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道:“是。他认定之事不会轻易受人影响而改变。”
皇后浅笑道:“也是个拗人。可他考入画院也不容易,如此张狂,难道不怕被逐出去么?”
我心知必然已有人在皇后面前对崔白有所攻讦,迟疑着是否与她提及崔白的心态,而皇后温和的语气令我对她很有好感,且她一直和颜悦色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这给了我直言回答的勇气:“考入画院是崔公子父亲的遗愿,所以他遵命而行,但闭于画院中单学黄氏画风有悖他志向……他的性情也与画院作风格格不入,被逐出画院也就不是他所惧怕的。”
皇后沉吟,须臾,命道:“两日后,送一些崔白的画作到这里来。”
我立即领旨,她再端详我,又问:“你几岁了,也学过画么?”
我欠身答:“臣今年十三。并未学过画,只在崔公子指点下涂鸦过几次。”
“你……叫什么?”她继续问。
“梁怀吉。”我答,这次不再就名字加任何解释。
“哦,我记得你。”皇后薄露笑意:“你原名叫梁元亨罢?如今的名字是平甫改的。”
平甫是勾当内东门张茂则先生的字。皇后对他如此称呼让我有些讶异,随即又觉出一丝莫名的欣喜。我视张先生如师如父,虽然这些年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我对他始终怀有无尽的感念敬爱之情。皇后重提改名之事也让我即刻想起她曾对我施予的恩泽,于是郑重跪下,叩谢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她和言让我平身,还赏了些鼠须栗尾笔和新安香墨给我。我近乎受宠若惊,因她赏我的并不是寻常赐内侍的绫罗绢棉,而是可用于书画的上等笔墨。
她又重新审视那批写真画轴,点出几幅问我作者,命人一一记下后让我携其余的画回去。我遵命退下,在入内内侍的引导下出了柔仪殿,入内内侍向我指指回居处的路,便闭门而归。
他和我都高估了我认路的能力,我又一直想着适才之事,心不在焉地走了许久才蓦然惊觉,身处之地全然陌生,我已迷失在这午夜的九重宫阙里。
我停下来茫然四顾,周围寂寥无声,不见人影,惟面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着清淡的波光,岸边堤柳树影婆娑,在风中如丝发飘舞,看得我心底渐起凉意。我依稀想到这应是位处皇城西北的后苑,于是仰首望天,依照星辰方位辨出方向,找到南行的门,匆匆朝那里走去。
刚走至南门廊下,忽觉身侧有影子自门外入内,一闪而过,我悚然一惊,回首看去,但见那身影娇小纤柔,像是个不大的女孩,在清冷夜风中朝后苑瑶津池畔跑去,身上仅着一袭素白中单与同色长裙,长发披散着直垂腰际,与月色相触,有幽蓝的光泽。
她提着长裙奔跑,裙袂飘扬间可以看出她未着鞋袜,竟是跣足奔来的。这个细节让我意识到她是人而非鬼魅,起初的恐惧由此淡去,我悄然折回,隐身于池畔的树林中,看她意欲何为。
她在池畔一块大石边跪下,对着月亮三拜九叩。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侧面,但见她七八岁光景,面容姣好,五官精致。
跪拜既毕,她朝天仰首,蹙眉而泣,脸上泪珠清如朝露:“爹爹病了,徽柔无计使爹爹稍解痛楚,但乞上天垂怜,让徽柔能以身代父,患爹爹之疾,加倍承受爹爹所有病痛。惟望神灵允我所请,若令爹爹康健如初,徽柔虽舍却性命亦所不惜……”
她且泣且诉,再三吁天表达愿以身代父的决心,我静默旁观,也渐感恻然。这情景让我忆起以前的一些事。
