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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幞头上镶的碧玉摘下,递与乔韵奴:“姐姐若不弃,就留下这个罢。”

那也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乔韵奴接过看看,笑道:“冯郎这生意可做亏了。那金钏虽好,但分量太轻,没这块玉贵重。”

他淡淡一笑:“原是因那金钏轻了,才不肯给姐姐的。”

**************

从“铜雀春”出来,莫可名状地觉得烦闷。冯京上了一水边酒楼,单点一壶酒,临窗独酌。

不自觉地,他取出那只金钏,像往常那样,一手持了,轻轻抚摩。

一别数年,不知这金钏的主人后来做了谁家新妇。他怅然想,以另一手斟酒、举杯、饮尽、再斟,一杯复一杯,浑然不知长日将尽。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窃窃私语:“那就是乔行首看上的穷小子……”

忽有一人冷笑,扬声说:“果然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冯京侧目一睨,见说这话的是一名着公服的胥吏。听这几人语意,想必是欲接近乔韵奴而不得的了。遂懒得搭理,他再斟满杯中酒,继续独饮。

那人却无意放过他,盯着他手中的金钏,又高声道:“还好意思拿着女人首饰炫耀,也不知是从哪个粉头手里骗来……”

话音未落,只听“嘭”地一声闷响,胥吏脸上已挨了一下重击,直直地仰面倒下。

胥吏撑坐起来,见冯京立于他面前,冷面视他,那双对男子来说太过美丽的眼睛中闪过一道肃杀之光。

胥吏不寒而栗,舌头也变得不太利索:“快,快把他,拿,拿下!”

这一拳的代价是十天的自由。冯京被拘捕入县衙牢狱中,十天后才获释放。

回到寓居的径山寺,管事的僧人前来告之:“近日寺中不便再留人住宿,还请冯秀才尽快收拾行李,明天便搬出去罢。”

他一蹙眉:“是我给的香火钱不足么?”

僧人摆手,连说不是,却又不肯解释原因。冯京想找几文钱给他,希望略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银钱已被狱卒搜刮干净。

此后一日,僧人屡次前来催促。冯京无奈之下只好收拾行礼,准备离开此地。临行前看看这居住数月的冷清斗室,不免感叹世态炎凉,竟至无处栖身,遂提笔,在寺壁上题诗一首:“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吁嗟天下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

*************

在县城里奔波一整天,才找到个肯收留他的同学生员,寻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数日后,那曾拘他入狱的胥吏竟来学馆找他,客气地称他“冯秀才”,略显尴尬地说县令有请。

他颇感讶异,但亦应邀前往。

余杭县令请他入席,把酒言欢,嘘寒问暖,甚是殷勤。席间县令听他谈吐,越发赞叹,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苟富贵,毋相忘。”

冯京觉出此中必有内情,遂着意试探,而县令亦于酒酣之余道出实情:“京中有贵人来,去径山寺烧香还愿,见了你题在墙上的诗,向僧人询问你的情况,然后说:‘这冯秀才如今虽然甚贫穷,但观他所留诗,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贵显。’”

冯京问贵人是谁,县令却又警觉,支吾遮掩过去,并不回答。

宴罢县令说已为他另寻了一处妥当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赠钱数缗,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这钱冯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场。借着贿赂下山购买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听到,那到寺中烧香的贵人是位京中来的贵夫人,这几日宿于寺中,但具体身份,那僧人也说不知。

见他流露好奇神色,僧人道:“你可别想去看!那夫人不知什么来头,一到寺中,县令就派了许多卒子前去把守,把寺围了个圈,闲杂人等根本无法入内。”

