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都拘死了,其实从年二十九开始,各宫里的门禁就已经松了下来,每日也许人出来走动办差,但事先要验看了双臂的皮肤和体温是否有异状。
皇帝年夜当日分别去了一趟寿康宫和慈宁宫。皇后那里只赐了吃食。
姝菡知道再不能赖在养心殿,在年三十入夜前搬回了永寿宫。
皇帝没有多说什么,是夜却亲往永寿宫住了一夜。
姝菡知道这太过逾矩,却没舍得把人撵走。
等这次痘疾的风波过去,两个人又要做回原本的位置,做回规规矩矩的皇帝和嫔妃,索性最后放纵一次。
003
一场灾祸过去,迎来的便是生机。无论对于身份贵重的高位者而言,还是如蝼蚁般求生的宫人而言,即使是没有隆重热闹的仪式,新年总是意味着新的希望。
毓庆宫的太医在大年初一那日被皇帝传到了养心殿问话,被告知大阿哥已经彻底痊愈,然而因痘毒在脸上留下了印痕,恐怕有碍观瞻。
皇帝挥挥手:“咱们满家的儿郎,历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时在意过容貌,只要大阿哥无恙,这些都是些微小事,无须计较。”御医得了这句,把心放回肚里,又回去为大阿哥做最后的疗养。
又两日后,毓庆宫禁闭多日的宫门终于大开。
皇帝亲自站在大门前去迎接他大病初愈的长子,也没因他满脸落下的麻子而多说一句。
福元被瘦得脱了形的崔公公领着朝外走。他听说皇后不能亲自过来接他,先头还有些垂头丧气,待看清门口的皇阿玛,瞬间像只出笼的雏鸟一样,雀跃着朝他奔去。
皇帝一边稳住大阿哥过于激动的身形,一边故意板着脸教训:“跑得这样急,像什么样子?万一再着凉了还得继续喝那苦药汁。”典型的好话不会好好说。
大阿哥好不容易见到了亲人,顾不得许多,眼眶里立刻就湿润起来。“皇阿玛,皇额娘怎么没来?”
“你皇额娘还在翊坤宫,眼下应该正在正殿等着你呢。”实情是皇后这几日被查出胎像不稳,须卧床静养。
福元拉住皇帝衣角央求:“那皇阿玛陪儿臣一块去翊坤宫,咱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在一起用过膳了。”
皇帝这个时候,无论是出于安抚,还是本心,都愿意在久病初愈的儿子面前做一个慈父,遂欣然应允。
等到了地方,也不需人通传,皇帝拉着大阿哥的手径直朝皇后所在的正殿而去,因她这几日怀像差,已经良久不下地,只在卧房里将养。
皇帝先是嘱咐大阿哥等会儿不要冲撞了他皇额娘,然后才领着人进屋。
屋子里光线很暗,且熏着安神香,皇帝本能地皱起眉。
“伺候的御医何在?”
院子里隔壁便有人站出来“微臣在。”
“怎么白日里熏这么重的香?”
“禀皇上,皇后娘娘已经多日不曾安枕,又用不得药,微臣只能出此下策。”
皇帝朝御医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帐子里的人似乎听到动静醒来,又或是根本并没有入睡,只向着他们的方向出声:“谁在外头聒噪?”
大阿哥听见声音,挣脱开皇帝的手,大步跑到了皇后的帐前。
“皇额娘,儿臣想您了。”一边哭,一边抹泪。终究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皇后听见声音,似乎不敢置信,赶忙挣扎坐起身。
她一边把人拥进自己胸怀,一边也泣不成声:“我的福元回来了,我的福元回来了,我是不是在做梦。”在一旁站着的倩儿忍不住侧过身把泪意往下压。
皇帝看不得这个样子,只背着手回到院子里,也想多给他们母子一点相处的时间。
可是不大会儿,里面却突地穿出一声尖叫:“你的脸怎么了?你不是我的福元,你不是!”
