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就这样指指点点,边走边说,一晃儿的功夫就到了中午。刘子政碍于王命在身,不能再耽搁,午后便在沈仲玉陪同下,携金志炫、陈逸飞等人匆匆离开了香港岛。
往广州去的总督船队依然有八艘组成,包括载有随总督来粤的三百名近卫军士兵的五艘运兵船以及执行护航任务的三艘新军主力炮舰。刘子政照旧上了“争锋号”,不过上船后除了向沈仲玉询问抵穗的大致时间外,便一头钻进了为他专门准备的房间再没出来。
船队刚驶出去三十里,将要到零丁洋海面时,站在将台上的沈仲玉便从“争锋”号船长卢阿四那里得到了一个坏消息:“报告提督大人!我们刚一出海,便发现有一只夷船跟踪,现在已经增加到三只,以目前距离,战、退皆可,请提督下达命令。”
沈仲玉适才陪总督大人聊了几句后,便在船上巡视了一番,所以没倒出空来关注海上是否有敌情,待听了卢阿四的报告,急忙向船的后方仔细望去,呆然见有几点白帆远远相随,不由得沉下脸来斥责道:“既有敌情,怎地不早些汇报?”说话的同时,他从卫兵手中接过单筒望远镜,通过镜头,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三艘夷船桅顶悬挂的正是红夷的五色旗。
卢阿四是广东本地人,从前也曾做过一阵子海盗,也是沈仲玉在南海闯荡时招募的死党,对沈仲玉素来敬畏有加,这时听到提督有责备,心中一惊,急忙单腿跪地抱拳答道:“末将本以为只是区区一只夹板船,提督大人又正与总督在一处晤事,是以没有即刻汇报。”
沈仲玉没有立刻搭理他,他仔细观察了一小会儿那三艘夹板船的大小结构,对敌船的火力以及贴船肉搏的战力有了大致的估算后,方才放下望远镜,对依然跪在地上的卢阿四说道:“你站起身说话,本督不是早有章程公布,在船上不毕再行此等大礼,一律按近卫师部下达之军礼行事。”
卢阿四刚站起来,又听沈仲玉语辞严厉地说道:“以后记住,凡有敌情,必须即刻汇报。无论本督在做什么,但凡有一口气在,你就得汇报,明白吗?”
“明白”,卢阿四啪地一下打了个笔直的立正,做了个明确的回答。
“好,下不为例!卢舰长,你是旗舰的舰长,由你负责通过旗语下达本督的作战命令。”战事紧急,沈仲玉也不想再为此事纠缠。
卢阿四一听要开仗,心中可真算是乐开了花。先不说这伙盘踞澎湖的红夷在闽粤海面上是如何得杀人劫货,无恶不作,单说在海上护送商船时,只要遇到红夷船就要张帆远逸的那口窝囊气就够水军将士们受的。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提督大人痛痛快快地下令要向红夷开战的命令,他赶忙传令道:“炮手上炮位,检查炮药、炮栓,随时准备投入战斗。旗手立即向定远、致远两舰传达同样的作战命令!”
沈仲玉仰头望向桅杆上升起的一列用来发信号用的三角彩旗,发现主桅和尾桅上挂着的依然是“金海公司”的商旗,便又下令道:“命令船队减速!升龙旗!记住,咱们水师乃煌煌大明天朝之皇家水师哉,今天就要让这些蛮夷见识一下天朝上国的手段,晓得我中华海疆绝不是他们可以任来任往,横行霸道之所在。”
这还是第一次在南洋水师的战船上升起代表大明的旗帜,望着在海风中猎猎飘扬的黄金底龙旗,那张牙舞爪、似有腾云驾雾之姿、霍然登空之势的巨龙令一辈子不知参加过多少次海战的卢阿四都难以抑制住胸口的狂跳。总督大人此次来粤算是把他和水师同袍们的名份摆正啦,从今往后,正如提督大人说的,水师上下官兵不仅吃得是的皇粮,拿得是比旱地上军人多出两倍的皇饷,而且是为了朝廷作战,为了所有在海上和在海边靠海吃饭的中国人战斗,这该有多荣耀!南洋水师就是在沈仲玉、迪马斯等人强烈的军人荣誉感环境下培育成长起来的舰队,遇到这样血耻的计划,水手们在各级军官的带动下,无不同仇敌恺,空前地斗志昂扬,大家都憋足了劲要一举灭掉来敌,也好让他们最敬重的提督在总督大人面前不掉下身价。
沈仲玉掐起了怀表,这是临出南京时,献王殿下所赐,他平日里不忘君恩,常带胸间,也是为了指挥海战方便。几分钟后,随着一道道命令的下达,定远和致远两舰也升起了龙旗,其中定远向争锋靠拢,最终与争锋形成一列,致远则改向争锋号右舷方向缓速开进。
随着大明水师航速递减,红夷战船很快靠了上来,就在相距不中三里时,沈仲玉正待下达开火的命令,卢阿四又跑了过来,呼哧带喘地说道:“提督大人,前方又出现三艘红夷战舰!”
