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wukan
离开宫殿时是长安夏日的一个黎明,闷热的长安城,一片死寂。突然,成群的乌雅隐天蔽日,嘎嘎鸣叫着扑向古老的宫殿,宫墙和安福门楼上也站满了乌鸦。
随后,一大群亲服女子在太监的驱赶下走出宫门,被赶入停在宫门外的十几辆持着布幔的宫车。她们形同囚犯,仿佛被拉到西郊赴死。她们唯一的罪恶,便是曾被那个已死的皇帝亲幸过,而且未能生出孩子。她们神情各异,有的真如赴死,有的像是在为新的皇帝低声哭泣,有的灵魂走失,神情木纳、萎顿。
唯有武则天,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宁静动人,以一种绝美的凄艳闪射出光彩。
没有人知道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在想什么,好像只有她不是被驱赶着去做尼姑,好像要坐上接她的宫车去做皇帝的新娘。
她款款而行,昂着那动人的、永不屈服的美的头颅。
此时,你知道史书上是怎样去写她的吗?他们写她如何阴狠地准备夺取大唐江山,写她如何算计着去迷惑那个单纯的新上任的皇帝,写她如何准备去滥杀无辜和与男人,写她幸运,为什么就没有被细绳子勒死在宫室。他们不想分析这可怜的女人被驱赶出宫的心境,不想给她施舍一丝同情的文字。他们只写她的野心,不写她的理想和奋斗。他们是被世界上聪明勇敢的女人吓坏了,被中国出了个女皇帝气坏了。只配为男人服务、生孩子的女人怎么可以当皇帝?那天下还有阴阳黑白和方圆吗?
我读过一本作家的书,挖苦中国古代的史官,说他们穷酸老式或是受支宫刑变态的文人。看着,我不禁想笑,是有点刻薄。
武则天终于被那些受过宫刑的男人恶毒地驱赶着,进入了奔向那暗无天日的“佛门净土”的宫车。
长安西郊的感业寺,依山傍水,古朴秀丽。对尘缘断绝的人说,是修真养性的佳处。但是对武则天这些世俗的女人来说,就是人间地狱。这里除掉磐钵的敲击之声,便是死亡般的寂静。迎接她们的老尼们凶狠的目光,在一双双山鬼般目光的监视下,一双双鸡皮鹰抓般的手里握着杀人匕首般的剪刀。一束束美丽的秀发,在凶狠、恶毒的目光投射下,坠落、飘散。转眼间这群美丽的女人,便成了泛着青光头颅的秃子。武则天紧闭着嘴唇,看着自己的头发一缕缕飘散,她强忍着泪水,两眼直视着那个老尼投来的忌妒的、幸灾乐祸的目光。
这是一群被遗弃的美丽女人,说什么佛门清净,她们谁也无法清净。
自隋文帝力倡佛教,贞观初年唐玄奘又西行印度,访求15年取回1300多卷经卷,是为大唐盛事。感业寺是皇家寺院,也藏有许多佛教经典。但是,这些经典对这些残遭遗弃的女人来说,几乎毫无关系。
武则天初入寺院,心里也充满了怨毒,她厌恶灰色的葬服般的尼姑衣袍、憎恨那顶遮掩着她光秃的黑色布帽。看着一个个目光呆滞、垂首念经的老尼,听着那恼人的磐钵敲击声,她几乎要发疯,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座剥夺她正常生活权力的人间地狱。
但是,她毕竟是一个非凡的女人,有着男性的刚强和女人的执拗。她很快更冷静下来,怨天忧人只能是自取灭亡。既然唐高宗李治要答应来接她回宫,她就要等着他的到来,即使等不来也不能这样自轻自贱,天不绝人人自绝,她要为自己创造机会,哪怕还有一线希望,她也要去等待、去创造。