皇帝闻声赶忙再次推门回屋,却只见福元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显然是被人推倒的。
而床榻上,那木都鲁氏捂着自己的肚子,大口喘着粗气,额头是细密的汗。
“快传稳婆和御医,快去。”皇帝一边朝着被惊住的倩儿吩咐,一边拉起在地上的大阿哥。
等到众人都在屋子里围拢着早产的皇后娘娘,皇帝将福元拉到个无人的地方。
“方才发生了什么?是你冲撞了你皇额娘吗?”
福元低低垂下了头:“皇额娘命人掌灯后,说儿臣满脸的麻子,肯定不是从前的福元了。”
皇帝痛惜地把福元搂紧在怀:“你皇额娘只是一时没认出来,走,跟皇阿玛回宫。”
☆、【产女】
001
皇后这一胎,从去岁六月诊出喜脉之后,就一直怀相不好,中间又经历了叛党围城、新皇登基、封后,还有近在眼前的天花疫情肆虐宫廷,可谓命途多舛。
御医先头给出的产期其实在二月中旬,而皇后这番突然发作,距离正日子尚有近一个半月。所以任谁都觉得事发突然且令人担心。
因常嬷嬷先时在毓庆宫伺候染痘殒身,翊坤宫中少了年长的老人儿主持大局,加上大部分宫人在坤宁宫留守,此处本就人手不足。
从皇后开始阵痛起,殿内就呈现出一片纷乱之相。
幸而太后在皇后禁足那段时间,就已经将产婆和医婆事先准备起来,此时正侯在永巷里由那处的管事姑姑先教着礼仪和规矩。到了这个当口,自然要赶紧派过来。
皇帝按着规矩,并没在翊坤宫多做停留。
便是寻常人家产子,家中男丁也不会近了产房,以免沾染血光,流年不利。
大阿哥福元懵懵懂懂,隐约知道皇额娘将要生产,心情复杂。
方才他皇额娘见到他的脸把他推搡到地上,还声称不认自己。大阿哥难免疑心皇额娘对自己不再似从前喜爱,一路上跟在皇帝身侧,均是苦了一张脸。
皇帝先头本打算让大阿哥先跟在皇后身边几天,至少要把毓庆宫彻底清理一番,再请了萨满法师来祛除邪祟再让他回去。
皇后这一早产,皇帝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要把儿子放到哪里。白佳氏他信不过,姝菡又大着肚子。皇帝自己都自顾不暇,实在无法,只能先把人送到慈宁宫太后那里暂住。
去之前,特意悄悄嘱咐,勿让人再提起大阿哥的伤心处,但凡有人嘲笑他脸上的麻点,立刻撤职撵去辛者库,待出了正月从严发落。
大阿哥依依不舍被邓公公送走后,皇帝独自回了养心殿,随手拿起了朱批过的奏章,却一时间有些茫然。
新朝伊始,本应万象更新。
他兢兢业业勤政为民,却没能迎来平顺祥和的喜兆,从登基以来先后面临着从天而降的灾难、四起的兵祸,还有亏空的国库,便是朝臣私底下都猜测他继位不正。
有人说他冷血,将先皇留下的废太子一脉赶尽杀绝,也有人说他残暴,上位数月,已经将十余位昔日旧臣抄家灭族,挫骨扬灰。
可是没有人在意他呕心沥血为的是力挽狂澜,拯救明里风光实际内里早就枯败的山河。
纵观以往历朝历代的天子,就算不是人人都浸淫酒色贪图享乐,担也绝找不出一人,如他这般克己修身事必躬亲。
他才不过二十七岁,就已经生了花发。
眼下,亲生儿子好不容易脱险,发妻却因儿子毁了容貌而气的早产,说出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身心实在乏累,再无心批阅奏章,皇帝只走到殿外,看向威严大殿之上阴云压顶,遮住了明澈天空。
想来想去,这偌大紫禁城,唯独有一处能让他暂时忘忧。
可是这个时候,去不得。
皇后正挣扎在生死一线,他哪怕就是做做样子,也不能往旁人宫里去,至少不能留下令人诟病的污点。
就算他不在意,可还有姝菡同样会背上骂名。
不多时,小邓子从慈宁宫回来,带来了太后的口信:“大阿哥的事无须皇帝担心,皇后那处哀家也会照应。”
说是如此说,但生孩子犹如闯鬼门关,皇帝就算和皇后感情失和,也不会真的置之不理。
“小邓子,去翊坤宫看看情况如何了?”
