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静静地看着她,“我不相信。”
她捏紧了那只杯子,杯身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可是她的神情仍是坚决有力的。元祯答应她会平安回来,他必须做到。
孟扶男看了她半日,忽然微笑起来,“怪道殿下说你不会被轻易吓住,看来真是如此。”
傅瑶顿觉哑然,敢情孟扶男还是故意吓她的不成?这人吃饱了撑的?
孟扶男忽又正色,“但是我并未骗你,不出十日,殿下中箭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师。”
傅瑶眨了眨眼,她似乎不大明白孟扶男的意思,试探着问道:“是假的?”
孟扶男摇头,“殿下中箭不假,但是伤处不深,可是殿下认为,这是诱骗北蕃王的大好机会。只有让敌人放松警惕,才能乘机取胜。自然,那北蕃王老奸巨猾的很,绝不能让他瞧见纰漏。”
这个傅瑶自然明白,伪造生死不是件容易事,连身边至亲近的人也需瞒得密不透风。元祯特意让孟扶男来告诉她这个秘闻,自是为她着想,怕她伤心。
傅瑶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孟扶男又道:“殿下此举是一箭双雕,既可稳住北蕃那边,也能让那些暗地里虎视眈眈的人浮出水面。”
傅瑶脑子里灵光一现,“你是说周淑妃有可能伺机动手?”
“若我没猜错,太子此次远征少不了周淑妃的布置,恒亲王兆郡王更恐怕已被其邀买,一旦太子身死,周淑妃便会立刻鼓动群臣,请陛下改立太子。”孟扶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太子妃还是得有些准备才好。”
也不知何故,尽管听到的是一件悚然听闻的异闻,傅瑶并未如自己预期的那样害怕,反而像一只野兽闻见了血腥般,有一种隐隐的激动。
她总算也能为元祯做一点事了。傅瑶点头道:“若周淑妃真有此心,我绝不让她轻易得逞。”
至于怎么做,她具体还没想好,好在还有时间,可以慢慢筹谋。
孟扶男身为寡妇,在宫中逗留久了会遭人闲语,好在该说的她已都说完了,便起身告辞。
傅瑶望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道:“殿下为何事事托付于你?你与殿下究竟是……”
是主从?还是知交?
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傅瑶恐怕就有点吃味了。
孟扶男沉静的脸上出现一丝顽皮笑意,“嫂嫂怎么想那就是什么,不必我多说了?”
孟扶男去后,秋竹才摸着胸口道:“这安王妃行事也邪性得很,说半句话能把人给吓死!”
她担心的看着傅瑶,“小姐,咱们该信她吗?”
傅瑶也说不准,孟扶男的话有理有据,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终究只是她一面之词。傅瑶没有任何凭证,要辨别真假着实困难。
她慢慢说道:“安王妃特意来告诉咱们,咱们就姑且听之,至于信不信,后面再看。”
其实这个时候,她对于孟扶男十成里已经信了九成了,不为别的,只为她肯叫她一句嫂嫂,在这宫里,有几个人肯对她这样亲切的说话?
事情如孟扶男所说,还不到十日功夫,消息就传到京中来了。傅瑶虽有了心理准备,可是乍一听闻,心里还是陡然一紧,跟缺了点什么似的。
整个东宫的宫人都惶惶如丧家之犬,看向傅瑶的眼色也有了几分同情:好不容易又有了身孕,丈夫却去了,她还这样年轻,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啊!
她们自己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儿去,本来下人的指望就只有主子,现在太子不在了,将来另立新君,哪还有她们的容身之地!
