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出来已经十几分钟了,殷尚坐在医院前的小木凳子上,嘴里咬着一根细细的松枝,我微笑着站在他面前,而东英和光民分坐在他两边。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四个月前的时光,无拘无束自由地穿遍水原的大街小巷。“看、见、出了吗,我、咬着、根烟。”“你见过还长着叶子的香烟吗?”“就、算、是,白痴!那、也、差、不、多、嘛。”见殷尚还拿嘴里的树枝当香烟开玩笑,光民在椅子上直了直上身,露出几丝苦涩的笑容,东英却无所谓的,继续和殷尚斗嘴打诨。“哪有一点差不多了,如果把这家伙点着,好家伙!我看你的鼻子也冒烟了。”“啊,我、们、抽、烟、被、抓、住,卫生间……”“被罚去每天打扫卫生间嘛。你这小子最会找理由闪人了,每次都先溜回家,最后不知道你怎么甜言蜜语和老师说的,居然还被你得了个爱卫生奖,你可是我们之中第一个得奖的啊!”“哈、哈,对。”殷尚开心地笑着。“就为这个,我和光民嫉妒得要死,趁你不注意偷偷把你的奖状给撕了,结果被你发现,乖乖!我可是第一次看你生那么大气,那次我俩吓得要死。”“哈、哈。”“就为了一张小破奖状,小心眼的家伙。”“还、有、我、们、去、海、边。”“你是指我们去海边打猎的那一次,我们都带着漂亮小妞跑了,只有你一个人被最丑的那个扣作人质,之后你骂骂咧咧骂了我们好几天。”“对、了、K、K。”殷尚靠在东英的肩头,努力回忆着一件件的过往。每次只要他张嘴吐出几个字,东英就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叽里呱啦接着补充出一大堆。不时有护士小姐经过我们面前,她们吐着舌头好像在说这怎么可以,我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殷尚,瑟瑟的秋风掠过我的发梢,吹起我的头发,挡住了在空中飞溅的眼泪。“还记得我们在南大门那儿,打赌谁吃得比较多,结果吃了九万多块吗?老板娘后来都不给我们上吃的了,怕吃出人命。”“哈、哈,对、对。”“结果我们没钱付账,只能把手机押在那儿,还有啊,我们和中国料理店送外卖的那帮家伙互相看不对眼,后来我们就点了四十碗炸酱面让他们送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去,呵呵呵呵。”“嗯!”“还有教训在南门那条街上专门抢小学生钱的那几个中学生,那时候我们可是号称正义PLUS三人帮,还记得吗?”“我、是、老、大。”“臭屁什么,谁承认你是老大了!”“真、想、回、到、那、时、候。”“回去不见行了!”“……是啊。”殷尚无力的回答让我的内心感到万分不安,这时,一直没有作声的光民突然站起来,一声不坑地朝停车场那边走去。“去哪儿,光民?”“我去买相机。”“照相机?”“十分钟之内就回来。”光民有两大引以为傲的兴趣,摄影、画画,这种情形下他居然也不忘去买照相机,看着光民消失不见,剩下两个男人继续专心致志地回忆着过往。“还记得我们有一次在汽车站打赌,看谁能得到水原女高女学生的铭牌吗?有印象吗?”“不、记、得、了。”“说什么呀,你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时候你可是创造了新记录!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每一种颜色你都弄到手了,你看见江纯在这儿,不敢老实招供是不是?”“白痴。”“啊!还有去年秋天,你不知道兵勋哥也躺在医务室里,结果在医务室里偷偷说他坏话,当场被他听见,打得你求爹爹告奶奶,鬼哭狼嚎是不是,接着晚上你很郁闷地跑去啤酒屋喝酒,边喝边骂想出出心里的怨气,结果又被狂扁了一顿,因为没想到那儿打工的侍应生恰巧是兵勋哥的朋友,真他妈的倒霉到姥姥家了。”“你、还、哭、了、那、时、候。”“是啊。不过现在我老实告诉你,当时其实我哭不是因为吃了拳头,而是因为肚子饿了,那帮家伙冤魂不散地缠了我们五个小时,我简直都饿晕了。”“饭、桶。”