“奴才领旨。”
“且慢。”“传我的口谕,若真到了危机关头,以皇后安危为重。去。”
“嗻。”
皇帝不是无道的昏君,也不是薄情寡义的丈夫。
他甚至早知道,皇后这一胎是个格格,却怕皇后胡思乱想而让御医向她隐瞒了真相,只谎称脉象不稳推算不出。
退一步讲,就算皇后此胎是位阿哥,皇帝也仍会把皇后性命看得更重。
皇后纵然再自私无知贪婪,那也是曾陪他走过了七载年华的发妻,且于社稷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他即使在最愤怒恼恨之时,也没想过废后另立。
甚至因此,他一度觉得委屈了和他同患难的姝菡,才格外对她纵容偏爱,可两个人都不是忘乎所以之人,到底拿捏着身份,丈量着余地。
可在深宫里,这样已经足够惹眼。再多一分,皇帝给不得,姝菡也受不起。
到了午时,回到殿内的皇帝没等来坤宁宫的消息,倒是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承乾宫的仪嫔白妤婷多日不见,还是那副我见犹怜的姿态,尤其生下二阿哥福安之后,原本娇弱的身体稍微圆润了些,在血狐毛领的包裹下更显得妩媚可人。
皇帝见她不请自来,加上她在封宫时几次提出带着二阿哥出宫避祸,这会儿对她实在难有好感官,只看在二阿哥的份上,留着几分颜面。
“仪妃因何事过来?”
“臣妾听闻皇后娘娘早产,皇上也正担心,所以特地来看看,也想替您分忧。”
皇帝抬眼看向语笑嫣嫣的俊俏容颜,心里微微反感,面上却不显。“朕无事,你先回,这个时候,要照顾好二阿哥,千万勿再添乱了。”
白妤婷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来,怎么肯轻易放弃,只上前两步继续陈情:“臣妾是真的担心皇后娘娘的身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臣妾虽不才,也愿在此万难时刻替您分忧。旁的臣妾做不了,但去翊坤宫照顾产中的皇后娘娘,还是足以胜任的。”
皇帝摆手,“此事自有皇额娘操办。”
“可是太后娘娘毕竟上了年纪,除了操劳后宫琐事,还要照顾大病初愈的大阿哥,臣妾作为后宫里唯一的妃位,每日只在宫里独自安享太平,心里实在是不安。臣妾就想着,如臣妾这般愚笨,大事肯定处理不来,不过要是能在太后娘娘那里鞍前马后打个下手,也是足以胜任的。”
皇帝先头就觉得,白氏无事献殷勤,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心思,没想到她所图者真的不小。
单说大阿哥去慈宁宫的事,她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说明她不是今时今日才生的野心。
且这个时候来,是瞅准了时机,意欲先下手为强。
后宫的权柄如今都在慈宁宫太后一人之手,皇后这次小产即使母女平安也定然伤了元气,短时间内不会再去夺权。白氏这个时候来,名义上是为了太后和皇后分忧,实际上,是要趁着后宫没被更多身世显赫的贵女们填满,提前把治理后宫的大权抢先握在手中。
太后交权是迟早的事,皇后少则半年,多则几载都没那份心力管束后宫。唯一有竞争机会的永寿宫还有几个月才临盆,此刻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白氏这算盘打得着实在响亮。
如果不是因为白景瑞在前朝的声势过高,皇帝说不定真会认真考虑她的请求。
不过眼下,皇帝唯觉得这女人吃相太过难看,就如同朝堂上屡次请封的白家人,是喂不饱的狼崽子,早晚要为祸一方。
“二阿哥还小,正是需要你这做额娘的多用心的时候。你有心出力是好事,却不必急在这一时。若无旁的事,就先回承乾宫去。”直接下了逐客令。
白氏看一计不成,又另起了一事。“皇上,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讲。”
