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改这名儿,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公主倒也没坚持,说:“那我再想想。”
我见她眼睛滴溜溜地在满桌小菜上打转,皆是莴苣、麻腐、姜豉、辣萝卜、芥辣瓜儿、生淹水木瓜之类,最后又瞟向一旁的膳鱼包子,担心她又给人家小姑娘取出个艳惊四座的名字,遂借换空碟杯盏的机会,把一碟嘉庆子搁到她面前。
果然这激发了她的灵感:“你就叫嘉庆子好了,我可爱吃了。”
公主爱吃甜食蜜饯,但如今正在换牙,苗昭容很少给她吃,今上此时取酿梅是为哄她开心。
公主躺在床上,此刻显然是醒着的,听见父亲进来,立即转身朝内装睡。
今上在她床头坐下,把酿梅递到她鼻下,微笑唤她:“徽柔,看爹爹给你带了什么来。”
公主一动不动,也不答应。今上便又笑说:“是刚做的端午酿梅,蜜都从梅皮里流出来了,再不吃,搁久了味儿可不好。”
酿梅是时令香糖果子。端午前都人以菖蒲、生姜、杏、梅、李、紫苏切成丝,以糖蜜渍之,纳入梅皮中制成,味道酸甜清香,公主向来大爱,况一年中只有端午前后可得,偏偏苗娘子又不多给,所以此时今上施于她的是莫大诱惑。
公主肩微微一动,心里定是在痛苦挣扎,但最后终于把持住,竟无反应。
今上叹了叹气,似自言自语,“睡得真熟啊……”随即转头唤嘉庆子过来,把手中碟子递给她,说:“酿梅赏给你了,你自己吃,或与笑靥儿她们分都行。”
嘉庆子很高兴地接过,然后才想起要行礼谢恩,今上笑着挥手:“罢了罢了,快去吃罢。”
再看看公主,见她并没有睁眼的意思,今上便起身,口中道:“公主既然还睡着,那我先回去了。”
一壁说,一壁轻轻走至一侧帷幕内,隐身于其后。
公主许久没听见动静,略略转过身来,右眼先睁一条缝儿,没见着今上,遂睁大双眼坐起来,确认父亲不在眼前,一掀被子跳下来,鞋都未穿便跑到门边探头往外看。
没见今上身影,她转首问我:“爹爹走了?”
我微笑低头。
“哦……”她以为我是在点头,目光随即暗淡下去,很是失望。
此时今上大笑着现身,公主见了,一声惊呼,迅速跑回,蹦到床上拉被子紧紧蒙住头,只见被下微微颤动,也不知公主在哭在笑。
今上过去强拉开被角,公主被迫露出小脸,但仍紧闭双眼,嘴也紧紧抿着,表明她不想与父亲说话。
“嗯,别笑,千万别笑,”今上隐去笑意,故做严肃状,对公主道,“否则缺牙儿要漏风了。”
公主再也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开来,眼睛也终于睁开,看着今上驳道:“爹爹小时候的缺牙儿才漏风呢!”
今上笑,问她:“不生爹爹气了?”
“唔……”公主犹豫着,这样答,“我要想一想……”
“呵呵,”今上掠掠公主的额发,柔声道:“今日徽柔没有错。爹爹对你说话大声了一点,但绝对不是骂你。你八妹妹没了,张娘子心里不快活,容易迁怒于人,她说不想见你,你就暂时顺着她意思先回来罢。人失去至亲的时候,就像患重病时,见不得一点不顺心的事,这种时候,她不会听你解释的,你多说一句话,都可能让她更难过,所以最好别违她意,回避一下总是好的。”
公主便问:“她既然不想见我,那爹爹为何又要我服缌麻过去?”
今上无奈地笑笑,道:“身处帝王家,一举一动都为天下人所关注。面对红白喜事,寻常人的喜怒哀乐或可深藏于心,未必溢于言表,但我们不行,我们必须按臣民的意思,去悲,去喜,且将这悲喜示于天下人。无论张娘子是否要你去,你都必须临奠,服缌麻,以令臣民看见皇长女对幼妹的深切哀思。张娘子虽说不想见你,但你若不去,她会更疑心前事,说你心虚或狷狂。何况,你本来自己就想去的,不是么?”