虽然五分钟之前铭牌的故事让我有些发火的冲动,可是看到殷尚笑得就像不懂事的孩子般灿烂,我怎么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呢,满心地只想宠溺他,放纵他。再加上我们的校服在水原市是数一数二的有型,穿着我男朋友殷尚身上独一无二的帅,我看着看着老是有股想哭的冲动。殷尚不愿我见到他虚弱憔悴的模样,从我来到这儿之后一直回避着我的视线。“那个去买照相机的家伙和卖照相机的人对上眼了,怎么还不回啊!”“没、意、思。”“那是你这些日子没见我,对我提高的幽默水平不适应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适应的。”“是、吗?”穿着睡衣的东英嘻哈笑着,然后夸张地东瞅瞅西看看,装出一副找光民的样子。我知道他这样竭力回忆过去是为了什么,他打心眼里,压根不愿意承认殷尚的现实,什么死亡,伤痛,眼泪,他用一年前的记忆华丽地裹住了它们。“喂!我回来了!”光民喘着粗气、面色泛红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拿着一次性照相机,看他眼睛那么肿,准定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哭过了。“哎!人长得太帅就是没办法,买个照相机都一堆人围观,估计我已经是春川这方圆百里的明星了!”“估计是人家看见里大白天的还穿着一套睡衣,所以才跳出来围观的吧,咦!哪儿的精神病院倒塌了?”东英戏谑道。“这样子吗?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太帅?”“别说废话了,快照相吧。”“啊,对了,照相,江纯!你站到殷尚旁边去!”“啊!啊!”听见光民的话,我立刻乖乖地站到殷尚旁边,自己现在这样,一点没化妆不说,还满是泪痕,肯定惨不忍睹。殷尚也赶紧重新把小树枝塞到嘴里,老老实实地在椅子上坐好。“照、得、艺、术、点。”听见殷尚的话,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东英立刻摆出一副傲慢的大少爷架势,光民看了差点没冲上来扁他一顿。光民一连给我们照了好几张,正又要按下快门时,“喂,你也去那儿站着和他们一起照吧,我给你们拍。”江云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脸上的微笑比天空里的太阳还要灿烂,她一把夺过光民手里的相机,把他推了过来。“奶奶的!只有我才能拍出那种艺术效果啊!”光民一边嘟囔着,一边终于还是站到了殷尚身后,那三个男生仿佛约好了般的露出很男子汉的坚硬表情,我看了嘴巴差点没笑歪。“好,照了!金东英,金光民,你们赶快乖乖地把嘴里的香烟给我放下来!还有殷尚,你嘴里叼着个什么呢?”“我们照相从来都是这样的!你干吗指手画脚唠叨得像大妈啊!”“小孩子还是乖一点比较可爱,来,下巴收一收,笑一笑啊!”“笑了就不酷了!”“气死老娘了!你们非得像跳脱衣舞似的把手插在腰上啊!”“这样才有型嘛!”“被你们气死了,被你们气死了,看到你们这样我就心烦,来!一,二,三!”闪光灯在空中闪烁,一张绝世好照片就这样诞生了。本来应该是无比沉重的情形,却被三个男生嬉笑成这样,也不知谁先开口仰天爆发出一阵阵大笑。面对最亲爱好朋友的死亡,他们心中是永远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也许这就是爱人和朋友的区别吧,爱人给予眼泪,朋友给予笑容,哪怕是在面对同一情形时。我觉得自己好软弱,不停用手擦着眼泪,同时牵住殷尚的衣角,希望他能给我力量。殷尚紧握住我的手,冲我微笑着,在微笑中给我源源不断的力量。“哎哟,你们怎么还在外面啊!”几个护士看见殷尚吃了一惊,强行要扶他回去,“不能这么吹风的,要是感冒了可就不太妙了。”“不、会、感、冒、的。”殷尚挣扎着不想回去。“上个月不就得了一次,吃了不少苦吧!快点回去吧!”“一、会、儿……再。”“不行!这几个朋友也快过来帮忙啊,如果你们不想看见这个患者病情恶化的话。”本来那两个家伙是很可怕地盯着护士的,因为“恶化”两个字,他们立刻一左一右架起殷尚,我也跟着在后面帮忙,总算把我那个多血质的男朋友给弄进病房了。病房里。“哎哟哟,瞧瞧我这一身汗,别看这家伙瘦了不少,力气还是不小哇!”