“臣妾在承乾宫思过这几个月,一直都觉得心下难安,夜里常常睡不安枕,也不知是不是冲到了什么神明。臣妾斗胆,想请圣上开恩,允臣妾出宫去往普渡寺祈福。”
皇帝猜测她出宫肯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也没有心力去和她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干脆从源头掐灭她弄鬼的可能:“祈福之事本无不可,但眼下天气严寒,不宜出行,且京城中痘疫刚灭,是否会复发尚未可知,此事待立春后再议。你既睡不安枕,回头朕派了御医去给你瞧瞧。”
白氏见皇帝还是没允,心里知道定是前阵子她闹着出宫让他心里存了芥蒂,只好央求:“臣妾也知先时无状,在您为难之时只顾着二阿哥的安危。既暂时不宜出宫,臣妾想在承乾宫里设了佛堂,也好日日为您,为皇后娘娘祈福,还望您恩准。”这话说的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皇帝已经连续拒绝了白氏的两个请求,不好做得太绝,且在宫室內设佛堂,也不是什么禁忌,连姝菡的永寿宫都供奉着太皇太后老祖宗于她大婚时赏下的观音大士。
“好,晚些我让小邓子去安排。”
“那臣妾谢皇上隆恩。臣妾告退。”
皇帝摆手让她下去,心里更加烦乱,不知翊坤宫那边如何了,小邓子已去了有些时候。
望向外间的空旷院落,不知何时又飘了雪。
002
翊坤宫外的雪已经能盖过脚面,站在门外候着的小邓子心焦得顾不上北风刺骨。
他先头还听见殿门里歇斯底里的喊叫,过来这许久,反倒没了声音,也不见人报喜。
一门之隔的血室里,那木都鲁氏睁着欲裂的双眼,死死抓着身下的床褥,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被一点点撕裂、扯碎。
然而,稳婆十分清楚的告诉她:“娘娘,你先蓄些力气,眼下还不到时候。”
这妇人她见过,是她生大阿哥时候在一旁伺候的副手,心里多少还信得过。可这疼痛比头胎时候实在痛苦得多。
当初福元临盆的时候,拢共不过一个时辰,就落了地,哪像这次,从发作到现在,已经近两个时辰,却连骨缝都没开全。
那木都鲁氏在阵痛间歇,不免疑心是这稳婆不妥帖,可是便是信不过又能怎样,难不成要把人撵了,再换旁的来?旁的就能保证没安了什么坏心不成?
这宫里头,只怕除了方才被他推搡的亲儿子福元,没有哪个真心实意盼着她生。
她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这辈子活得有多么糊涂。
在家做女儿的时候,她盲目听从父母和兄嫂摆布,倒是养成个仪态万千的贵女做派出来,可到底做了为家族铺路的棋子,在嫂子娘家的安排下,嫁给了彼时潜龙在渊的四皇子。
初嫁时她是不甘的,但还是将四福晋的角色扮演的很好。至少皇子正妃的身份足够体面,而丈夫也愿意给她做脸,不会闹出什么宠妾灭妻的笑话。
后来知道丈夫不甘称臣志在大统的野望,她其实是十分畏缩的。她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是要守着条条框框做个本分人,而不是打破规矩与人争强。而且,对于丈夫夺位的雄心,她其实从一开始就从未看好。
等到丈夫被发配到热河修行宫,她深感跟错了人,只想凭着儿子自保,哪里想到丈夫还有荣登大宝的一天。
眼看着自己空有个皇后的名份,却再难捂热皇帝那颗凉透的心,她只好继续把希望寄托在福元的身上。
可是就在方才,当她在灯下看见儿子那张因天花烙印在脸上密布的麻点,她内心的希望崩塌了。
纵观历朝历代,还没有哪位皇帝带着一脸麻子继位。
毕竟那个位置,代表了一个国家的尊严体面,是不容亵渎诟病的神祗。
如今带着这张脸,福元岂不是已经先一步失去了争夺储位的资格?这让她简直如遭雷击,情急下才牵动了胎动。
她是真的后悔了。后悔当初没有持之以恒站在丈夫的身后,在他在困顿难捱之际给他支撑。
后悔没在白氏和海佳氏势弱之时把她们铲除。
更后悔当初鬼迷心窍,为了让福元住进毓庆宫,提出冬月让他迁宫,这才遇上了新挑来的骑射师傅。
可是后悔有用吗?