我父亲身体一直较弱,后来更罹患重疾,常常整日整夜地咳嗽,我每晚睡时总能听见从隔壁传来他的咳嗽声。当时年幼不懂事,总觉得这噪音很讨厌,每次被吵得无法安睡了便模糊地想,若有一日他可以安静下来该多好。
竟也有这么一晚,我终于没再听到他的咳声。那夜我睡得无比安恬。次日醒来,一睁眼就看见母亲苍白呆滞的脸,她凝视着我,平静地告诉我:“小元,你爹爹走了。”
原来天塌下来就是这样,一切都变了。
从那之后到如今,我常对自己当时对父亲病情的漠视感到无比悔恨,若时光可以倒流,我必也会如眼前的小姑娘一般,跣足吁天,诚心祈祷,希望自己能以身代父。
我想得出神。头上有树叶因风而落,拂及我面,我微微一惊,手一颤,一卷画轴滚落在地。
听见响动,小姑娘警觉回首。我拾起画轴,在她注视下现身,与她对视着,一时都无言。
我不知道她是谁。宫中妃嫔有收养良家子为养女的传统,也会让入内内侍找牙人买寒门幼女入宫做私身,何况还有尚书内省从小培养的宫女,像她这般大的小姑娘宫里并不少,除了听出她名叫徽柔,我不知她身份,只觉无从与她攀谈,虽然我很想告诉她,我衷心祝愿她父亲早日痊愈。
“你是谁?”她问。
我正要回答,却见后苑南门外有人提着灯笼进来。徽柔看见,立时转身朝另一门跑去,想是不欲来人发现她。
她这一跑动倒惊动了那人。那是一名内人模样的年轻女子,也随即提灯笼追去,口中高声唤:“谁?站住!”
树下的阴影蔽住了我,故此未被她留意到。我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后苑东端,才又循着星辰指引的方向重拾回居处的路。
(待续)
徽柔
5.徽柔
两日后,我遵皇后吩咐,送数卷崔白的画入柔仪殿请她过目。皇后正在与入内内侍省都知张惟吉闲谈,见我将画送到,便命人展开,与张惟吉一起品评。
那些画是我精心挑选的,主题各异,既有花竹羽毛、芰荷凫雁,也有道释鬼神、山林飞走之类,皆为崔白所长。张惟吉见了目露笑意,似很欣赏,皇后问他意见,他谨慎答道:“此人画作颇有新意。”
皇后暂时未语,又再细细看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一幅《荷花双鹭图》上,唇角微扬,对我道:“怀吉,你没说错,崔白长于写生,若论传写物态,画院确无几人能胜他。”
我含笑垂目低首。张惟吉见皇后久久瞩目于双鹭图,遂也走近再看,欲知其妙处。
皇后侧首问他:“都知以为此画如何?”
这图画的是荷塘之上双鹭戏水,一只自右向左游,欲捕前面红虾,另一只自空中飞翔而下,长颈曲缩,两足直伸向后。
张惟吉凝神细品,然后说:“画中白鹭形姿灵动,翎羽柔密,似可触可摸……的确是难得的佳作。”
“不仅于此,”皇后目示上方白鹭颈部,道:“白鹭飞行,必会曲颈劲缩,乃至下半颈部呈袋状。此前我亦见过他人所作白鹭图,常误画为白鹤飞翔姿势,头颈与双足分别向前后伸直。而今崔白无误,可知他观物写生确是花了些心思的。”
我与张惟吉闻言都再观此画,果然见上面飞行中的白鹭颈部曲缩,几成袋状,不觉骇服。
张惟吉当即赞道:“娘娘圣明。崔白能获娘娘赏识,何其幸也!”
皇后却又摇头,叹道:“但以他如此才思,如此性情,继续留在画院中倒是束缚了他……有些人,天生就不应步入皇城。”
“把画收好,将来藏于秘府。”她命我道:“至于崔白,我会让勾当官应画院所请,准他离去。”
她对崔白的赞赏,曾让我有一刻的错觉,以为她会因此留下他,故她突然转折的结语让我略感讶异,但随即又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个能让画院官员与崔白都觉舒心的决定。我佩服她。
宫人们将画轴逐一卷好,准备交予我带回。我肃立等待间,忽听殿外传来喧哗声,有女子在外哭喊:“皇后,我母女受人所害,你不愿做主惩治奸人也就罢了,何以连官家都不让我见?”