连小香也终日愁眉不展,傅瑶因她心性太过单纯,就没告诉她真相。不然她若是知道了,整个宫里的人怕也就知道了。
皇帝这一向本就虚弱,听到长子生死未明,当即就晕了过去。宫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周淑妃立刻下令,不许再议论此事,免得惊扰圣体不安,因此李昭仪等人虽然同情,想来宽解一下傅瑶都不能。
傅瑶倒觉得自在些,她自认没有那么高深的演技,可以将悲痛演得出神入化。这样躲着不见人,正好可以装作心如死灰的安胎。
只是周淑妃那里,她总得探探虚实。这一日她牵着笃儿的手来到清思殿,想让他见见皇爷爷,谁知门口守着的那两个侍女态度分外强硬,执意不许她进去,“淑妃娘娘吩咐了,陛下需要静养,闲杂人等不许打扰。”
正僵持不下,就见周淑妃匆匆自里头出来,温婉笑道:“太子妃勿怪,实在是陛下精神不济,不然待陛下好些了你再过来。或是陛下醒了想要见你,自会派人传召。”
傅瑶倒有些佩服此人演戏的本领了,眼看已到了全胜关头,还能维持住自己的言行,不露出狐狸尾巴,这份心性着实可怕。
傅瑶慢慢转身,说道:“那么,若是父皇醒了,还劳烦娘娘通传一声,说我已经来过了。”
周淑妃看着她,忽然轻声叹道:“太子妃莫伤心坏了身子,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傅瑶脸上木然,仿佛没听见这句话,只在踏下台阶的时候,脚步稍稍踉跄,秋竹忙扶住她。
等回到太子宫,傅瑶才发觉背心都已汗湿了。方才周淑妃问话的时候,她心里着实紧张,生怕被她瞧出不对来,一时想不到应对之辞,只能装作精神恍惚——这样反而显得更加逼真。
但愿能瞒过那头老狐狸。
傅瑶觉得满心疲倦,叫来秋竹道:“给我打些水擦擦身罢。”
有孕在身行动不便,傅瑶也由从前的每天洗浴被迫改成了三天一大洗,好在这还是春天,只要勤擦洗,倒不至于臭烘烘的。
秋竹打了热水来,就问她道:“我瞧着淑妃娘娘还是一切如前,并不像安王妃所说的那样啊,对小姐您也还是很关心呢。”
傅瑶冷笑道:“她若真担心我,见了面就该问我,而不是拿到后面才说——岂不正是试探?”
周淑妃的狼子野心,在她看来已是确凿无疑了,恐怕皇帝的昏迷也少不了她的手笔。只是如今傅瑶在宫中势单力孤,且是个脆弱的孕妇,凭她一人想阻止周淑妃难上加难。
她只能等孟扶男那边的消息。
三日后的夜里,傅瑶收到了孟扶男着人送来的信笺。她在烛火下阅毕,就手将它烧了,免得留下痕迹被人发觉。
秋竹关切的问道:“安王妃说些什么?”
傅瑶冷静的将那些灰烬拾掇好,“孟扶男说,周淑妃明日会在勤政殿召集诸大臣议事,请立三皇子为太子。”
秋竹大惊,“她怎么敢?外头只说殿下存亡未知,并非过世,她就不怕殿下回来找她算账么?”
傅瑶幽幽道:“只怕那时已成定局,再难转圜了。”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周淑妃占据先机,只要多争取一些时间,等到元祯擒了北蕃王归来,周淑妃纵使手眼通天也难施展。
傅瑶苦思了一回,吩咐秋竹道:“你去将笃儿抱来。”
秋竹为难道:“小皇孙已经睡下了。”
“照我说的做。”傅瑶只说。
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渴睡的时候,秋竹将他抱来时,笃儿还在揉眼,显然仍未从困乏中清醒。
傅瑶温然执起他的手,“阿娘吵醒你了?”
笃儿摇头,“阿娘不会无缘无故叫我。”
这孩子真是天生的聪明,傅瑶心里既欣慰又感动,她的声调比以往更加柔和,“阿娘要你帮忙做一件事,你敢不敢?”
笃儿眨了眨眼,表示不解。
傅瑶凝视着他那与元祯一样澄澈的眸子,轻声道:“明儿我会带你去勤政殿面见诸大臣,无论阿娘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你都不要吵闹,安静待在阿娘身边,做得到吗?”
笃儿再聪慧也只是个孩子,傅瑶尽可能说得清楚明白,原以为这孩子起码得有些疑问,谁知他却干脆的道:“我都听阿娘的。”
这样纯粹的信任,傅瑶不禁双眼濡湿,紧紧地搂他入怀。
次日一早,傅瑶穿着一身素衣,脸上连脂粉都不施,就这样牵着笃儿的手出门。谁知在廊下,却不期然的遇见了张德保。
张德保是元祯身边最衷心的近侍,可是从元祯走后,傅瑶都许久没见过他了,还以为他关起门过他的逍遥日子呢,因此骤然瞧见还有些吃惊。
张德保巴巴的问道:“太子妃可是去往勤政殿?”