这样一想她立即轻松起来,再看那寺院中的森森松柏,似乎也不比皇宫差。她在皇宫十几年,皇宫又给了她什么呢?于是,她开始烧香礼佛,面壁打坐,诵读经典。她有深厚的文化功底,诵读译好的佛经,不觉困难。她开始想,唐玄奘千辛万苦到“西天”去访求佛经,一定有其道理。她是个好奇心极强的女人,她要发现佛经的奥秘,是何种奥秘吸引唐玄奘去为之奉献终生的。这种好奇心正好成为她诵读、研究佛典的兴趣。于是,她真的如饥似渴地研读感业寺所藏佛典了。武则天研习的是玄奘创立的唯识宗,即法相宗。武则天当政后,曾钦撰《大福先寺浮图记》《三藏圣教序》《大周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序》《方广大庄严经序》等佛学作品,表现出她较为深厚的佛学修养。她还亲自给织了一次大规模的佛教经典翻译工作,由此产生了中国佛教新宗派华严宗,该宗派以《华严经》立宗得名,武则天钦赐创宗人法藏为“贤首”,故又名贤首宗。在有唐一代,唐太宗和武则天是两位推动佛教发展的皇帝,而佛学知识方面,武则天又远比唐太宗深厚,这显然与武则天在感业寺出家研读佛经有关。
由于武则天的勤苦功课,认真诵读佛经,让感业寺的主持长明师太对她另目相看了,长明既为主持,亦当有道有识。一天,她问:“你对功课的**很熟悉,原来诵读过吗?”武则天抬头看着她,满脸皱纹,满目慈祥,绝无入寺时的凶狠,“弟子幼年曾受家母熏陶,亦曾留意经典。”“原来如此,这说明汝与我佛有缘,然佛经仅为文字,佛法乃大乘之道。望汝努力经进,参知佛法,修为正果,得菩提之道。”此后,师太常与她交谈。
可是,武则天毕竟不是佛中人物。尽管她攻读佛学很勤苦,她自己明白,那多半是在打发清苦的日子。她自知“六根”未净,与佛无缘,大唐尘事,新皇帝李治,才是她关心的根本所在。
《全唐诗》[《全唐诗?则天皇后》,卷第58页,中华书局,1990年版。]诗里收有武则天这么一首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看石榴裙。
有人认为不是武则天的创作,是《全唐诗》的误录。但收入者自然认定是她写的,有人还以为是她在感业寺为尼时写的。武则天文思敏捷而深刻,她应该还有很多诗文未得收录流传,尤其她为尼的几年,应该有不少诗文创作,只是因为她身为尼姑,作品难以流传而已。
这篇诗作并不算美,诗意浅显,一览无余,武则天身在尼寺,心里犹苦苦思念着一个人,因此常常流着眼泪,轻拂着她在宫中的裙带。她思念谁呢,自不待言。此诗乍看不大像武则天的性格,她不是缠绵的女性。然而,文学作品,尤其是诗作品,有时也真超脱作者性格。如杜工部乃关心政治和民生的作者,然而也有“林花著西胭脂色,水荇牵风翠带长”的闲品;李青莲豪放,让人不相信“寒山一带作心碧”和“霸陵伤别”那两首优美和寄意凄婉的词是出自他的笔下。更不能让人理解的是凶残的政治家曹丕竟写出《燕歌行》那首七言诗,以如泣如诉的笔调描绘妇女不眠秋夜思念丈夫的悉苦来。因此,武则天那般能够驾驭群臣、创造社会的伟大女性,在孤身为尼的逆境中,也会思念、流泪,祈盼着为她许有诺言的太子、如今做了皇帝的李治,盼着他降驾感业寺,救她脱离苦海。
李治是如何来感业寺探望武则天的,又是如何引她从俗再度回宫的。这些情节《资治通鉴》所用文字不多,但过程却极为清晰。为史者根据《通鉴》的史料,叙述大都正确。而且,《通鉴》的潜词也透露出李治在武则天出家前是有诺言的。其文曰:“上之为太子也,入侍太宗,见才人武氏而悦之。太宗崩,武氏随从感业寺为尼。忌日,上诣寺行香,见之,武氏泣,上亦泣。”[《资治通鉴》,卷199,永徽五年三月庚申。]细读之,文后不便言者是极为清楚的。“忌日”,应是太宗去世两周年,李治为父亲服丧三个年头的日子,李治才能出宫借去感业寺为太宗祭奠的机会,去见武则天,并准备接她回宫。