冯京笑笑,又把一缗钱推至僧人面前。

他换得了一身僧袍,又戴了个僧帽,扮作寺中和尚,于晚间混入径山寺中。

那夫人身份想必真是非同寻常,门外守卫森严,门内亦在她可能经过的路上设了帷幕,寺中普通僧众皆不得入内。

冯京入寺时,那夫人在正殿中行祝祷之礼,他避至帷幕后墙边一隅。仪式结束,夫人起身,他迅速上前,靠近那蔽住她所行道路的帷幕。

夫人徐徐向前走,幕中明灯高悬,将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那层防人探视的布帛上。

他在光线晦暗的帷幕外,随她影子缓缓移动,亦步亦趋。

帷幕上呈现的,是她侧面的身影:五官轮廓秀美,头发高挽,以一样式简洁的冠子束着,露出的脖颈细长美好,她下颌微扬,从容移步,姿态高雅……

眼前所见身影与他深处记忆渐趋吻合,他但觉双耳轰鸣,甚难呼吸,意识好似也在随着跳跃的焰火轻飘飘地晃。

隔着这层薄薄的帷幕,她继续前行,他继续跟随,举步无声,但心跳的节奏却开始加速,他甚至有些害怕幕中之人会听见这出自他胸中的不安的声音。

他的心终至狂跳,在仍萦绕于院内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中。他好几次想一把扯下帷幕,确认心底的猜测,但还是强忍下来,最后,当她走至两道帷幕接驳处,他才以微微颤抖着的手指掀起布帛一边,目光朝内探去。

那些所有若隐若现、难以言说的期盼与情愫,随着这一瞥尘埃落定。他垂手跪倒于她看不见的帷幕之后,在光影流转间,寂寂无声地流着泪微笑。

果然是她。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却豁然开朗——纵然被天下苍生漠视、轻慢又何妨?只要她知道他,懂得他,那被他供奉于心中明镜台上的永远的新娘。

梦泽

3.梦泽

大袖迎风,巾带飞扬,冯京气喘未已,却不稍作停歇,沿着水岸疾奔,追上远处那艘飘向水云间的龙舟画船,是他模糊的目标。

从僧人那里得知她乘舟北上的时间,本以为自己可以淡然处之,他特意于那时邀了两位好友,寻了一酒醇景美处,对饮行令,吟诗作词,原是笑语不断,醺醺然斜倚危栏,似乎忘却了与她有关之事。偏偏这时有歌妓从旁弹起了琵琶,曼声唱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江边潮已平。

他笑容凝结,他心绪紊乱,怀中的金钏温度似陡然升高,炙灼着他心脏近处。

那个世间最懂得他的女子就要再次离开他了。此番一别,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漫漫光阴,会否又是一个十年?又或者,他将再也见不到她?

他蓦地站起,未向朋友解释一字,便向船行处奔去。

她所乘的楼船已然启航,他便循着船前行的方向在岸边狂奔。所欲何为?他扶醉而行,未及多想,只是竭力跑着,以最快的速度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后裾拂过岸上沅芷醴兰,布履触及水中参差荇菜,拨开重重蒹葭芦荻,任凭衣衫为白露浸润,他甚至涉水而行,溯洄从之,但她却依然渐行渐远,慢慢飘往水中央。

看着那一痕画船载着她和这年他所感知的明亮春景,一齐消失在烟波尽处,他终于颓然倒地,躺在荻草柳花深处,迷惘地看了看在他眼底褪色的碧宇青天,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再次稍有知觉时,已是蛙声一片,月上柳梢。有人提了灯笼靠近他,以灯映亮他的脸。

冯京蹙了蹙眉,用手略作遮挡,微微睁开惺忪睡眼,依稀辨出处于自己面前的是一女子身影。

是她么?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灯光刺眼,且体内残醉阵阵袭来,昏昏沉沉地,连抬起眼睑都成了困难的事。

白露沾衣,寒意彻骨。他觉得冷,继而隐隐约约地品出了此间的荒凉与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光源处,像是欲抓住那团橙黄的暖色。

那女子此刻正俯身仔细打量他,靠得颇近,以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触及他脸庞,是一种清甜的少女香。

他伸出的手抓住了她提灯笼的手腕,她的皮肤光滑细腻,且有他需要的暖意。他顿时发力一拉,那女子一声惊叫,灯笼落地熄灭,她跌倒在他怀中。

他紧搂着她,既像是借她取暖,又像是想把她锁于怀中。她拼命反抗,挣扎得好似一只陷入捕兽夹的鹿。这激烈的举动和他腹中残存的醇酒一起,奇异地激起了他的**。他体肤燥热,血脉贲张,侧身将她压倒,她并不屈服,用尽全力想推开他起来,便这样两厢纠缠着滚落在荻花丛中,惊飞了两三只栖息于近处的鸥鹭。

