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光绪六年九月底,天气刚刚转凉,秋风卷着凌乱的树叶和灰尘把北京的天空染成了土黄色,道路上不时出现的一堆堆马粪和骆驼粪使空气中增添了几许刺鼻的异味。
皇城里的太医院里却是另一番情景,太医院使张仲元和御医李德云在葡萄架环绕的庭院中品茶聊天,四周的盆栽菊花、月季阵阵清香让葡萄架下的两人谈兴愈浓。
“德云,你在天津做得好好的候补道兼办淮军医务,何等自在,何苦跑到京城这个大染缸里泡。你来这半年了,咱们俸禄才发了三个月,入宫请脉提心吊胆,生怕走错一步,祸既临头。我这个太医院使也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32岁的李德云并不像这位三品衔的院使大人灰心丧气
:张大人所言虽是,小弟毕竟是李中堂举荐给皇太后的,一旦离去,恐怕太后日后见怪于李中堂,中堂现在直隶总督位上已经忙的不可开交,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俸禄一事我来京时,李中堂早有交代。呵呵,现在我倒是喜欢上京城了呢,尤其是这里的大酒缸和玉泉水,美不可言啊。”
“那倒是,京城的大酒缸从前明末年就有,现在京城百十条胡同里遍地都是,你在天津哪见过;玉泉山水更不用说了,乾隆爷那会儿就是天下第一泉,泡茶、酿酒味厚色清。呵呵,上次我在宫里请脉慈安皇太后就赐了我2瓶玉泉春露,还在我家地下埋着呢!”
李德云喝了口茶,掏出个“一口闷”的小烟袋,打火点着惬意地喷烟问:张大人,小弟在天津时就听说过京城的“十大可笑”,冒昧得问一句,咱们太医院怎么也榜上有名?”
“哎,这些都是外面的市井小人胡说的,我年轻的时候听说了也大不以为然,听家父说,康熙年间就有光禄寺的茶汤、太医院的药方、神乐观的祈禳、国子监的学堂、翰林院的文章等等,意思是说我们是中看不中用,什么话,外人不知我们伺候皇家的辛苦,最起码咱们太医院可不是重看不中用。”
“那我们太医院的药方?”
“老弟,”张仲元苦笑了一声,“你来这半年才进宫几次?咱们看病用望,闻,问,切四诊法,在外边可行,在宫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想,给各位主子,皇上,太后诊脉你敢望吗?擅自偷窥御容大不敬,当场要你的脑袋。望,这一条行不通。闻,咱们请脉都是跪在垫子上,大气都不敢喘,闻这一条也行不通。问,咱们请脉,皇上、太后根本不说哪里不舒服,全是太监代答。最后就是切脉,悬丝请脉我没见过,主子们得手腕上盖手帕。四诊咱们实际只能用一诊”
“这还不是最难的,难的在开方子。”张仲元仿佛吃苦药似的咧咧嘴“就说慈禧皇太后吧,给她开方得开四份”
“四份?”李德云问。
“每次请脉都得四个御医。御医们的四份方子皇太后看完了,再叫太监拿《本草纲目》查查每种药的药性,最后自己写一份,让御药房照单抓药。可是她自己开得药要是出事了,四个御医一样得掉脑袋!”
“啊,张大人这是什么规矩?”李德云又装了一袋烟
“这就是圣明难测了,听家父说,乾隆爷和道光爷也是如此,可苦了我们这些人了,药不能不开,还不能开大剂量的,虎狼之药更不敢用,所以咱们开得药治大病虽然效果慢,可绝出不了什么差错,先得保住项上人头不是?也难怪外人把咱们说成中看不中用了”
“多承指教了,来京时李中堂就让小弟多向大人请教。前几日中堂来信说要给您送几篓螃蟹呢,到时小弟可要到您那里叨扰几杯御酒了!”
