘故告诉老板了。老板知道这是救命的东西,还算良善,价格上没有压得太低,加上这玉蝉本就是难能可贵,典出来的银子,足够支付阿满的赎身钱。
昱昇把玉蝉递给掌柜的时候,手指头都在哆嗦,这只玉蝉,在他跟黎漠之间飞来飞去,如今终于是落到外人手里了。他不敢再想,拿了钱换了身契,拉起一旁哭泣的阿满就走,只要再多等一下,他都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52
赎回阿满之后,昱昇待他如初,依旧是阿满伺候他的起居,他供阿满一碗饭吃,只是他没有再碰过阿满,他原本那么兴致勃勃的情事,仿佛一夜之间枯黄萎谢。那只寒蝉终于飞走了,但是余音却布满整个冬天,思念被距离拉得千丝万缕,须臾之间又疯长得枝繁叶茂。
而阿满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他被卖出去之前曾有个客人,只是个出身低微的帮派打手,但是阿满似乎十分喜欢他。昱昇把他赎回来之后,那个打手来找过阿满几次,两个人很是要好,后来昱昇知道了,他救阿满也没有别的心思,也就干脆放阿满跟着那个打手去,那打手也是个义气之士,他觉得昱昇有恩,把他介绍给了自己帮派的头目。
上海帮派很多,这个打手所在的洪帮算是比较大的一只,掌门的姓洪,江湖上尊称一句洪爷,外表看起来只是个谦逊的老头,上海的帮派斗争比北京厉害不知道多少辈,到了洪爷这个地位,倒是不再打打杀杀,他自谓儒将,也不喜欢身边跟着一群长相狰狞满口脏话的保镖,总想收几个能妆点门面的人。昱昇文武都可,长相又俊美斯文,骨子里还带着处尊养优的气质,张口还会讲洋文,倒是很合洪爷的心思。
昱昇年纪虽不大,但是人生几经波折,渐渐也就练就了波澜不惊。他无牵无挂,说起话来条条是道,动起手来几乎不要命,很快就得到了洪爷的赏识,昱昇年少时候经常出入声色场所,看也看出里面的门道,洪爷便把手下的一个歌厅给他管理。昱昇在上海待的第四个年头,终于慢慢活出了人样。
尽管他如今吃穿不愁,手下也跟随着两三个打手,却不见当初的仗势欺人。他如今脱胎换骨,在洪帮一向谦逊低调,不参与任何帮内斗争。帮派多是地痞恶霸出身,昱昇这样的本就是少数,他又不肯站队,渐渐也被孤立起来,只是孤立也有孤立的好处,无论是哪一帮得势,他也不至于丧命。他压根就没有野心,渐渐地又变成个无关紧要的角色。
他于是又闲下来,又觉得心神不定,他渐渐也开始关心别人,譬如帮阿满找个正经事做,帮他手下的某个小喽啰还上债等等。他甚至还去找李广德算账过,可惜早就人去楼空,他做了好多事,还是觉得心口始终堵着一块石头。
于是早不是跟自己较劲儿跟自己讲面子的年纪,他知道,他想回家,想去找黎漠。
然而这又谈何容易呢?如今黎漠或者不在北京,或者早就成家立业早就忘了他,饶是昱昇这些年修炼得荣辱不惊,也不敢去面对这些。再者要脱离帮派,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昱昇甩手一走,也会惹得帮内不服小辈们的挑唆,他犹犹豫豫,举棋不定,当初跳那胭脂楼时多么决绝,连生死都看破,一旦活过来却又怂了。
也是该着的造化,一次他陪着洪爷下棋,说起了洪爷两个儿子如今在洪帮闹内讧的事情,洪爷感慨连连:“阿昇,我若是有一个儿子能像你这样,我能省下多少心呢?”
这番话倒是像爸爸说给黎漠听的,可见世间的事故总是相似。
昱昇苦笑地垂下头:“洪爷,不瞒您说,我原先是真正的十恶不赦,比瘪三还瘪三。我妈妈过世的时候我还跟女招待睡觉。我爸爸是叫我活生生气死的,他一死我就叫家里人给撵出来,如今能活下来,还全都靠着洪爷。”
洪爷感慨道:“可见人在年少时候总要轻狂胡闹一阵子,这是老理了,男孩子,胡闹没有什么,只要有骨气,能长本事就是好的。我看你今年也不小了,怎么也不成一个家,是不是在北京有太太呢?”
昱昇跟着洪爷多年,倒是没有说过自己的私事,如今洪爷问了,他也不好藏着,时隔多年,如今说起来心中终究还是一痛:“有过的,只是我不好好待人家,辜负了他,转眼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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