公主点点头,黯然道:“是,幼悟没了,我也很伤心……”再看父亲,伸手去摸他的眉眼,公主又问:“爹爹好些了么?这几日眼圈都黑了。”
今上叹道:“爹爹还好。最伤心的人自然是张娘子,哭得什么似的,原来一个人的眼中可以蓄这么多泪……所以,你最近别再惹她生气,就算她对你说难听的话,也暂时忍忍,实在气不过,就深呼吸一次,想想,如果你是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多这样想,也就不会生气了。”
公主答应,忽然再问父亲:“爹爹,那些大官儿经常数落你,也不见你生气,是不是也是这样深呼吸,想一想,然后忍住的?”
今上一愣,旋即笑开颜:“是呀是呀,经常是这样……不过,有时也会忍不住,还是很生气,恨不得一头撞在龙柱上。”
公主闻言也笑出声。今上刮刮她鼻子,问:“现在不生气了罢?”
公主笑着跪坐起来,一把搂住父亲的脖子,在他耳边清楚地说:“爹爹,其实我早就不生你气了,刚才只是不好意思跟你说话……就算爹爹真骂我也没什么……爹爹骂我,我是会难过,但如果爹爹骂我后自己会好受些,那我愿意被爹爹骂……如果爹爹和我之间一定有一人会难过,那就让我难过。”
这几句话听得今上颇为动容,不禁搂紧公主,对她说:“爹爹不会让徽柔难过……你是爹爹的好女儿,你要什么,爹爹就给你什么,只要爹爹给得起……”
“那……我要酿梅!这个爹爹一定给得起。”公主喜形于色,顺势提出要求,“一碟不行,至少要两碟!”
今上摆首笑,立即吩咐我去取两碟过来。
公主从我手中接过一碟酿梅,捧在怀里一颗接一颗地吃,间或抬眼看父亲,见他始终含笑看着,便又道:“爹爹,我还想请你答应一件事。”
“哦,什么?”
“以后我生气时,你再带好吃的过来,如果见我不理,或说不要,你千万别放弃,一定要硬塞给我吃。”
(待续)
诗帖
6.诗帖
每年端午,诸文臣会如立春时一样,进献新作诗句,以供宫人贴于帝后寝殿及诸夫人阁分门帐之上,春词称为御春帖子或春帖子,端午词则为端午帖子。
端午前三日,曹皇后铺陈诸臣帖子于柔仪殿,召后宫嫔御与公主入内观看品评,并分赐众人。
公主看了一遍,然后笑问皇后:“孃孃觉得谁的帖子好?”
皇后双睫微微一低,好似目光在叹息:“今年范相公与苏子美不在,自然是欧阳修一枝独秀了。”
她意指缺席的是原参知政事范仲淹与原监进奏院、大理评事、集贤校理苏舜钦,这二人都是文采斐然的诗词大家。范仲淹庆历年间积极推行新政,也激化了朝中党争,与杜衍、韩琦、富弼等主持新政的大臣一起,相继被罢免外放。苏舜钦本为范仲淹所荐,虽非宰执重臣,但少年能文章,诗名满天下,主持进奏院事务,议论稍侵权贵。去年秋,进奏院举行祠神赛会,苏舜钦循前例用卖进奏院故纸的钱开席会宾客,结果被御史中丞王拱辰等以监守自盗的罪名弹劾,最后遭除名勒停。
眼下端午帖子自然不乏工丽精巧的,但内容大都为歌功颂德的奉承文字,少了范相公与苏子美,言之有物,暗寓规谏之意的诗也少了。一一看去,确实是龙图阁直学士、右正言欧阳修的最为出众。他与蔡襄、余靖、王素同列,是深受今上重用的四大谏官之一。
“欧阳修?我记得他。”公主指着其中一帖子说,“我也认得他的字。上次立春时爹爹捧着一幅御春帖子反复读,很喜欢,就问身边人是谁写的,听说作者是欧阳修,爹爹就命人把他给宫中各阁分写的帖子全取了过来,逐一细看,还让我背,说篇篇有立意,举笔不忘规谏,真不愧为侍从之臣。”
皇后微笑颔首,注目于公主所指的帖子,又再拿起细看,状甚感慨。
我在她身后举目望去,但见那帖子是为皇帝阁写的,诗曰:“楚国因谗逐屈原,终身无复入君门。愿因角黍询遗俗,可鉴前王惑巧言。”
公主见皇后对这帖子如此上心,不免好奇,问她:“孃孃,这诗有何妙处?”
