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族来使陆续抵达天寰城,昭炎事务缠身,一直到深夜才回到晨曦殿。
殿内香兽吐烟,因地龙的缘故,即使在这乍暖还寒的冷夜也薰暖如春。内侍们知道规矩,替君上扫净靴面上的尘土后就远远退下。
昭炎转到内室,长灵只穿着件青绸寝袍在床内侧翻书,依旧只占小小一片地方。
昭炎走过去,将人捞到跟前,问:“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长灵不喜欢他这蛮横霸道的做派,往外挣了挣,小声道:“你冻着我了。”
“这么娇贵呢。”
昭炎不以为忤,反而笑了声,故意使坏把手探进绸袍里暖着,道:“听说,今日你光着脚见博徽了,还让人把地龙关了?”
长灵就知道又是阴烛那个耳报神的功劳。
“就、就脱了一小会儿而已,连这你也要管。”
长灵凶巴巴辩解。
昭炎被他这神气逗笑,眉梢一挑,道:“紧张什么?是谁为了见个娘家人,不仅脱袜跣足,连地龙都不敢烧,见完之后还当场打了三个喷嚏,险些着了风寒,你说本君该不该管?”
长灵反驳:“谁紧张了。”
昭炎扫了眼他攥书页攥得有点发白的手指,目光示意了下:“这还不叫紧张?”
“老实交代,你当着博徽的面如此诋毁本君,到底有何居心。”
长灵抬起乌眸,无辜的望着他。
昭炎气笑:“少来这一套,你做的时候,就没想到本君一定会问?”
长灵:“你这么聪明,难道还猜不出来?”
昭炎叹口气,把人拦腰抱住,低声道:“本君只想让全天下都看到本君待你的好。”
“你转过头,看着本君。”
长灵依言做了,乌黑的眸里像盛了一池水,定定望着昭炎,还是一片漆亮无辜。
昭炎问:“你在怕什么?为什么要故意制造那样的假象?”
“让他们看到本君待你的好,他们岂不就再也不敢欺侮你了。”
他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认真,长灵心口隐隐发疼,同时而来的又有难以言喻的羞耻。
长灵用力咬了咬齿,艰难开口道:“你……”
他想问,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欺侮我的,他们表面功夫可做的十分完美。
可转念一想,天狼的夜枭遍布仙州各处,若昭炎铁了心要查,自然能查出些蛛丝马迹。再说,以他过往在青丘的处境来讲,这也算不上什么大秘密。
于是更浓重的羞耻铺天盖地的涌来。
人生在天地间,谁都想腰杆挺直、理直气壮的站在另一个人面前,而不是像一根柔弱无依、无根无家的野草一样,把身家性命还有所有荣辱哀乐都寄托在对方身上。
那个人越强大,就衬托的自己越卑微渺小。
而那些不光彩被欺凌的往事,显然就是他为野草的最佳证据。
他以此为耻。
他不要做一株只能依附于人的野草,他要做参天大树,根基深厚、不惧风雨、不需要任何人庇护的参天大树。
这与昭炎如何待他无关,这是他的信念与尊严。
他被困锁在宸风殿两百年,两百年,足够消磨掉他所有的骄傲与锐气,但也足够让他想清楚自己这一生该走的道路。
“本君如何?”
昭炎紧盯着长灵的眼睛,低声问。
长灵慢慢松开齿,让自己放松了一些,道:“你很好。”
昭炎没料到绕了半天他就说了这么一句,失笑片刻,叹道:“你真这么想。”
长灵点头:“我是这么想。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可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人。让博徽知道我在天狼日子过得不错,是能对他们起到震慑作用,可日日萦绕在他心头的忧惧惶恐也会消失。说不准他还会拿我出去给他自己撑场面,为他们一家人牟利,消遣别人。我可不想给他当吉祥物。”
“就因为这个?”
“嗯。”长灵抬头望他:“不然呢,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这理由幼稚至极,配上他略带调皮的语气,倒一时让人判断不出是撒谎撒的太拙劣,还是真出于本心。
见昭炎不说话,长灵歪了歪脑袋,道:“我如果想骗你,大可以编更高明的理由。”
昭炎瞧着被他拥在怀里的这头小狐狸,眼睛轻轻一眯,半晌,由衷道:“没想到,你还挺阴险的呀。以后,本君需要多长几个心眼才行。”
“随便你。”
长灵从他怀里挣脱,一骨碌爬到了床内侧。
昭炎笑了声,由他去,自顾除了靴袜与外袍,枕臂躺了下去。直到香兽里的烟终于吐尽时,方弹指灭了烛火,将人一把捞进了怀里。
长灵没有挣脱,只是小声抱怨道:“你太用力了。”
昭炎果然松了些手劲。
“你在想什么?”
长灵问。
昭炎似笑非笑道:“本君在想,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说,那条主动上钩的鱼心里是怎么想的?”
长灵手指微微一蜷。
半晌,道:“我是狐狸,不是鱼,我怎么知道!”
这语气霸道而理直气壮,昭炎不免又笑了声,道:“那鱼,大约真是鬼迷心窍了。”
“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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