她顶着整个天下女人中最尊崇的身份,在即将难产的情况下,连一点支撑的希望都找不到。
正想到这里,更猛烈的阵痛骤至,她侧过头咬住一旁的巾子,以防咬断了舌头。
对,她还有这一胎可以指望。只要这一胎是个皇子,那就仍是正宫所出的嫡子,用不得几年,又是一个福元
……
入了夜,那木都鲁氏再一次被阵痛从昏迷中疼醒。
这一胎格外能折腾人。
不过那木都鲁氏想,只要是个阿哥,便值了。
“娘娘,您都快一天没进食了,这是参片,您张嘴含了。”
那木都鲁氏撑着一丝力气张开了嘴。
在一旁的稳婆和医婆趁着间歇由着伺候的宫人擦汗。“娘娘,您万万撑住了,胎位如今已经正了过来。再有一会儿,奴婢说用力,您便一鼓作气,千万莫向方才那样中途卸力了。”
皇后凭着那点微茫希望,再次咬紧了牙。
她还不能放弃,她还等着这个孩子为她争一个太后之位回来。
或许是为母则强,在定更的钟鼓由禁城以北传来,而外边的大雪也刚刚收势,翊坤宫的一间偏殿里,传来了婴儿呱呱坠地的声音。
彼时,刚刚从鬼门关闯回来的皇后强撑着残躯,转向一旁,带着无比热切:“是男是女?”
稳婆利索地清理孩子身体,为她包裹上事先准备好的包裹。
“恭喜娘娘,是位格格。”
皇后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重重捶打击中,连着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而另一名还在伺候的医婆惊呼:“不好,又见红了。”
一墙之隔的邓公公还在仔细询问屋子里皇后娘娘和大格格的情况,却听见屋子里一片惊呼。
片刻后,有人慌忙跑出来大叫:“皇后娘娘有血崩之兆,快去寻顾嬷嬷来。”
门上的人自然狂奔着而去。
小邓子再等不得,也转身往养心殿奔去。
彼时,皇帝正坐在养心殿的龙椅上。他案头,是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头写着好几个女孩用的名字,似乎很难取舍。
这会是他第一个女儿,也是他登基以后的第一个降世的孩子。他不打算让她远嫁,到时候在京里给她招个安分老实的驸马……
来不及想得过远,小邓子慌忙从殿外奔进来。
“万岁爷,皇后娘娘戌时为您诞下了一名格格,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你倒是说啊?”
“皇后娘娘似乎有血崩的迹象,奴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人去寻顾嬷嬷。”
皇帝攥紧了拳头,到底念着往日的夫妻情分。
“摆驾翊坤宫,朕去看望皇后。”
☆、【阴影】
001
“万岁爷您慢着些,留神脚下路滑。”
地面上的积雪被厚底龙靴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小邓子赶忙从身后的龙辇上取了只灯笼,紧赶慢赶去追前面阔步而行的皇帝。
一转眼,人已经立在翊坤宫的门口。
去前头打前站的小良子这会儿刚把门叫开。
随着朱漆大门轰然中开,守门的太监们见到身披氅衣的皇帝,也顾不得地上凉,扑棱棱在门斗内跪了一排。
皇帝大步流星进去,直奔二进。
产房的门大开着,有三两个内侍进进出出地在搬东西,显然里面不会有产妇。
方才不是说血崩?怎么门会是大开着的?
皇帝的心蓦地一紧,他随手抓住一个低头往外走的小太监,那人因夜色正浓且专注脚下一时没留神,他手里端着的、被沾血的纱布晕成血红的水盆便不小心撞翻在地。
被撞到小太监刚想抬头骂人,抬头见是穿了紫貂氅衣的皇帝,瞬间舌头有些打结。
“万,万岁爷,吉祥。”
皇帝哪有心情听他道吉祥?他现在感觉很不吉祥,况且身上沾了腥气,是为不吉。不过也没时间计较。
“皇后娘娘在何处?”