“哦,没什么。这帖子上的字写得很好,所以我多看了一会儿。”皇后没跟公主详细解释,轻轻放下帖子,又和言问公主:“徽柔,你喜欢哪一首?”
“这问题爹爹回来肯定会问我,所以我先选了首短的,容易背的。”公主笑指一首欧阳修的皇后阁词,念道:“椒涂承茂渥,嫔壸范柔仪。更以亲蚕茧,纫为续命丝。”
念完又自取一幅,递给苗昭容,说:“姐姐看这个好么?”
那首是为夫人阁写的:“仙盘冷泛银河露,纨扇香摇绿蕙风。禁掖自应无暑气,瑶台金阙水精宫。”
苗昭容亦说好,笑道:“看了这词,真觉得周身清凉,也不必饮冰了。”
皇后顺势把帖子赐她,再继续分赐帖子给诸妃妾。张美人这几日闷闷不乐,未亲自过来,皇后也未多问,自选了几幅命人给她送去。
最后领帖子的,是两位面生的美人。苗昭容不认得,遂问皇后:“这两位娘子是新近入宫的么?”
皇后道:“不错。她们是祁国公王德用进献的,望能长侍官家,以广皇嗣。官家已收在身边,只是名位还有待议定。”
苗昭容上前,拉着两位小娘子的手细看,连声称赞,又问名字,并把手腕上两股端午五色合欢索退下来给她们戴上。二美人推辞,苗昭容笑道:“按理说初见两位妹妹,应备一份厚礼才对,只是今日偶遇,没特意准备,只得把这合欢索给你们,讨个吉利。妹妹若不收,一定是看不上我这点薄礼了。”
二美人遂收下合欢索。其余众夫人见此情景也都纷纷过来赠她们见面礼。那两位小娘子有些受宠若惊,顾盼间却又神采飞扬,颇有喜色。
不想这厢正在姐姐妹妹地攀谈,那边却见今上近侍王昭明从崇政殿匆匆赶来,禀道:“适才官家吩咐,王德用所进女口各支钱三百贯,立即由内东门出宫,不得拖延。”
殿中众人大感诧异。皇后亦颇意外,问:“官家为何传此口谕?”
王昭明道:“知谏院王素知道了王德用进女口一事,今日面君进谏,一定要官家把王家小娘子退回去。官家答说那些女子在身边服侍,已很亲近,再试探着问王素可否让他将她们留下。王素却正色道:‘臣正是怕陛下与她们亲近,所以要论上一论。’官家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把臣唤了过来,命臣速来传口谕,要两位小娘子即刻出宫。话刚一说完,官家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诸夫人听了,相互传递着眼色,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皇后依旧是那样,沉默的时候看不出任何情绪,须臾,才道:“官家认为谏臣所言有理,却也不用如此快地下令罢。何不先入禁内,慢慢遣她们出去?”
王昭明答道:“王素也这么回官家呢,不过官家则说,虽然他身为皇帝,但人情与民无异。如果先入内宫,见小娘子们哭着不愿离去,只怕自己也就不忍心赶她们出去了。”
皇后略一笑,道:“好,知道了。”
二美人一听此言,心知昭阳路断,即将被赶出宫,立时大哭起来,连连叩首请皇后开恩留下她们。
王昭明见状催促道:“请皇后尽快送她们出宫。官家还让王素在崇政殿等着听消息呢,臣见她们走了才好回去报讯。”
皇后颔首,唤任守忠。任都知不消皇后再开口,早已一声令下,让人把二美人拖了出去。
片刻后,内东门司张先生遣内侍来报,说二女已出宫,王昭明遂回崇政殿复命。众人再等半晌,才见今上缓步回来,神情悲戚,目中犹有泪痕。
(待续)
司饰
7.司饰
五月五日端午节,又名“浴兰令节”,自五月一日及端午前一日,东京街道上处处可买到桃、柳、葵花、蒲叶与佛道艾,端午那天家家铺陈于门首,与粽子、五色水团、茶酒一起供养,又以艾蒿编成人形或虎形,钉于门上,取镇邪驱恶之意,士庶人家递相宴赏。