“你也知道了?”傅瑶的诧异溢于言表。
“奴才也是听淑妃娘娘宫里的人说的,”张德保眼睛红红,“如今为了改立太子的事,勤政殿的大臣们都吵得不可开交。殿下尸骨未寒,他们就急着争权夺利……”
傅瑶急忙截断他这不吉利的话,“你是怎么想的?”
张德保的眼睛挪到元笃身上,圆脸上异常坚决,“就算殿下不在了,也还有小皇孙呢,怎么轮到他们置喙?”
这倒是和傅瑶想到一处来了。不过看张德保这副悲壮模样,傅瑶实在为他难过,又不能对他说明实情,只好暂且瞒着。
她点了点头,“也好,那你就随我一同去。”
到了勤政殿门首,只见杨凡亲自领人在门口守着。
傅瑶装作看不见他,笔直的就要推门进去,谁知杨凡皮笑肉不笑的上来拦住她,“淑妃娘娘吩咐过,不许闲人擅入。”
张德保飞奔上前,竖眉喝道:“大胆!不看看这是太子妃殿下?”
杨凡冷冷的睥睨着他,“太子妃不好好在宫中养胎,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定是你这奴才撺掇的,回头我就禀告淑妃娘娘,将你这刁奴逐出宫去!”
傅瑶懒得废话,一脚将他踢开,牵着笃儿的手,昂首阔步的向内走去。
杨凡连滚带爬的起来,神情羞恼不堪,向那班没用的宫人怒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拦住她!”
宫人们蠢蠢欲动,张德保忙跟到傅瑶身后,张开双臂护着她,一面说道:“哪个不知死活的,就只管上前来!别忘了,太子妃的腹中还有太子殿下的骨肉呢,折损了殿下的血脉,你们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傅瑶暗赞他反应机敏,想到拿孩子当挡箭牌——她这一胎怀得正是时候,孕妇有孕妇的特权,任谁也没胆子坏了龙脉。
傅瑶大摇大摆地往里头走,杨凡在一边恨得咬牙,也只好干看着。
勤政殿来的大臣不多,但却是其中最位高权重的几位,因此这小型集会便不可等闲视之。
傅瑶进去之时,众人俱是一脸愕然,还是周淑妃最先笑道:“太子妃怎么过来了?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来人,送太子妃回宫。”
说到后一句,她的声调微微抬高,显然觉得不耐烦。
终于露出本性了么?
傅瑶冷笑一声,慢慢说道:“听闻淑妃娘娘正同诸位大臣商议改立太子之事,妾身为殿下的嫡妻,自当来做个见证。”
“不是改立太子,是‘立’太子。”恒亲王纠正道,“太子妃你也知道,殿下他已经……”
周淑妃悲悯的道:“太子妃受了这样大的刺激,神智怕已经不清楚了,还是快送她回去。”
傅瑶面上无动于衷。
大将军孟河冷冷说道:“后宫不得干政,朝堂之事,岂由你一介妇人插手?”
傅瑶轻轻勾起嘴角,“淑妃娘娘不也是妇人么?还是在将军心中,淑妃娘娘格外不同些?”
“你……”孟河老脸一辣,黝黑的耳根子居然有些泛红。
周淑妃眉眼中越发显出戾色,平常温柔的模样也不见了。总算她克制的好,傅瑶这话并没对她造成什么打击——横竖只是一个死了丈夫的疯妇而已。
兆郡王为人狡黠,可是也偏怯懦,出来打圆场道:“众位何必伤了和气,太子妃你有什么话,当面说出来就是了,只是这内廷琐事咱们插不上手,朝政上的事,太子妃你也帮不上忙。”
他干笑了两声。
傅瑶反问他,“王爷适才可是在商议立太子之事?”
这话她明明已经问过,这会子又拿出来说,兆郡王虽觉得奇怪,还是点了点头。
“众位打算立何人为太子?”
兆郡王拱手向天,声调顿挫,“如今陛下的骨血之中,只有三皇子尚且存世,自当立三皇子为储君。”
傅瑶轻轻的笑起来,“王爷这话错了,你还忘了这一位呢!”
她将笃儿拉到身前,按着他的肩膀道:“他才是陛下的长子嫡孙,论起血脉,比妃妾所出的三皇子更为尊贵,大人说说,不该立他为皇太孙才对么?”
兆郡王哑然,她这种说法当然没错,可是亘古以来,少有越过子辈直接立孙辈为储的,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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