张惟吉蹙了蹙眉,欲疾步出去查看,却被皇后止住,命宫人道:“让她进来。”
极快地,一名云髻散乱的女子奔入殿内,跪倒在皇后面前,将怀抱的孩子给皇后看,泣道:“幼悟都病成这样了,皇后就不能让官家见见么?”
想是心忧那孩子之病,此女双目哭得红肿,面目甚憔悴,但仍可看出她容貌艳美,若妆容修饰妥当,应属绝色。她所抱的是名三四岁的女童,此刻紧闭双目沉重地呼吸着,小脸上一片病态的潮红,像是高热不退。
皇后和言道:“我已命太医仔细为幼悟诊治,张美人不应带她出来,再着了凉就不好了。官家这几日宜静养,之前已下过令,不见嫔御。”
张美人却摆首:“皇后并非不知,这孩子的病是遭人诅咒所致,太医治标难治本,若要幼悟痊愈,定得处罚害她的小人。妾知皇后不屑理这等小事,不敢以此相烦,但为何妾求见官家一面皇后都不许?”
我曾听人提过,今上最宠的娘子是美人张氏,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现下她言辞嚣张,咄咄逼人,果然是恃宠而骄的模样,而皇后居然也未动怒,淡然应道:“美人多虑了。而今天气变幻无常,幼悟不过是偶感风寒,服几剂药便会好,与人无关。”
“与人无关?”张美人冷笑,扬手将一物抛在地上:“这东西是昨日自后苑石下搜出来的,妾已命人向皇后禀报过,皇后竟还说与人无关?”
一个布做的小人,身上写有字迹,几枚闪亮的针深深地插入它头胸之间。
这是宫廷中向来严禁的巫蛊之术。见张美人陡然抛出这人偶,殿内宫人都有惊惶之色。
皇后侧目视人偶,没说什么,神色如常。但听张美人又道:“前日夜间,内人冯氏目睹徽柔在后苑湖畔对月祷告,偏又这么巧,昨日就有人在湖畔大石下搜出这物事。冯氏已向皇后奏明,皇后为何不理?适才我亲去询问徽柔,她可是对前晚去后苑之事供认不讳呢!”
徽柔?这名字给我带来的惊讶尤甚于那插针的人偶令我感知的。我重思张美人的话,迅速明白,她意指徽柔——那个月下祷告的女孩——前夜去后苑是行巫蛊之术,以诅咒她的女儿幼悟。
我犹豫着,不知以我卑贱的身份,是否应该在此时擅自介入这两位尊贵宫眷的交谈,道出我看到的景象。
皇后沉吟,并不表态,宫人们亦屏息静气,唯张美人要求严惩徽柔的含怒哀声在殿中回响:“人证物证俱在,皇后为何还不下令惩治,以肃宫禁?”
终于,对徽柔面临祸事的担忧大过对我自身状况的考虑,那小姑娘单薄的身影和含泪说出的只言片语竟给了我别样的勇气。我略略出列,向皇后躬身:“娘娘,臣有一事,想求证于张娘子。”
我的陡然插言令皇后及殿内诸人都有些讶异,然而皇后还是颔首,允许我说。
我侧身朝向张美人,行礼后低首道:“敢问张娘子,你所指的那位姑娘是名叫徽柔么?”
张美人尚未回答张惟吉便已出声呵斥:“放肆……”
皇后扬手阻止他说下去,但和颜示意我继续。
张美人冷眼瞧着我,唇际古怪的笑似别有意味:“不错,这丫头是叫徽柔。”
我再问她:“冯内人看见她在后苑湖畔对月祷告,可是在前夜子时?”