宫中也是这样。诸阁门皆悬艾人艾虎,又取紫苏、菖蒲、木瓜,并切为茸,以香药相和,用梅红匣子盛裹,与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团一起,列为端午供养之物。
此外,内司还以菖蒲或通草雕刻天师驭虎像立于禁中,以五色染菖蒲悬围于左右,又雕刻生百虫铺于其上,再以葵、榴、艾叶、花朵簇拥,五彩缤纷,大如上元节扎的山景花灯。
那日大内热闹非凡。内侍换上夏季罗衫纱袍,宫娥头戴花团锦簇的内样花冠,手中捧着帝后分赐诸阁分、宰执、宗室的百索彩线、细巧镂金花朵、银样鼓儿、糖蜜韵果、巧粽、五色珠儿结成的经筒符袋、御书葵榴画扇、艾虎及纱匹段,熙熙攘攘穿梭于宫苑殿阁之中。而后苑葵榴斗艳,栀艾争香,有奉召入宫的皇亲宗室于其中击球射柳,也有宫眷在旁投壶斗草,一派升平景象。
我于这日结识了十三团练赵宗实。他也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温和沉默,略有些腼腆,见了长辈话并不多,通常是问一句答一句,在皇后面前亦很拘谨,似乎有点怕她,见了苗昭容倒还好些,因他小时在宫中,常获苗昭容照料。公主很喜欢他,一见他便连声唤“十三哥”,奔过去问长问短,他见了公主也很高兴,说起话来显得轻松许多。
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十三团练对公主的侍从亦很友善。午后他与几位宗室子玩一种名叫“击丸”的游戏,数来数去少一人,便看着一旁随侍的我,问:“你过来跟我们玩罢。”
我有些惶恐,说自己不会,他却毫不介意,拉我入场,说:“我教你。”
击丸近日才在京中兴起,玩时先在地势起伏有变化的旷地上画一球基,分别以离球窝数十步到百步为距,再挖一定数量的球窝,参赛者轮流以顶端为勺状的木棒击大如鸡卵的玛瑙球,以击球入窝次数最少的一方为胜。
初时我不懂技巧,不是选错了球棒便是动作角度不对,球被击得忽远忽近,就是不入球窝。而十三团练极有耐心,慢慢讲解,甚至把手教我,最后我渐渐得法,能勉强应战了。
这日入宫来的贵戚女中有皇后另一位养女,国朝名将高琼的曾孙女,皇后亲姊的女儿滔滔。高姑娘幼时被皇后选入宫,与十三团练一起同养于禁中。当时宫中人都称十三团练为“官家儿”,称高姑娘为“皇后女”。因二人同年,又性情相投,帝后都有意撮合他们。今上还常指着高姑娘逗十三团练说:“皇后女可以做你新妇么?”后来因豫王出生,十三团练被送还汝南郡王邸,高姑娘也随后出宫归本家,皇后才又收养了范姑娘。
十三团练与我击丸时,高姑娘与公主同坐于一侧观看,目光始终落在十三团练身上。十三团练有时也会悄悄看她,若四目相触,他们又似被陡然灼烫一般,迅速转首回避,面上有绯色,唇角却又都是微微上扬的。
端午皇帝照例不视朝,今上本也在后苑与皇亲叙谈,忽闻内侍传报说有数名谏官求见,有要事禀奏。今上虽不大乐意,但终究还是换了赭黄龙袍、平脚幞头,束上红带与犀金玉环,穿戴整齐去垂拱殿接见他们。
此去良久仍不见归。天色渐暗,快至开宴时辰,皇后便唤来几个年轻嫔御,命她们去今上寝殿福宁殿候着,若见官家回来更衣,即迎至后苑入席。
公主听见皇后这样吩咐,遂自己请命,要去福宁殿等父亲,皇后也答应,让她与几位娘子一起去。
我随公主同去。在福宁殿又等了一会儿,才见今上匆匆赶回,额上满是汗珠,边走边命殿内小黄门:“快去请李司饰过来。”
尚服局下设司宝、司衣、司饰、司仗等四司,每司各有两名女官主管。主管司饰司的女官中有一位姓李,擅长以导引术梳发,姿容也颇出众,人称“梳头夫人”,常为官家梳头,极得今上宠信。
蒙官家宣召,李司饰迅速过来,为他分发梳头。嫔御列侍左右等待,公主亦在内旁观。
其间公主问今上:“爹爹为何这时梳头?”