“呵呵,好说,我跟李中堂是世交之谊,老弟又医术精深,定会成名,李中堂还记得我好吃……”
话没说完,大门哄的一声洞开,门外小跑进来一人大声喊:有旨意!太医院使张仲元听宣。
张仲元赶忙拉着还在懵懂的李德云跪倒。
“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太医院使张仲元立刻带领御医入宫请脉。钦此。”
张仲元刚站起来问:这次李公公怎么亲自来了?是哪位贵主还是太后……
“我的张大人,您老人家就别问了,赶紧麻溜儿的进宫吧,再不去,哼哼,您和宫里值班御医的脑袋就要搬家了!”戴着三品顶戴,高颧骨,黑瘦黑瘦的储秀宫大总管李莲英嚷道,顾不得擦汗,又急匆匆的走了。
李莲英没擦汗就走了,张仲元头上却冒了汗。作了十几年太医院使的他很明白,宫里出“大事”了。
宫里所有的事都是大事,可在御医眼里的“大事”只有一件:皇帝或者皇太后驾崩了!
“张大人,张大人!”李德云看着头上直冒汗,眼都直了的张仲元。
“快快快,快快备车,我的车!还有药箱!!”张仲元像刚从噩梦里惊醒,一叠声得叫备车,“德云,今天你就陪我走一趟吧,恐怕……”
“大人,您这是说什么话,我陪您去。”两人正好都穿着朝服,上了马车张仲元的还是两手发抖,一个劲叫快。看着张仲元的表情,李德云不禁紧张起来: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两人从西华门验牌子进宫,一路小跑着刚进养心门,正听见养心殿里传出的破口大骂:“你们这帮蠢才,这都几个时辰了,连皇上什么病都不知道,朝廷养你们是让你们说不知道的?!不行都给我回家抱孩子去!小李子,张仲元怎么回事?是不是爬着来的?!”
“奴才这就去催!”
然后殿里是嘭嘭连续不断的叩头声。
张仲元和李德云刚到殿门,就见李莲英小跑着出来。“李公公,里边……”
“张大御医,您老人家快着些儿,都火上房了!你可小心着!”李莲英朝殿里努努嘴小声叮嘱,张仲元明白这是上个月送的1000两银子的功劳。
拉着李德云进殿,张仲元打马蹄袖跪倒:臣太医院使张仲元恭请两宫皇太后圣安!恭请皇上圣安!”
李德云来京半年,却是第一次进内廷当差,跪在凉森森的金砖地面,他不敢抬头,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四周,殿正中是金漆雕龙宝座,宝座后面是紫檀镶宝石刻乾隆御制诗的大屏风,明黄面御案四周是赤金香鼎和赤金柄孔雀翎掌扇,四周靠墙皆是一人高的紫檀雕龙镶金饰件大柜。东暖阁门口的水银大玻璃镜旁边有四个七品顶戴的御医磕头虫似的还在嘭嘭叩头。
“张仲元,你当得好差事!!我想着派十六人的大轿去接你呢!”
“圣母皇太后赎罪!臣刚接旨就带御医过来了,不知…..”
“放屁!你们这些做臣子的就是看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上次恭亲王伤风,你们太医院一听说就狗屁颠儿地跑去请脉送药,忙活了好几日吧!他才是你的正主子!皇上抱病,请你都请不来!小李子,传我的话,张仲元目无君上,先革职留任!皇上要是有个好歹,严惩不贷!”“喳!”
李德云偷眼观瞧,东暖阁迎门正面的宝座上空着,四周笔直得立着几个小太监,右边的大炕中间躺着个穿明黄绸衣的十来岁小孩,这就是“统驭万方”的当今圣上了,旁边一坐一站两个四十左右梳着两把头的妇人,坐的那个穿碧绿绣牡丹花的金边旗袍,手里的手帕不断得擦着皇帝头上的汗,立着那位一身紫色的闪缎,杏眼圆睁,一脸怒容。
“臣有罪,臣万死,臣绝没有对皇上和太后的任何不敬,请皇太后明察。”张仲元头上已经乌青了。
“妹妹,先别急,让张太医看看皇上再说吧。”坐着的妇人发话了。
“听见了没有,张仲元,母后皇太后让你请脉。”
李德云这时明白了,坐着的是咸丰皇帝的原配——慈安太后,站着的自然就是慈禧太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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