沈仲玉本来是想用己方的三艘炮舰夹击对方战船,未曾想对方早就知道大明水师的去向,这次是专程来掐饺子馅的,心中略有些惊异,但看着卢阿四那副慌张的样子,心中立即生不快,斥道:“你是船长,遇事要沉着冷静,你慌个什么劲?你要慌,整个船还有谁能站得住!”
卢阿四哭丧着脸说道:“提督大人还是先看看人家是什么样的船?”
不用卢阿四说,沈仲玉自己己经跑到船头用“千里眼”看了起来,待看清来船时,也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脑门子立即浸出了汗水。
同一时刻,远在几千里外的陈潜夫与张煌言二人却流不出汗来,中州大地漫天的飞雪刀子般地割痛着他们的头脸,脖子和手,也几乎全部遮住了他们的眼睛。如果这时有人从远处的山坡上向他们伏望,就会看到在全被白色占领的世界里,有一伙由六百人组成的骑兵队正艰难地在重重叠叠的磴道山沟中行进,与他们相伴的是怒涛般狂吼的朔风。
雪是从昨日黑天前开始下的,起初不大,直到夜里狂风刮起来后才铺天盖地席卷人间。骏马蹄下的土地早被干燥的白雪松松地覆盖起来,它欺骗着人和马的视觉,使他(它)们都难以分清正道与正道旁边那些干枯涧沟的分界线,在长达一天的疾行中,就是打一百个小心,也有人无意中岔出正道,连人带马一起跌落到涧沟中,摔得头破血流。又转过一个山口,却发现正迎着凛冽的北风口,所有人不得不顺着风势暂时转过身来避避风头,个别马匹因为蹄下发滑,竟抵不过狂风的劲头,向后连退了几步。
张煌言在风雪中小心翼翼地勒马来到陈潜夫身边,贴近陈的耳边说道:“陈大人,三杰对末将说,过了这道峡谷,离咱们要去的地方可就不远了,怎地没人来迎?”
陈潜夫闻言本来要苦笑一声,然而冻得有些发僵的脸部皮肤没能让他笑出声来,所以张煌言没能听出他是在苦笑,“玄箸兄,这不明摆着嘛,老萧是在拿谱!”
张煌言沉默了,自扬州来到河南后,他就发现中原的形势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清廷不仅在卫辉和怀庆两府调置总兵官固守,并且早在数月前便派遣河道总督、分巡河北道、分守河北道等地方官员到任,至少在表面上已经牢固地控制了河北三府(即黄河以北的彰德府、卫辉府、怀庆府),而且河南巡抚罗绣锦也已来到河南。但据线报,勒子朝廷在河北也只是虚张声势,在清军主力西进后,卫辉总兵祖可法与怀庆总兵金玉和都没有多少兵可带,只能守住府城,眼瞅着土寨豪杰张天乙之流在河北乡间活跃而无可奈何。豫西则仍是李闯的天下,除河南府(即洛阳)仍由大顺的平南伯刘忠占据外,其他襄县、南阳、襄阳、禹州等均有顺朝官管制,而原本盘踞在那里的以李际遇为首的豫西各家土寨则在闯军沉重打压之下,均已降清,并被勒子所挟制,引导着清军去潼关参战了。
陈潜夫与张煌言要在河南打开局面遇到的最大阻力却不是以上二者,而是南京朝廷任命的总督张绪彦以及巡抚越其杰两人。从前与陈潜夫交好、通过陈潜夫力荐方才被南京朝廷封为总兵官的刘洪起占据了开封,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虽然见到了当年的恩主,刘洪起没减一点礼数,真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但对陈潜夫要谈的正事却玩起了平衡之术,一方面他从未听命于张绪彦、越其杰等南京朝廷任命的封疆大吏调派,另一方面当面对代表献王来豫招抚的陈、张二人时,又用这些无能之辈做为拒绝听命的理由。面对这种情况,陈潜夫实是大失所望,深恨自己无识人之能,同时也为在献王说过的大话感到难以收场。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豫南称霸的大寨主萧应训主动派小儿子来找陈潜夫谈归编事宜,这当然令陈潜夫欢喜振奋,急忙找了个理由出开封,大冷的天,连夜率部南下与萧应训会面。
要说这个萧应训在河南也是个不下于李际遇、刘洪起的绿林豪杰,就在陈、张二人甫到河南的头几天,他竟从闯贼手中光复了南阳及泌阳、舞阳、桐柏数县。但依萧应训的本意也是让小儿子三杰到开封向总督及巡抚大人献捷,而不是向献王归编,偏偏这中间出了一个意外。原来越其杰老惫不知兵,当接见萧三杰时,一来对萧应训不亲往开封报捷感到不满,欺三杰年少,故为尊严;二则,他素来对这些土寨豪杰心存偏见,三杰又不谙官场见习,当两相对话时,难免冲突,最后巡抚大人竟厉辞诘责,诋为贼,把人家从巡抚衙门给轰了出去。萧应训至此才算死了心,恰好听说老相识陈潜夫重返中原,并且带来了献王的收抚诏令,便令三杰再次赴汴,把陈潜夫请到寨中相晤。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但萧应训这么大的派头却着实令陈、张二人暗生疑惑。就在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伙子纵马来到他们身边,爽朗地笑道:“陈大人、张将军,如今大雪封山,家父可能没有料到咱们会顶风冒雪地上山,是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不过既已进山,俺们寨中哨兵当已发现咱们,不久自会有人来接。”
张煌言听罢,心中暗忖也有道理,倒是自家多心了,待望向陈潜夫时,可以看出少司马大人当也是这般想法。
说话的工夫,风势见小,张煌言立即传令全营起拨。刚入山口,就听前方有滚滚蹄音自远至近越来越响。风雪中能见度非常低,根本看不清来者是谁,张煌言只得令命令全营戒备,准备战斗。
萧三杰却在旁笑道:“张将军多虑了,定是俺家父兄来亲自迎接。”
来骑还有数十步时,方才看得清人脸、听得清对方说话的声音,原来还真是萧应训带着长子冠杰、二儿子双杰等百余人来迎接陈潜夫。双方一打照面,萧应训也没下马客气,只用在鞍上拱手道:“陈老弟,别来无恙!”