鸟儿扑簌簌展翅而飞的声音令那女子有一瞬的愣怔,而此刻冯京已搂住了她的头颈纤腰,低首在她的脸上眨了眨眼,让睫毛轻柔地在她面颊上来回拂过。

她如罹电殛,浑身一颤,停止了所有动作,束手就擒。

他的唇滑过她光洁的脸,品取她丰润双唇上的女儿香,再一路吻至她肩颈处。轻轻含住那里的一片肌肤,唇齿厮磨,他阖上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七色光,红绡纱幕后,有女子淡淡回眸,天鹅般优雅的姿态,袖底发际散发着芝兰芬芳。

沅沅

4.沅沅

她似乎有十七八岁,但也可能是十五六岁。

她身段匀称,姿态一如长成少女般美好,但眼睛却一清如水,神情举止犹带孩子气,又好似不比豆蔻年华的小女子大多少。

她肤质细腻,但并不白皙,应是常在外行走,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近似蜜糖的颜色。

她的肌肤密实光滑,惟手心粗糙,生着厚厚的茧,可能常干重活。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但很随意地胡乱挽了两个鬟,现在看上去毛毛糙糙地,有好几缕发丝散落下来了。

她穿的衣裳很粗陋,质地厚重,颜色暗旧,并不太合身,大概是用别人的旧衣改裁的。

她没有穿鞋,光着脚坐在地上,连脚踝也露出来了,那里的皮肤有几处蚊虫叮咬过的痕迹。

她显然是个贫家女,但这好像并不妨碍她快乐地生活。此刻她手持着几支抽了穗的芦苇,正忽左忽右地挥打周围的蚊蝇,口中还轻轻地哼唱着歌谣。

貌似昨夜的事也没影响到她的好心情。如果她是个如青楼女子一样的人,这自然不足为奇,可是……她此前分明还是处子之身。

这也是令清醒之后的冯京倍感尴尬和愧疚的原因。所以他虽早已醒来,却还是没有立即坐起与她说话,还保持着安睡的姿势,眼睛只略睁开条缝,借着逐渐明亮开来的晨光悄悄打量这个被他冒犯的姑娘。

她似乎,好像,并未因此厌恶他。因为她挥赶的蚊蝇,有一大半是他身边的。

一只细小的蚊虫落在他下颌上,她那芦苇拂尘立即杀到,芦穗从他鼻端掠过,冯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得不睁开眼,即撞上她闪亮的眸光。

“你醒了?”她俯身问,大大的眼睛里甚至有喜悦之意。

他只好坐起,低首,好半天不敢看她。沉默良久,才道:“请问姑娘芳讳。”

“唔?”她愕然,并没有回答。

于是他换了种说法:“你叫什么名字?”

“哦,”她明白了,笑着回答:“我姓王,名字叫元元。”

“怎么写呢?”他很礼貌地欠身请教。

“写?”她瞠目,惊讶地盯着他,好似听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然后笑出声来,“不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写。”

“那么,”他再问,“你的家人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呢?”

她很快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我爹喜欢元宝——虽然他从来没摸到过一锭真的。”

如此说来,她的名字是“元元”了。冯京思忖着,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那姑娘看着,问他:“我的名字就是这样写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举目看面前烟云碧水,随即又在每个字左侧加了三点水。

“沅沅,”他轻声念着,对她道:“以后你的名字就这样写罢。”

她很高兴地以手指轻轻碰触那湿润土地上的字迹,一笔一笔地顺着笔划学。然后也问他的名字,他告诉她,也写了,她便继续学,带着微笑,口中念念有词:“冯……京……京……”

仅就相貌而言,她算不上美人,但这天真烂漫的神态却极可爱。冯京默不作声地看着,心下越发懊恼。

“对不起。”他垂目,诚恳地道歉。

她一愣,旋即意识到他所指的事,停下手中动作,脸也不禁红了。

他思量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取出怀中金钏递给她:“这个给你。”

他想对她稍作补偿,而这是他目前所有最珍贵的东西。

她迟疑着,没有伸手接过,“你是要给我钱么?”

“不,”他当即否认,想了想,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她这才欣然收下,把金钏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时又无言,茫然四顾,见近处水边泊着一叶扁舟,便问沅沅:“你是乘船来的么?家住这附近?”