“就是说嘛,十年的汗今天一次都给流了。”“这个就太夸张点了。”“我也知道。”那厢殷尚那两个朋友在椅子上起劲地擦着汗,这厢大叔和姐姐费尽心思地在哄殷尚开心,殷尚因为被强制押了回来,闹别扭地看着窗外,很是不开心。“不要这样嘛殷尚,那是因为风太凉了我们担心你病了,消气了没,嗯?”姐姐带着撒娇的口吻说道,从她口里听到真是别扭。“我、还、想、看、看、太、阳。”“我们知道,你出院之后想看多久太阳就可以看多久啊,不是吗?”姐姐无心的一句话,却让殷尚的脸上罩上了浓浓的悲伤,虽然每个人都装作不知道想否认,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此刻殷尚的眼睛里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我都知道。“爸、爸。”“嗯?爸爸?”“爸、爸、去、哪、儿、了?”“大,大叔?可能出去抽烟了吧,要去叫他吗?”殷尚点点头。姐姐想到这样可能殷尚就会不生气了,立刻面带喜色地冲了出去。东英玩着放在桌子上的香蕉,我轻轻摸了摸殷尚的后脑勺,“殷尚,把校服脱了吧,穿着不舒服的。”“不。”“乖!看上去就很不舒服嘛,要我出去吗?”“不!”殷尚转过头,再次很坚决地说道。我们三人来这儿之后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有力的神情,都看傻了眼。可能一个人待着觉得无聊了,他又转回头来,“不、要、出、去。”“还是该换掉才好,穿着这个又不通风,多难受啊,还是穿病号服好了。”“不、要。”“出院之后再穿好不好。”“我、要、穿、着、这、个、死。”“什么?”我当场僵硬,殷尚对自己下意识说的话似乎更是惊惶,他立刻紧闭上嘴,沉默不语。即使在东英和光民的劝阻下,我仍然激动不已。“你说要穿着它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决心就要死在这儿了吗?”“……”“你说啊?你真的要穿着它死在这儿?快点脱下它!我,我就待在这儿,你赶紧换上病号服!出了院之后你再穿校服!”“……”在沉默不语的殷尚让我彻底疯掉之前,在我的眼泪淹没整间病房之前,姐姐突然如旋风般地冲进了病房,“殷尚!大叔来了!”没眼力见的人啊!江云姐根本没发现这里的气氛不对劲,拽着大叔来到殷尚床边。“现在气该消了吧?不会再讨厌姐姐了吧?”“爸、爸。”殷尚给了没眼力见的姐姐三秒钟微笑,立刻用力地呼唤着身边的爸爸。“说吧,孩子,什么事。”“明、天、回、水、原。”他的话音刚落,连本来坐得好好的光民和东英都忍不住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殷尚又一字一句,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有、事、要、做,水、原、有、事、要、做,一、定、要、做。”几乎是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殷尚就无力地倚靠在了枕头上。“你这样子……怎么能离开这儿呢!”“……一、定、要、做,一、定、要、做。”“在这儿不能做吗?”“在、这、儿、不、能、做。”殷尚微弱却又坚决的声音在房间里飘荡,更在我们的心里激起了汹涌波涛。我们内心都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仍强忍着自己安慰自己,大叔看了殷尚一会儿,大步果决地迈出病房。“他奶奶的,这种身体能去哪儿啊,说话都没法一口气喘匀了,能去哪儿啊!”最先开口的是我们之中抖得最厉害的东英。殷尚无言地偏过头,拉上被子。“有什么要做的,出了院之后再做不行么,为什么一定要明天做啊!”“……”“为什么一定要明天呢!一个礼拜之后做也可以啊,一个月之后做也可以啊!为什么一定要是明天呢!”东英的泪水,一滴,一滴,溅在冰冷的地上,可是它们分毫动摇不了殷尚的决心。有些事,一定要明天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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