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只顾着甜蜜,现在回想,她的目光始终在躲避自己。她那么害怕自己对她好,却在六哥跟前怪六哥冷漠无情不够好?
若那天不是在长信宫,而是在六哥的长禧宫,她是不是会叫六哥在旁边看她描眉?
“你睡着了?”
身后传来赵斐的轻声询问,赵谟从那日的大雨中回过神来,淡淡道了声“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跟她说么,你喜欢她的事?还是说,你准备直接向母后开口要她?”
“不,眼下没有这个打算。”
赵谟追问:“那以后呢?”
“等有以后的时候再说。”
“六哥,你这话说得怪,你虽病着,以后还长着呢!你就不想着,如何说服母后,好叫她答应你纳了她?要个宫女算不得什么,可陆姑姑毕竟是从小抱过咱们的人,母后恐怕接受不了。”
赵斐淡淡道:“我不是你,不可能想那么久远的事。”
对他而言,能想的就是明日还能不能见陆湘,后天能不能见陆湘,去了高祖帝陵后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见到陆湘。
赵谟闻言,想翻过身去,动了动,终究还是背对着赵斐,讷讷的说:“你越说越奇怪了,你是皇子,她是宫女,你再难保,又怎么会保不住她?”
“皇子又如何,咱们从前读书的时候,书里那些沦为阶下囚的皇子还少吗?”
“六哥,你今日说话怎么怪里怪气的?”
赵斐似乎是笑了。
“没什么,你我的话既说到这里了,正好再说些。”
“你说。”
“陆湘打算要出宫,我已经安排人在宫外帮她找住处,大约很快就会有消息。”
“她要什么时候出宫?”
“没说定,只说快了,往后若她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你且关照着她。”
关照?
赵谟苦笑,陆湘并不需要自己的关照,她有父皇的关照。
比起这些,赵谟更关心赵斐此时说话的语气。
在他的记忆中,六哥一向素有谋算,不管什么事,不管什么麻烦,到了六哥这里,他都气定神闲泰然处之,再难的事都能迎刃而解。
此刻他说话的语气,无奈且无力,全然不像平日的他。这一句句的,他既然喜欢陆湘,为什么自己照看?倒像是临终托付一般。
“六哥,你碰上了什么难事吗?”赵谟忍不住问。
“嗯。”
赵谟愣住,终于翻过身,面向赵斐躺着:“六哥,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犯难?你跟我说,咱们一起想法子。”
“这麻烦是冲着我来的,平白无故的,你千万不要沾上。”
赵谟越听越发觉得沉重。
麻烦,这世上能有谁让六哥如此忌惮?赵谟想到了一个人。
“六哥,那天你淋雨过后,父皇来北苑看了你,是跟这事有关吗?”
宫里没有秘密。
父皇坐着龙撵大张旗鼓地来到长禧宫看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包括母后,包括九弟。
更何况,父皇是故意让众人都知道的。
赵斐没有回答。
赵谟大吃一惊:“真是父皇?他要你做什么?”
“不管是你我,还是母后,都没有跟父皇抗衡的能力,你不要问,我也不会回答,你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就好。”
“可是……”
“九弟,你不止是母后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到目前为止,你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好。舅舅那边你不用在意,他没见过你,也不了解你,等到他回朝,见了你,必然会放下心里的执念,与母后勠力同心。你要心无杂念,不要因为不相干的人,乱了你的步伐。”
赵斐的话,宛若一盆冰水从头顶而下,令他清醒,令他心灰意冷。
他早该想到,六哥那么聪明,母后的考虑、母后的防备,六哥自然能察觉得到。
那么六哥,也一直都知道自己听从母后的话,有事瞒着他,有事防着他。
赵谟忽然觉得,在六哥眼中,平常声声喊着他哥哥的自己,有多么虚伪。
他忽然觉得心在绞着痛。
他没脸躺在这边跟赵斐说话,但他仍是说:“你不是不相干的人。”
赵斐或许不信,但赵谟觉得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哪怕他听从母后的话骗过赵斐,但赵斐对他而言,绝不是不相干的人。
“九弟,”赵斐笑了起来,“你不必内疚,我并不在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天子宝座,只容得下一个人,别说他们是皇子,父皇与妻子,父皇与儿子,父皇与臣子,何尝不是在随时的算计和防备中。
赵斐若要介意,只怕日日都要活在无尽的恨意中了。
也是在这一瞬间,赵斐突然有一个答案,先前赵谟问他的一个答案,问他为什么会喜欢陆湘的答案。
他身处漩涡之中,随时可能被巨浪吞没。
陆湘是天上路过的神女,踏月而来,鸿羽霓裳,任它波涛汹涌,她自不染纤尘。不止如此,她看见了漩涡中的自己,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满身污垢,却仍是朝他伸出了手。
她总是说那个亡友的故事,怀念他的勇敢,怀念他的善良,怀念他的聪明。
那是她对自己的期盼么?
赵斐生平第一次,对“将来”有了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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