今上叹了叹气,道:“适才几个谏官一直在冲着我讲大道理,我欲早走,便对他们笑着说:‘众卿之意,朕已知晓,容节后再议。’不想刚一转身,还没迈步,袖子就被一个官儿拉住了,一迭声地说:‘陛下一定要听完臣等谏言……’我想抽回袖子,他却还不松手,我便只好回去坐着,一直听他们讲完,偏偏其中有一位体味甚重,现今又是大热天……直熏得我脑疼耳热,头皮发麻,所以必要梳梳头才能清醒一些。”
众嫔御听了皆大笑,纷纷问:“那他们是为什么进谏?什么话这么长,半天说不完?”
今上不答,只说:“也没什么,你们无须知道。”
有位娘子眼尖,窥见今上袖中有章疏,便趁其不备,倏地抽出,笑说:“他们的话一定写在这上面了,官家赐我们看看罢。”
其余娘子亦上前争抢章疏,笑闹不已,都要先翻开来看。今上起初欲制止,无奈还在梳头,头发在李司饰手上,不好动弹,只得摇头叹息。
娘子们争来争去,谁都不得先睹。最后抽出章疏的那位扬声道:“好了好了,谁也别抢了,我们请公主宣读,大家一起听罢。”
众人都觉这主意不错,遂把章疏交到公主手里。
公主接过,翻开,一字一字地数着,开始念:“臣伏闻陛下以灾变频数,已降诏敕,敷求谠言……”
今上苦笑道:“他们说今年雨水成灾,近日国中又有地震,乃阴盛之罚……你直接念最后那几行罢。”
公主点头,跳过中间段落,念后面最重要那几句:“宫掖之间,女御之众,岂无繁冗,徒在幽闭?望选其无用之人,放令出外,以消阴盛之变。”
此语一出,殿内嫔御霎时哑口无言,显然不曾料到台谏所论事会与己有关。惴惴不安的心绪浮在眸光里,她们都试探着偷眼看今上,惟恐一个不妥,自己便沦为了章疏中的“无用之人”。
今上却也缄口,未曾发话安慰她们。公主眼波回旋于父亲与嫔御之间,有点好奇,有点懵懂,努力思索的神情使她显得相当可爱。
须臾,一声轻笑划破此间沉默:“官家把这些乱说话的官儿逐出几个,耳根不就清净了?”
此言出自李司饰。在众女讶异的注视下,她漫挽皇帝长发,徐徐道:“如今京师富人手上有了几缗钱,都要多纳几房妾媵,天子纵有些嫔御,又岂容他外臣指三道四?两府两制,家中各有歌姬舞伎,官职稍如意,往往增置不已。官家根底只剩有一二人,他们就说阴盛须减去,倒只教他们这帮子人风流快活!”
她说的话想必众嫔御中是有人想附和的,但又都知官家一向善待谏官,李司饰语锋却直指诸臣,故不敢贸然开口,一个个着意看今上脸色。
而今上直坐着,目光落在面前镜中,淡淡凝视李司饰,眼底波澜不兴,难以窥知他心思。直至头发梳好,始终未发一语。
李司饰未觉有异,取了幞头为官家加上,站在他身后,一双凤眼懒洋洋地斜睨向镜内今上清隽的脸,又问:“官家真要按他们说的做么?”
今上道:“台谏之言,岂敢不行。”
李司饰又笑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收拾奁具,一边说:“若果真要裁减宫人,请以奴家为首。”
她自然不会想出宫,这样说,无非是自恃得宠于官家,刻意凌蔑台谏议论罢了。
今上闻言遽然起身,冷面下令:“请司宫令携宫籍过后苑。”
言罢拂袖入内更衣,留下一干嫔御面面相觑。
待与众人到了后苑,皇后命开宴,今上却示意暂且延后,先让总领尚书内省的司宫令奉上宫籍名册,自己御笔亲点,在其上勾划。良久,降旨:“自司饰李氏以下三十人尽放出宫。”
旨意既下,皇后再请今上入席,今上却不应,但问:“她们出宫了么?”