“是呀,我家就在二里外的莲花坞。”她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继续说:“对了,昨天我打渔回来,在上游遇见一艘好大的船,有两层,上面好多仙女一样的姐姐……有人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往这个方向来,我说是,一位夫人就从舱中出来,命人取了些钱给我,说在船上看见有位秀才追着船跑了许久,现在离县城已远,恐怕回去不太方便,让我顺道载他回学馆。我就沿途寻找,天黑了才发现你躺在这里……你是她说的那位秀才么?”

冯京不语,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沅沅如今戴着的金钏上,半晌后才黯然移开,答道:“不是。”

“哦……”沅沅点点头,忽又一拍手站起来,笑道:“不管是不是,你也该回去了罢?来,坐我的船,我载你。”

上船后她拒绝了他的帮助,引棹划桨姿势纯熟,载着他朝城里渡去。

她身姿并不高大粗蛮,但刺棹穿芦荻,意态轻松闲适。他坐在船头,踟躇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她:“昨晚……你为何不推开我?”

“推了呀!”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出此间事实:“本来我一直在推……”

他赧然低首,差点一头扎进身侧清流碧渊。

掩饰性地轻咳两声,他又低声问:“我是说,最后……”

如果她坚持抗拒,他亦不可能用强。

这个问题令她颇费思量。轻蹙着眉头望天须臾,她还是没找到答案,后来只迷惘地说:“我也不知道……”

******************

“你以后会来看我么?”离别时,沅沅这样问。

他不敢给她承诺,仅淡淡笑了笑。

她亦很乖巧,默默转身离去,没有再问。

数日后,冯京收拾行囊,离开了余杭,回到江夏的母亲身边。

他没有在江夏找到期盼的平静。无论面对书本还是闭上眼睛,余杭的一切都好似历历在目,时而是帷幕后的影子,时而是水岸边的沅沅。他开始薄游里巷、纵饮不羁,却仍难以抹去那反复掠过心头的一幕幕影像。

母亲因此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时摇头叹息。

“京哥儿该寻个媳妇了。”邻居的婶子见状了然地笑,对冯夫人说。

此后多日,冯家的主要宾客便是说亲的媒人。最后冯京不堪其烦,向母亲请求再度出行。

“这次你想去哪里呢?”冯夫人问。

冯京也屡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最终选择的目的地还是余杭。

去莲花坞找沅沅,原本只是想看她一眼。

但一开始,从他问到的本地人眼神和口吻里,便觉出一点异处。

“王沅沅?”他们通常是重复着他所说的名字,然后上下打量着他,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才向他指出沅沅的居处。

当他看见沅沅时,她正抡了根船桨,从她家茅草房中冲出来,恶狠狠地追打两名贼眉鼠眼的男子。

她追上了一个跑得慢的,“啪”地一声,船桨结结实实地击在那人腿上。

她把船桨往地上重重一顿,手腕上的金钏随着这动作晃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敢找上门来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老娘见一个打一双!”她倒竖着眉头,扬声宣布。

被打之人连声呻吟,一瘸一拐地继续跑,一边跑着,却还不忘回头骂她:“肚子里怀着不知道爹是谁的野种,还有脸装三贞九烈!”

冯京讶然,着意看沅沅腹部,才发现那里确实微微隆起,她应是有身孕了。

沅沅闻言也不予争辩,探二指入口,响亮地吹了个口哨,立即有条黑犬从屋后奔出。沅沅一指前方那人,命道:“咬他!”

黑犬应声追去,那人一声惨叫,抱头疾奔。

沅沅得意地笑笑,提着船桨准备回屋,岂料这一转身,整个人便全然愣住,僵立在原地,无法再移步。

冯京立于她面前,微笑着唤她:“沅沅。”

她没有答应。默默地看他片刻,一只手局促地抚上了凸显的腹部。

他留意到,小心翼翼地问:“我的?”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敛容肃立,好一阵没再说话。她两眉微蹙,一会儿低头看他足尖,一会儿又不安地掠他一眼,可怜兮兮地,像是在问:“你不相信?”

“令尊……”他终于又再开口,才说出此二字,立即又改了口:“你爹爹,在家么?”

“他出门打渔去了。”沅沅回答。

“哦……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么?”