萧应训和他的儿子们都是典型的北方汉子,他这位老江湖已年过六旬,寨中事务一般都由长子冠杰处置,此番亲自来迎,算是给足了陈潜夫面子,令陈侍郎此前的不快竟一扫而光。
张煌言眼中的萧应训则是个重拙的老人,脸上的皱纹很深很密,泪囊显著地突出来,以至把他的一对眼睛都挤小了,看起来有些浮肿。花白的胡须和露在头盔外的头发在皑皑白雪中随风飘扬,与同色的原野恍若一体,令张煌言突然感动起来。毕竟对方是个老人,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中还能相迎,实属难得。萧应训的大儿子冠杰与父亲生得极为相像,而且性情直爽大气,活脱脱是萧应训二十年前壮年时期模样的翻版,如果这么说起来,那小儿子三杰则是萧应训三十多前的翻版。只有双杰一派儒生像,除身材高大外,与乃父不甚相同。
陈潜夫先是非常熟稔地向萧应训及他带来的两个儿子打了声招呼,然后向他们介绍张煌言。
当听说张煌言射技超群时,萧应训大笑道:“好,好,没想到张老弟一个书生,竟有功夫在身,真是文武全才,有道是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
双杰从开始见面就在一旁眯着眼睛观察张煌言,这时听了老父亲赞叹,便接话道:“难得张先生有此神技,待到寨中不妨与另一位好朋友比试比试。”
张煌言听得一愣,心中略有些不快,陈潜夫也自知有些托大失言,正想替同僚推辞,却听萧冠杰在旁说道:“二弟忒着急,那位好朋友是否情愿,还在话外。”
毕竟风寒雪大,众人扯着脖子说了几句后便不再唠扯,一同进了山寨。寨中道径纵横,张煌言素识兵法,心中不由得暗自称好,先不说山势险峻,便是寨中布置也是中规中距,符合兵书所云,若是有人来攻,这座山寨当真算得上是铜墙铁壁。
待到了内寨门前,张煌言按事先与陈潜夫商议的腹案,除了不足十人的亲兵跟随二人进去外,其他骑兵都留在了外寨,这也是略显诚意的一种表示。
这时天已见黑,陈潜夫急于同萧应训商谈归编事宜,却总被对方把话岔了过去。末了,有些腻烦的萧老爷子说道:“这等大事,怎容仓猝定议?稍停数日,老夫再和二位老弟以及寨中诸将从容计议。”
陈潜夫了解这些绿林中人的性情,知道再追问下去也没什么好果子,便听从了萧应训的意见,与张煌言一道出席总寨特地为他们举行的接风宴会。
当萧应训陪同两位来自“江北监国行在”的特使来到预备举行宴会的大厅前时,早有数十人站在那边等待,都是来自萧应训下属各寨的寨主以及豫南各路绿林豪杰。然而这里却并没有宴会前的那份喜庆的气氛,手执刀枪矛戟的总寨壮丁们好象生铁铸就一样植立在甬道和台阶两侧,形成了一种森严、冰冷的气氛。那些寨主们谨慎地看着老总寨主的脸色,在大寨主(冠杰)的带领下跟着老总寨主与两位特使一同走进了宴会大厅。
萧应训的喜怒无常令陈潜夫更摸不清的底细,按刚才的态势,他与张煌言二人此刻竟是如履冰川。陈潜夫不自觉地回头望了一眼同伴,发现张煌言并没有现出一丝急张害怕的样子,感觉到自己在看他,还向自己投来深深地一瞥,眼光中充满自信与力量,让陈潜夫没来由地放宽了心,对这位小自己十岁、投笔入戎的年轻人一下子又读懂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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