皇后叹息,转而命任守忠即刻遣那三十人出宫。待内东门司回奏宫人悉数离宫,今上才入席进膳。
经此变故,席间笑语略有些滞涩,无人敢就此发问。
面对满座宗亲贵戚,今上才薄露笑意,逐一问候位高行尊者,与年幼者也多有交谈,皇后亦从旁引导话题,气氛方又活跃起来。
此间皇后命人奉上定额外礼品若干,再分赐宴中众人。其中有几斛广州进献的番商没官珍珠,净白莹润,形态正圆,各斛珠子大小各异,按顺序看去,依次增大,但每斛内的却又匀净如一。
众人啧啧赞叹,几位嫔御忍不住托起珍珠细赏,爱不释手。
张美人心情郁结,恹恹地在阁中躺了十数日,今夜也是勉强来的,肤色苍白,容颜消瘦,走起路来颤巍巍,有西子捧心之态。但此刻见了珍珠,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心也漾起一层涟漪,轻飘飘地走了过去,莲步依依,在斛珠左右流连。
但见珠光映亮她憔悴容色,今上似有些感伤,当即宣布:“这几斛珠子赐与张美人。”
待到曲终宴罢,宗室贵戚皆离去,只余公主与几名亲近嫔御在侧时,皇后问今上:“梳头夫人是官家所爱,官家却为何将她列作第一名,遣她出宫?”
今上答道:“此人劝我拒谏,岂宜置于左右。”
皇后淡然笑,略略欠身:“陛下圣明。”
诸嫔御亦随之称颂,惟苗昭容随后笑道:“但如今逐了梳头夫人,司饰一职出了缺事倒小,可又要麻烦皇后费心想,该换谁为官家梳头了。”
俞婕妤道:“尚服局不是还有位陈司饰么?”
苗昭容摆首道:“陈司饰的妆品制得倒是好,可惜不会导引术,梳的发式也不见佳。”
“给我梳头的丫头倒还不错,”原本沉默的张美人忽插言道:“会导引术,头发也梳得好,手脚轻,梳完发丝都不会掉几根。”
有意无意地掠官家一眼,张美人又补充道:“就是官家见过的许静奴,今年十六岁了。”
“妾倒也有个人选,想推荐给官家,”俞婕妤朝今上微笑,又转向皇后说:“还须皇后定夺。司饰内人顾采儿,十八岁。最近是她在为妾梳头,手艺自不必说,最重要是人品好,极稳重,说话行事绝不会像梳头夫人那样轻佻。在官家左右侍奉的人,模样出众自然是好,但最怕有色无德。”
“呵。”张美人嗤笑,冷瞥婕妤,意极轻蔑。
苗昭容轻摇团扇,此刻不紧不慢地开口:“妾也想到一人。心思细,技艺好,为人更是极妥当,官家皇后都是认得的。”
皇后很快明白她所指:“秋和?”
“正是。”苗昭容手执团扇朝皇后欠身,道:“秋和虽然年纪还小,但精通导引术,清晨经她梳一次头,整天都神清气顺。给妾梳发,又常有奇思妙想,做的发式新颖别致。至于人本身,官家皇后都看在眼里,妾也就不多说了。”
皇后没表态,转顾今上,问他:“官家意下如何?”
今上沉吟,最后如此决定:“让这三人均作准备,随后两月依旧为娘子们梳头。七夕那天,我看谁给娘子梳的头好,便升谁为司饰,选作梳头夫人。”
(待续)
盗甥
8.盗甥
自端午前观诸臣帖子后,我一直寻思着要去通读一遍,再选取其中佳句誊录背诵,但节后事务繁杂,直至六月末才抽出空来去书艺局找张承照,问他要书院存档的端午帖子。
他很快找来给我,还与我一起誊录。我抄写时随口问他:“近日欧阳学士可有新作?”
“欧阳修?”张承照道,“他最新的文章可不就是那篇为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人说话的章疏么?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惹来好大麻烦,非但乌纱难保,肩上脑袋是否能留下都还另说呢,估计最近是绝无心思吟诗填词了。”
我十分吃惊:“端午时不还好好的么?这却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论起来,这事还有好几拨缘头呢,咱一桩桩地数罢。”张承照开始向我细述欧阳修之事。
原来五月间,欧阳修曾上疏论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等人不该罢,说“此四人者,可谓至公之贤也。平日闲居,则相称美之不暇,为国议事,则公言廷争而无私。以此而言,臣见杜衍等真得汉史所谓‘忠臣有不和之节’,而小人谗为朋党,可谓诬矣……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此臣所以为陛下惜也。”
公然指排挤庆历新政大臣的一派为“小人”、“群邪”,而恰恰这些人又是如今当政者,故为日后事伏下一脉祸根。
欧阳修妹夫张龟正早卒,无子,只有一个前妻所生的女儿。欧阳修之妹携此女归娘家,由欧阳修相助抚养。当时此女七岁,待其将至及笄之年,欧阳修把她嫁与族兄之子欧阳晟。但张氏出嫁五六年后却与家仆陈谏私通,不久事发,被鞠于开封府右军巡院。
权知府事杨日严以前守益州时,欧阳修曾经上疏论其贪恣,杨本就怀恨在心,因此伺机报复,使狱吏对张氏严加拷问,诱她提及欧阳修。张氏惧罪,为求自保,说了许多未嫁时与欧阳修之情事,且有不少丑异细节。
杨日严据此上报,谏官钱明逸遂上疏弹劾欧阳修,说他私通外甥女,且欺诈侵吞此孤女家财。军巡判官孙揆奉命再审,觉得张氏说法未必属实,大概也因对欧阳修心存敬意,便未再生枝节,只追查张氏与陈谏私通案。这种处置方式令宰执大臣大怒,命太常博士苏安世重审此案,意在一举除掉欧阳修。
“欧阳学士真与外甥女有私么?”我问张承照,觉得此事匪夷所思,“张氏供词怪异。说是为求自保,但与舅通奸之罪尤甚于私通家仆,说出来非但不能为自己开脱,反倒又添了一道重罪。莫不是屈打成招罢?”