张美人想了想,说是。
我再转身,对皇后说:“前夜臣送画入柔仪殿,离开时夜已深,因不熟识内宫路,误行至内苑,无意中看见一白衣跣足的小女孩正对月祷告,自称徽柔……此前臣隐约听见更声,应是子时。”
“哦?”皇后问,“她祷告时说的是什么?”
我道出实情:“她说父亲病了,为此再三吁天,愿以身代父。”
皇后薄露笑意:“并无行巫诅咒他人罢?”
我摇头,肯定地答:“没有。因被人窥见,徽柔祈祷后即刻离开后苑,臣并未听见她诅咒他人。”再顾张美人抛在地上的人偶,补充道,“也未见她带此物去,应该不是她放在后苑石下的。”
“一派胡言!”张美人适才稍稍抑止的怒气又被我这一番话激起,“不是她能是谁?谁还会像她那样担心幼悟分去官家宠爱?”
我的思维被她问句搅乱,这才隐隐感觉到,徽柔的身份应不像我此前想的那么简单。
“你分明是受人指使,才罔顾天威,敢作假证!”张美人朝我步步逼近,一抬手,纤长指尖几欲直戳我面,却又暗衔冷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皇后:“说,指使你的是谁?是徽柔,还是另有他人?”
她的盛势令我略显局促,退后两步,但仍坚持道:“臣不敢妄言。句句属实。”
一记耳光闪电般落在我颊上,那一瞬间的声响有她声音的锐利。她收回手,搂紧女儿,朝我高傲地扬起下颌,轻蔑地笑:“现在呢?还是句句属实?”
我漠然垂首。类似的折辱在我数年宫中生涯中并不鲜见,如何悄无痕迹地将此时的羞耻与恼怒化去,是我们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就忍辱而言,我尚不是最佳修炼者,做不到主子打左脸,再微笑着把右脸奉上,但至少可以保持平静的表情,沉默的姿态。
“够了。”皇后这时开口,“跟内臣动手,有**份。”
张美人一勾嘴角,状甚不屑。
皇后一顾我,转告张美人:“他是前省内臣梁怀吉,前日首次入内宫,连徽柔是福康公主闺名都不知道,又能受何人指使?”
福康公主。今上长女,宫中除皇后外最尊贵的女子。
那点疑惑因此消去,心下却又是一片茫然。皇后一语如风,把那人间小女孩的白色身影忽然从我记忆中吹起,让她悠悠飘至了云霄九重外。
回过神来,我伏拜在地,请皇后恕我不知避讳之罪。
张美人在旁依然不带温度地笑,幽幽切齿道:“好一场唱作俱佳的戏!”
皇后说不知者不为过,命我平身,再吩咐张惟吉:“把福康公主请到这里来。”
少顷,但闻环佩声起,殿外有两位成年女子疾步走进。她们皆梳高冠髻,着小袖对襟旋袄,用料精致,一为谯郡青绉纱,一为相州暗花牡丹花纱,有别于寻常女官内人,应属嫔御中人。
她们匆匆向皇后施礼,旋即齐声为福康公主辩白,皆说此事不会是公主所为。其中着青绉纱旋袄者神情尤为焦虑哀戚,施礼后长跪不起,含泪反复说:“徽柔年纪小,哪里会懂这些巫蛊之术!何况她一向疼惜幼妹,绝不会做出这等事。万望皇后做主,还她个清白。”
皇后命内人搀她起身,温言劝她:“苗昭容既相信徽柔,便无须担心。”目示左右,“赐张美人、苗昭容、俞婕妤坐。”
后两位娘子亦属今上宠妃,又都曾生过皇子皇女,故其名号我也曾听过。苗昭容是今上乳保之女,福康公主生母,与俞婕妤私交甚笃。可惜俞婕妤和苗昭容所生的皇子先后夭折,今上一直未有后嗣,就连小公主们也接连薨逝,如今官家膝下只有二女:长女福康公主和张美人所生的第八女保慈崇祐大师幼悟。
苗昭容戚容稍减,与俞婕妤先后坐下,张美人在内人劝导下亦勉强入座,但仍是一副不甘妥协的模样,眼瞅着苗昭容只是冷笑。