既然连《通鉴》都说:“见之,武氏泣,上亦泣。”文后的内容大约是李治去感业寺与祭奠完毕后,通过寺中主持去见年近30的武则天。李治是皇帝,感业寺又是皇家的寺院,自然是不能不让单独见面的。见面之后,一定真有抱头痛哭的情景,以李治的柔弱多情,武则天的悲苦与欣喜交集,是可能出现抱头痛哭情景的。既得相见,亦有亲近之机会。而且,应该会有多次相见的可能。但是否已经怀孕,此为故事书尽力描绘者,或亦有可能。因第二年下半年武则天已为李治生有一子。然而是在寺中孕,或接回后宫纳为妃而孕者,很难推测,因为不久她就返回唐宫了。此亦细事,不必费猜。
武则天是怎样再度回宫的?也不能是说回就回,她毕竟是太宗的妃嫔侍妾,又出家当了尼姑。原来是高宗李治的妻妾大闹矛盾,给了李治接她回宫的大好机会。关于这段情节,正史记述的满详细。其他许多故事类书文的记述虽有渲染和夸张,但事实原本如此,出入多不算太大。
高宗的皇后王氏,是以其出身高贵、淑静贤德而被立为皇后的。她的确美丽端庄,但美丽的脸像个石膏像,极少有表情,更难见到其笑容。因其出身名门,又多了一份目空一切的高傲,美丽的眼睛总是看着自己的脚尖,眼睑总是低垂着,毫无声色,像个死羊。她假意顺从高宗,又似乎拘泥过了头,使高宗感到厌倦。况且她又是关陇大族的后人,有她在高宗身边,使高宗成了被监视的对象,不得不小心翼翼。在朝堂上,那些老臣为尽责任,总是无休止地劝谏;回到后宫,高宗面对皇后,也还是得小心谨慎。他前后应付,不得要领,成了个儿皇帝。
高宗像是个笨孩子,家长看得太紧就设法逃避,而逃避的地方便是淑妃宫[萧淑妃次女生于贞观二十三年,高宗即位前,淑妃获宠,参见《全唐文》,卷第3295页。]。
淑妃姓萧,高宗作太子时是他的良娣[良娣:汉代太子的妾号,唐无此号。即借用汉号,为太子妻。],即位后拜为淑妃(唐制,皇后之后有贵、淑、德、贤四妃)。此女美丽动人,又天性活泼,妖痴可爱,本不是个好妃,但大当时的情景下,高宗宁可躲入淑妃宫,不愿去见皇后。这在后宫制度下是极为不正常的,这叫冷落皇后,专宠偏妃,弄不好是要出乱子的。
不久,高宗与武则天的事为王皇后探知,她更是大为恼怒,一个淑妃就让皇帝准落了自己,如今皇帝又爱上了尼姑。王皇后也算是个有算计的女人,如今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是淑妃,她想:莫如把那个尼姑拉入后宫,以夺淑妃之宠。而那个尼姑仅是先皇的侍妾,地位卑下,谅入宫也不致为患。等到先用她取代了淑妃,再加头除掉她,不过轻而易举事。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柳氏,母亲也赞同。因为事大,又找舅父商量。舅父柳奭,出身关陇豪族,曾祖父是北魏的大臣,祖父和父亲都在隋朝做高官。柳奭很有才学,在贞观年间官至中书舍人。后因外甥女为皇太子妃,升为兵部侍郎。太子妃被立为皇后,柳奭又迁升中书侍郎。他的升适与皇后有关,命运拴到了皇后身上。皇后因皇上专宠淑妃,他不能坐视不管。他听了王皇后和柳氏的计划,也以为可行。而且强调武氏在朝中无任何依靠,将来或杀或逐都极容易。因此,主张速行。
有了舅父的支持,王皇后便派人入感业寺,让武则天蓄发[《唐会要》以为先召入宫,再蓄发,此说不可靠;《通鉴》是先蓄发,再召入宫,此处采之。],以待入宫。随后把自己的做法向高宗说明,自己不言她的离间计划,只表示自己的贤良德性,以博高宗的心欢。高宗是个没有算计的人,听皇后一说,便满心欢喜,对皇后的态度也热情了许多。
武则天见当今皇后让她蓄发和准备再度入宫,心里既高兴又惊疑。从皇帝要接她回宫的为难表情和迟迟未动,应该是皇后的阻力首当其冲。如今皇后主动要她入宫,她认为绝不那么简单。然而,即接她入宫,就先不用多想,离开寺院后再相机而动。
不久,宫中果然来了人,把武则天打扮梳妆了一番,拥上一乘小轿,抬入后宫。