“王阿六。”

“那你翁翁叫什么?”

“王有财。”

“你公公呢?”

“王富贵……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沅沅警觉地反问:“他们欠你钱了么?”

“嗯,不是……这叫‘问名’,提亲之初,理应叙三代名讳。”冯京解释,对她呈出温柔笑意,“沅沅,我想娶你。”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须臾,忽然放声痛哭。

从来没有这般大的姑娘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样地哭泣。他慌得手足无措,忙牵她回到屋里,好言劝慰许久,她才略略止住。

然后,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睁大那双犹带泪痕的眼睛热烈地看他。

“为何这样看我?”他微笑问她:“我脸上有元宝么?”

“没有。”她认认真真地回答:“可是,你比元宝好看多了。”

新妇

5.新妇

冯夫人最后勉强允许沅沅进门,完全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分上。迎亲之前,她一想起沅沅低贱的家世就摇头叹息,不时抹泪,而过门后的沅沅也每每有惊人之举: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临近中午时回来,捧着一盆在河边洗完的衣服;赤足在院中跑来跑去扫地晾衣服,渴了便奔到井边吊起一桶水仰面就喝;为捉一只逃跑的鸡可以爬到屋顶上去……

冯夫人为此委婉地劝她,她却浑然不晓有何不妥,例如劝她穿鞋,她爽朗地一摆手:“没事,地不凉!”劝她别喝生水,她则说:“煮过的水没那么甜,就别浪费柴火了。”

后来冯夫人搬出小孩来耐心跟她解释,说这样做对孩子不好,她才一一改了。

此外她还有许多坏习惯,诸如喝汤太大声,偶尔说粗话之类,常让冯氏母子看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不过,她有个最大的优点:她真诚地爱着她的丈夫和婆母,并且不吝于表达。

为了让冯京和冯夫人觉得开心,她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虽然往往做过了头:为冯京磨墨会让墨汁飞溅到他脸上,为婆母捏肩捶背会疼得冯夫人暗暗朝儿子使眼色,示意他让沅沅停止……

“沅沅是个好孩子,”后来冯夫人私下跟冯京说,叹叹气,“虽然有一些坏毛病,但,你慢慢教她,让她改过来就是了。”

冯京很高兴母亲终于肯接纳沅沅,逐步去教沅沅改正以前的习惯,而她也确实在认真地学,不过,总有一些内容是屡教不改的,比如她对他的称呼。

大概因为冯京一开始告诉她的就是他的大名,她后来对他便直呼其名,无论有人没人,见了他都会立即欢欢喜喜地唤:“京!”

“你不应该这样称呼我,”冯京也曾向她说明,“妻子不能直呼其夫之名。你称我‘夫君’、‘郎君’,或我的字‘当世’都可以,就是别再叫我‘京’了。”

“当世?”她仿佛听见了一个大笑话,立即哈哈地笑起来,那乐不可支的样子看得冯京也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字有所怀疑,反复琢磨其中是否真有可笑之处。

而她的理由只是:“你这小名太难听了。”

经冯京强烈要求,她终于答应不再当众称他为“京”,但后来事实证明,在这一点上,她相当健忘。

有一日冯京请两位州学同舍到家中做客,之前嘱咐沅沅好好做两个菜,她猛点头,乐呵呵地准备去了。而当天酒菜之丰盛也大出冯京意料,鸡鸭鱼肉都有,彼时他们家境不算好,冯京暗自诧异,不知沅沅怎么有足够的钱买来这些,但因同舍在场,也不便去问她,邀二人入席,把酒叙谈。

酒过三巡,沅沅忽然挺着大肚子从内室冲了出来,捧着一盘螃蟹喜滋滋地摆在桌上,朗声笑对冯京说:“京,这是我刚做好的,快请你的朋友尝尝!”

二位同舍惊讶地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沅沅见他们不立即动箸,便自己抓了两只螃蟹,往二人碗里各放一只,笑道:“吃,别客气!”