这时内侍入报,福康公主到。随后公主缓步入内,双目微红,犹带泪痕,但衣饰整洁,垂髫辫发梳得一丝不乱。在众人注目下走近,微垂两睫,头却并未低下,尤其在经过张美人面前时,她甚至小脸微仰,下颌与脖颈勾出上扬的角度,目不斜视,神情冷漠。
走至皇后跟前,公主郑重地举手加额齐眉,朝皇后下拜行大礼,又向母亲及俞婕妤欠身道万福,随后竟垂手而立,对张美人无任何表示,完全视若无睹。
皇后微笑对她说:“徽柔,见过张美人。”
公主口中轻轻称是,但却一动不动,毫无行礼之意。张美人剜她一眼,冷道:“罢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这卑贱之人原受不起公主这一礼。”
公主听了张美人之话仍无反应,皇后出言问她:“徽柔,你前日夜里去过后苑么?”
她颔首承认:“去过。”
“去做什么?”
公主犹豫,一时不答。皇后再问,她沉默片刻,才又出声,却是轻问:“爹爹……好些了么?”
皇后转视张惟吉,目露宽慰神色。张惟吉含笑欠身,想必是表示公主所言暗合我的证词,可以证实她是清白的。
于是皇后和言再问公主:“你是去后苑对月祝祷,为爹爹祈福罢?”
公主讶然,脱口问:“孃孃怎么知道?”
国朝皇子皇女称父皇亦如士庶人家,为“爹爹”,称嫡母为“孃孃”,位为嫔御的生母则为“姐姐”。
除张美人外,殿内听到我适才所言的人皆面露微笑。张惟吉遂将此前原由解释一遍,苗昭容闻后转顾我,眼中颇有感激之意,俞婕妤亦舒了口气,与苗昭容相视而笑。
张美人按捺不住,复又起身,指着地上人偶厉声问公主:“这个针扎的人偶又怎么说?为何会正好出现在你去后苑之后?”
公主蹙了蹙眉,微微侧过脸去,毫不理睬。
张美人却不收声,索性拾起人偶,直送到公主眼前:“素闻公主敢作敢当,怎的如今却又一声不吭了?”
公主双唇紧抿,始终当她是透明。张美人继续紧逼追问,皇后见状劝公主道:“若此事与你无关,你就与张美人解释一下罢。”
公主咬唇垂目,良久,才吐出四字:“我不会做。”
“不会做?”皇后语气温柔,意在诱导她多作解释,“不会做什么?”
这次公主却不肯再说了。苗昭容看得心急,从旁连连劝她回答,公主仍一言不发。
皇后无语,张美人一脸怒色,苗昭容劝了一会儿,见殿中人皆不说话,显得自己劝导之言尤为清晰,连忙收声。殿内又沦入一阵难堪的沉默。
最后打破这沉默的,竟然是我。
“娘娘,公主已经回答了。”当这声音响起的时候,其实我与其余所有人一样惊讶: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内侍,竟然两次擅自插言讨论后宫疑案,哪来的胆量?
可是既然已经开口,我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昔日赵飞燕状告班婕妤祝诅,汉成帝考问婕妤,婕妤回答说,‘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善尚不蒙福,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诉;若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臣斗胆,猜适才公主所说‘我不会做’,与班婕妤‘故不为也’之意是一样的。”
我说完,但觉公主侧首凝视我,我与她目光有一瞬相触,但觉她眸光闪亮,浅浅浮出一层笑意,我霎时两颊一热,深垂首。
众人一时皆无言。须臾,才听俞婕妤笑而赞道:“好个伶俐的小黄门,说得真有理呢,必是这样的。”
皇后颔首微笑,苗昭容与张惟吉也和颜悦色地看我,惟张美人越发恼怒,直视我斥道:“你把我比作赵飞燕?”