“在,在,在东边寝殿。”
“人醒着吗?”其实想问的是,是不是已经救过来了,还是已经不不测?
“奴才不,不清楚。听伺候的嬷嬷吩咐,让人熬了补血止崩的药来……”
皇帝得到想要的答案,这才松了手,跟上来的小邓子赶紧伸手替万岁爷去解氅衣。那上面沾了产妇的血,阴气重。
皇帝也没停步,自己一把扯开了绳结,把衣服随手丢在雪地上,眼见把无人踏足的积雪染红。
进到堂屋的时候,几位御医正在写方子,顾嬷嬷也在一旁嘱咐着什么。
皇帝不让惊动人,也没用响鞭开道,一时间真没人留意他进门。
最先发现皇帝驾临的是一名叫巧儿的宫女,一错身险些撞到皇帝身上。
“给万岁爷请安。”
屋子里的人闻声这才发现皇帝来了,纷纷行礼。
皇帝看众人的神色如常,心放下了大半。
是他愚笨,怎么会怀疑皇后过身。如果她真有个万一,肯定早有人去养心殿报丧。
“皇后如何了?”
专擅妇科的顾嬷嬷一马当先:“回万岁爷,皇后娘娘在产下大格格后,有血崩之兆,幸而及时服用了归经的丸药,眼下血已经止住了。”
皇帝又问:“可还有大碍?”
“皇后娘娘这一胎怀得辛苦,且劳心劳力过甚,虽然最凶险的时候过去了,但至少也还得卧床将养几个月。至于往后如何,还要看这段时间恢复的好不好。”
“那便是说,已经没有性命之虞了?朕可否进去看看皇后?”
“圣上容禀,这妇人产子,历来都是在渡生死关,娘娘她洪福齐天,能在方才抢回一命已经是万幸,老奴不敢妄言娘娘的天命。您若是想探视娘娘,也切勿让娘娘再劳神劳力,不然老奴方才给娘娘服的药,就白用了。”
皇帝知道顾嬷嬷不敢说的太明白,但几乎已经在说,皇后的身子已经破败,归天只是迟早的事。
他于是起身,吩咐屋子里的人:“你们都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能让皇后有什么闪失。”
002
那木都鲁氏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过了一遭。
在弥留之际,她似乎被个孩子的哭声给吵醒了,可是既睁不开眼,也使不出力。隐约感觉有人捏住她的鼻子给她灌水,还有人将她从一个地方抬到另一个地方。
等到真正醒转,她已经躺回之前住了一个多月的翊坤宫寝殿,身边伺候的倩儿正红着眼替她掖被脚。
“娘娘,您醒了。”倩儿惊喜之余,赶忙回身喊人:“快将顾嬷嬷请来,就说皇后娘娘醒了。”
那木都鲁氏仍感觉不太真实,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她印象里最后的场景,还停留在产婆喜气洋洋地告诉她,生下来的,是个格格。
想到这里,她终于记起来,她还有个孩子的,虽然被告知是个格格,但万许那时是在梦里。
“倩儿,倩儿,我的孩子呢?”
“娘娘别急,奶娘把大格格抱去喂奶了。”
“大格格,呵呵,大格格……”果然不是梦啊。
倩儿看皇后一边自言自语还一边流泪,赶忙在一旁劝:“娘娘万万保重了身体,您这一胎生的不易,大格格胎里也带着弱,您这个时候,一定要先照顾好自己,等养好的身体,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皇后闭上眼,把指节紧紧攥向掌心。
“再来?呵,再来不了了。大阿哥的脸毁了,继不了大位的,肚子里的这一个,也是个不争气的。我凭什么再来呢?”