侍女为武则开打开轿帘,王皇后笑脸相迎。一阵嘘寒之后,皇后半吞半吐地说出了接她回宫的意图。是说并不知武氏入寺之事,后来听说她在寺中受苦,皇帝又思念于她,才接她出宫的。武则天也假装惶恐、惊喜,向皇后和魏国夫人跪拜,感谢天恩。随后就在正宫的偏室住了下来。
当晚,王皇后把皇帝接入正宫,为武则天的入宫接风,为皇上与武氏圆房。从此,高宗下朝即来正宫,武氏劝他多礼皇后。高宗也从心底感念皇后的贤德,与皇后恢复新婚时的于飞之好。皇帝不再去淑妃宫了,皇后重又获得了李治的垂爱,她以为计划成功,也真的很喜欢武则天。
武则天果然也有了忍性。这是她为才人十几年、做尼姑三年获得的硬功夫,她不再是将军府的女公子。在皇后面前,她总是殷勤向上,显得极为知恩相报,没有些许虚与委蛇的意思。这样一来,武假成真,连丝毫瞧不起这个先被太宗遗弃,再做尼姑的魏国夫人柳氏,也对武则天改变了态度,常常温语相加,就像对自己的亲女儿一样。
于是,每当高宗回宫皇后总说武氏如何知书达礼、贤淑聪明。高宗仁厚,以为皇后与武氏相处甚洽,以为武氏真的心地纯良,他坦然接受正宫里的一后一妾,很少临幸淑妃宫。
其实不管皇后,无论皇帝,都太小看了武则天。以她的聪明才智,以她在后宫寺院多年锤炼的心计,她怎能把皇后瞧在眼里。她认为这个花瓶一样的女人太愚蠢,没有任何头脑,自己身处险境,还自我感到得计。武则天很快就看清了她们的那个计谋,她完全看透了她们。对于这个似有权执的、自己未来真正的敌人。严格说来皇后和柳氏这母女,就够上她势均力敌的对手。如今自己还得对她们曲意逢迎,不过自己还必须依靠她们、利用她们罢了。武则天想,未来真正失败真正可怜的人儿肯定这一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母女。
武则天身居正宫的别室,没有认为自己是皇后借用的她,她很自信,以为是皇后找到了最适合、最锋利的自杀的匕首。随着皇帝对她频频的宠幸和那份热烈的爱,使武则天更加自信,她在后宫才是最优秀的,这个庞大的正宫应该是她的。
没过多久,她便怀上了皇帝的龙种[参见宁志新:《武则天削发为尼一事考》、《华中师大学报》,第1期。武则天怀孕应为离开感业寺,尼姑怀阴云说不可能。]。她欣喜若狂,就凭这,凭着皇帝热爱她而得出的结晶,她也要向大唐政权多要些东西了。
但是,她不会像皇后那般愚蠢,就是耍了点小聪明却遗下她这么个更大的祸患。武则天本是个十分欢快而又大度的女子,她不想凭借女人们那些小谋小计去获得,她对女人们忌妒和争宠很厌烦。然而,经过十几年的深刻教训,她也要多少用一点女人的天然条件,她清楚自己的手段,只要出手,就让她不同凡响。
武则天一生,尤其是她经过感业寺前后的起落之后,她都是极为自信的。
于是,正史上有了下面的记载:王皇后“阴令武士长发,劝上纳之后宫,欲以间淑妃之宠。武士巧慧,多权数,初入宫,卑辞屈体以事后;后爱之,数称其美于上。未几大幸,拜为昭仪,后及淑妃宠皆哀,更相与共谮之,上皆不纳。”
这简短的文字,包含着多少曲折的故事,这些故事有宫中女人们争斗的泪水和血腥,也闪烁着武则天智慧的光彩。
王皇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淑妃也做了替罪羔羊。她们相继完全失宠,又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武则天。但是,她们不是武则天的对手,又一起败下阵来。这反复争斗过程,故事书用来随意加工,写起来当然都很热闹,艺术性的作品,想象是允许的。关于这一段的描述,大体上也都不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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