“保欧阳修的人也这样说,但是……”张承照随即起身,道,“你等等,我再找首词给你看。”
他在一堆文卷中翻找,最后抽出一张录有一阕《望江南》的纸,递到我眼前。
我展开一看,但见词曰:“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堪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张承照跟我解释说:“这是欧阳修的旧作。外甥女一事传开后,又被钱明逸族人钱勰翻了出来,笑指这词说:‘张氏到欧阳家时年七岁,正是女儿学簸钱时。’”
“钱明逸、钱勰……”我又觉有异,“他们姓钱,可是吴越王钱俶的后人?”
张承照点头:“没错。欧阳修在编修《五代史》,听说对吴越王有诸多贬词,钱家后人早对其不满。”
我想了想,又问:“那《望江南》真是他写的?他承认是他旧作?”
张承照答说:“没承认,可也没否认,应该算是默认罢。”
我无语,反复看手中词,目光徘徊于末几句上: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我心里微微一动。记得初入公主阁时,她也正在簸钱。原以为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她那天真娇俏的容止好似已由此烙入我心,以致现在一见“簸钱”二字,浮想起的便是她语笑晏晏的模样。
“也许,欧阳学士与张氏,只是有情无奸罢。”我叹道。
“有情无奸?”张承照提高语调重复这话,带着莫可名状的兴奋,揶揄我:“说到底,我们不过是碰不到女人的小黄门,你能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奸?”
我顿时像被人劈面掌了两下嘴,脸上火辣辣的,垂下眼帘,无言以对。
这引得张承照抚掌大笑:“原以为你进了后省,见了大世面,又被娘子们调教,应有不少长进,没想到现今面皮还是这样薄。”
我勉强一笑,只盼将话题自我身上引开:“那官家呢?他怎样看欧阳修之事?”
“听学士们说,官家也很恼火。原本,他是很欣赏欧阳修的才气的,重用他为谏官不说,还特意嘱咐我们,一旦欧阳学士有新作,无论是否属内制,都要找来上呈给他。如今出了这事,官家自不免震怒。据说在朝堂上乍闻此事,官家的脸色唰地沉下来,半晌没发一言。”说到这里,张承照反问我:“你见官家的机会可不少,怎没见他提起?”
我摆首道:“我是在公主身边伺候,这类事,官家怎会跟公主提及。”
“那也没跟娘子们提起?”张承照忽又来了兴致,“你有没听说,张娘子可能也会向欧阳修的井中砸块石头?”
“张娘子?”我诧异道,“应该不会罢。出了梳头夫人的事后,皇后还特意告诫众夫人勿涉政事,何况张娘子与欧阳修应无嫌隙罢?”
张承照嘿嘿一笑,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张娘子生八公主时,欧阳修曾上疏,名为《论美人张氏恩宠宜加以裁损》?”
经他提醒我才想起,确有此事。那时八公主幼悟降生,官家命于左藏库取绫罗八千匹。时逢严冬,染院工匠为完成皇命,不得不于大雪苦寒之际敲冰取水,染练供应。欧阳修得知后立即上疏,不但谴责此事,更进而提出内降张美人亲戚恩泽太频,认为这是“有污圣德之事”,“难避天谴”,希望官家防微杜渐,早为裁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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