“娘娘您别灰心,大阿哥还小,说不定过几年再大一些,脸上的印痕就会消了,大格格知道您为她受了苦,将来也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的,您的福气才刚刚开始,一定要撑着这口气振作起来啊。”
皇后似乎并没听进去,只把脸别向墙里面,不说话也不动。
“娘娘,奴婢去把大格格抱来给您瞧瞧,大格格她生得像您,长得玉雪可爱,您见了准保喜欢,等您大好了,到时候就可以给她装扮起来,一定跟年画里走出来的金童玉女一样讨喜。奴婢想着……”
“够了,别再聒噪了,我谁也不想见。”
倩儿被打断,还来不及继续安抚,身后骤然想起另一个浑厚的声音。
“皇后连朕都不见吗?”
皇后先是不可置信,而后转为满脸欣喜,将挂着眼泪的脸转向门口,果然看见了只穿了身常服的皇帝站在门口。
她以为,皇帝一定已经厌弃了她,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的。
“皇上,臣妾是不是在梦里?”
皇帝记着顾嬷嬷的叮嘱,尽量和颜悦色,连方才听见她对大格格不喜,都暂时没去计较。
“听说皇后这一胎生的辛苦,朕来看看。”
“臣妾无用,让您挂心了。臣妾方才不是有意推开大阿哥的,臣妾只是一时激动,福元他现在还好?”
“你放心,福元在母后宫里,身边也安排了崔公公照顾。”
“那就好,那就好。”皇后其实很想和皇帝多说几句,可是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两个人从去年起就聚少离多,这分别久了,就仿佛回到了刚大婚那会儿,谁也不知道彼此的脾气秉性,都要慢慢摸索试探。
可终究如今的皇帝,她已经看不透,也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皇帝也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尴尬,只好临时挑了个话题。“我还没见到大格格,她生的好吗?”
皇后脸上一顿,不知道皇帝有没有听见先头她和倩儿的对话,只扯出个笑:“奶娘带下去喂奶了,臣妾这就叫人把她带过来。”
皇帝却言:“夜里风大,雪也刚停,今晚就不折腾她了,来日方长。”
皇后听他说来日方长,原本暗淡的目光又亮了起来。“皇上,臣妾先时糊涂,伤了您的心。您能看在臣妾将死的份上,原谅了臣妾吗?”
“休要胡言,顾嬷嬷说了,只要你好好卧床将养,不日定会大安。”
“臣妾是历过生死的人,自己的身体再明白不过。您肯过来这一趟,也是可怜臣妾。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说着,转过脸,抽泣起来。
皇帝见不得妇人这个样子,也不会哄人,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反复说着不要多想,保重身体要紧。
皇后突然想起了还有件大事放心不下,只强忍着泪央求:“皇上,臣妾别无所求,只求您往后勿要恼了大阿哥。臣妾听说,他脸上的痘痕待日久年深,是可以消退的……”
“你都这般憔悴了,还惦记那些无用之事,大阿哥是朕的长子,朕怎么会苛待于他,你好好休息,勿要忧思,我改日再来看你。”
“皇上……”皇后还有万千言语困在心里,却赶上顾嬷嬷带着人进屋。
“听说皇后娘娘醒了,老奴来给娘娘请脉,还请万岁爷移步。”
皇帝从便从榻边站起身来:“朕也该走了,你们尽心伺候着,有任何事,即刻去养心殿禀了。”
皇后只得望眼欲穿地见那人跨出了门槛,消失得再无踪影。
003
过了正月初六,军机处又再次热闹起来,才歇了没几日的阁老和中堂们歇息了十数日终于挂印上差。
虽然各处府衙仍然封着印,且朝廷也要等到正月十五以后才恢复大朝,但在养心殿的皇帝其实没有一天闲的下来。
除了日常的政务,他还要分神过问后宫的琐事,只因太后这几日身体欠安,精神不济,偏偏她顾及着未出正月,不肯用药。
皇帝有心在后宫里挑个能主事的人替太后分忧,却发现除了白妤婷,竟然真的没有其他人选,顿时放弃了这个打算,只得让小邓子多留意后宫里的动静,且日日也抽出时间去慈宁宫看望强撑着的太后,也顺便安抚暂时不用去上书房的大阿哥。
两天下来,太后身前渐渐好转,后宫也无大事发生,皇帝唯独发现在慈宁宫暂居的大阿哥,每次去的时候均是一个人在窗下发呆,脸上也带着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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