虽然很有扑倒捶地的冲动,冯京却还是努力让自己不动声色,朝两位目瞪口呆的同舍略笑笑,道:“拙荆厨艺粗浅,让二位兄台见笑了。”

同舍也忙赔笑,礼貌地称赞:“嫂夫人手烹佳肴美味非常,我辈今日得以品尝,真乃三生有幸。”

冯京只求沅沅快些退去,便对她说:“母亲这几日胃口不好,还请娘子入内陪伴,相从照料。”

沅沅应道:“阿姑晚饭吃得早,现在已回房歇息去了。”

“哦……”冯京思量着,又道:“娘子劳累一天了,也请早些回房安歇罢。”

“不累不累,”沅沅摇头,连声表示她对招待客人之事很有兴致,“你朋友难得来做客,我哪能躲在房中偷懒呢……再说,我就怕闲着,整天坐着躺着,反而会腰酸背痛。”

冯京心下无语凝咽,亦不好对她公开表示不满,只得由她去,自己举杯祝酒,将话题引开,惟望同舍不要太注意他这位夫人。

但是,沅沅的表现实在很难不令人注意到她。生怕客人吃不饱,她不停地穿梭于客厅和厨房之间,为他们加菜添饭。见客人碗中米饭快没了,不待他们有表示便自己跑去添给他们。客人忙起身道谢,她很高兴,也越发殷勤了,索性捧了一大钵米饭在怀中,见谁碗中略少一些,便随手挖一大勺直直地盖到他们碗里。

那两位同舍原是文弱书生,哪里吃得下这许多,到最后都像是跟沅沅打攻守战,在沅沅“虎视眈眈”下以手遮挡着饭碗,且不敢走神,惟恐一不小心,手略移开就会又被她盖满一勺。

好容易捱到饭局结束,二位同舍落荒而逃后,冯京才斟酌着词句,竭力劝沅沅以后不要在家中有男客时露面。

沅沅大为不解:“为什么?我爹的朋友来家中做客,我妈就是这样招待他们的。”

冯京估计跟她说那些男女大防和礼节仪制之类的大道理她也不会懂,便找了个简单的理由:“我不喜欢你被别的男人看见。”

“哈哈,你真小气!”她大笑起来,“怕什么呀,反正他们看到得不到!”

冯京彻底放弃,抹着额头上的汗坐下,暗暗叹息。

面对着一桌残羹冷炙,他忽然想到起初的疑问,遂拿来问沅沅:“你今日怎能买到这么多肉食?是娘给了你许多钱了么?”

她摇头,笑道:“你猜。”

冯京想想,还是没答案:“猜不着。”

沅沅笑得更开心了,得意地朝他伸出两手,在他眼前不住地晃。

他顿时留意到,她手腕上空空地,平日从不离身的金钏不见了。

他一把抓住她素日戴金钏的手腕,问:“你把金钏卖了?”

她愣了愣,然后又笑了:“是呀,卖了不少钱呢……”

他脑中轰鸣,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来,但觉身体微颤,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逐渐冷去。

他紧捏沅沅的手腕,无意识地加大着力度,直到她大声呼痛,他才愤而撒手,拂袖离开,将自己锁在书房内,任凭沅沅怎样敲门恳求都不开。

这是沅沅首次见他发脾气,连声呼门而不见他回应之下开始哭泣,一壁哭着一壁扶着门滑倒在地,惊动了已睡下的冯夫人。她披衣而起,过来查看。须臾,冯夫人发出一声惊叫,大力拍门,唤道:“快开门!沅沅不好了!”

门哗地大开,冯京脸色煞白,迅速弯腰抱起了地上的沅沅。

她有早产的迹象。幸而救治及时,冯氏母子请来大夫稳婆,一番忙乱之后,胎儿好歹是保住了。

待众人退去后,冯京坐在沅沅床前,黯然向她道歉:“对不起,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沅沅摆首,含泪伸手到枕下摸索,少顷,摸出了那个冯京熟悉的金钏,给他看。

“我没有卖……”她轻声说,“我是跟你说笑的……早晨我去江边捉螃蟹了,捉了很多,卖了一些,用那些钱买的鱼肉……因为要干活,怕丢了金钏,所以没有戴……”

冯京有泪盈眶,轻轻拥她入怀,郑重在她耳边承诺:“沅沅,以后我会好好待你,不会再让你过得这样辛苦。”

而她在他怀中满足地闭上眼,微笑道:“我不辛苦……只要你让我在你身边。”

陶朱

6.陶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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