我一愣。起初只想为福康公主辩解,所以引用班婕妤之事,本无将张美人比作赵飞燕之意,但如今看来,很难解释清楚了。
好在此时外间内臣传来的一个消息拯救了我:“官家醒了,要见福康公主!”
殿中宫眷纷纷起立,皇后携福康公主手,说:“走,去见你爹爹。”二人当即离殿,苗昭容与俞婕妤紧随其后。张美人怔了怔,也连忙搂着女儿赶去。
殿内其余人等也逐渐散去,我呆立原地许久,见无人再管我,才走出殿外,循原路回画院。
(待续)
秋和
6.秋和
往后数日,画院的生活波澜不惊,还是一样地过,也没见内宫传来什么重大消息。我忍不住向调入了入内内侍省的幼年同伴打听,他们告诉我,官家龙体逐渐痊愈,因听说福康公主在他不豫时拜月祝祷,愿以身代父,颇为动容,从此越发钟爱公主。张美人在人前虽嚣张,面对官家,却甚知察言观色,如今见他视公主为掌珠,便不好再提巫蛊一说,而且幼悟病情已稍微好转,她也就暂时没再为难公主。
崔白离开画院那日,我送他至宫门。临行前,他引我至僻静处,取出一幅卷轴双手递给我,问:“怀吉可否替我将这幅《秋浦蓉宾图》赠予一位友人?”
我想也没想即应承,接过画后才觉得诧异:原来子西在这宫中还另有友人。
展开一看,但见他画的是秋浦水滨,菡萏半折,芙蓉展艳,三两鹡鸰掠水栖于花叶间,其上有秋雁俪影成双,一只引颈向右,一只展翅朝左,相继回旋翩飞。景物意态灵动,设色清淡隽雅。
我不禁赞叹,问他想赠予何人。
他朗然一笑,道:“年前官家曾命画院中人共绘一卷行乐图,底本作好后官家却不满意,说:‘房样子倒是不错,但里面宫人服饰不是时兴样式。’于是命尚服局司饰司的女官内人为我们讲解宫中服饰特点,并演示发式梳法给我们看。梳头的内人两人为一组,一人为另一人盘发加冠。其中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模样玲珑可爱,不知为何,一壁梳发一壁垂泪。我见了觉得奇怪,问她缘由,她说:‘今晨我养的点水雀儿死了。’语音轻软,当真我见犹怜。我遂向她承诺,翌日送她一只不会死的雀儿。当晚便画了只鹡鸰,第二天送给她。她很是惊喜,连连道谢。她肤色细白,那时双颊微红,连带着鼻梁中段也带了一抹稚气的胭脂色,若秋晓芙蓉,甚是好看,我便笑问她:‘姑娘用的是什么胭脂?化的妆叫什么名字?’她却害羞不答,我也不再追问,但请她以后再保持这种颜色的妆容,我想将她画入行乐图中。以后几日,她果然都着这种妆,直到我画完。”
我颔首道:“尚服局司饰司掌膏沐巾栉服玩之事,描画新妆容应也是其职责的一部分。”
崔白笑道:“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她那妆容可不是描画出来的……尚服局内人来画院的最后一天,她缺席了。我问其同伴,她们告诉我,她虽肤色白皙,异于常人,但也异常敏感,天气变化,或饮食不妥都会引起面红现象。我问她妆容那天,她先是去给苗昭容梳头,苗昭容顺手赏了她一个剥开的石榴。她原不能吃这燥火味酸之物,但碍于昭容面子,只好吃了下去,随后便双颊泛红,宛如施了胭脂。”
我有些明白了:“那她随后几天,是刻意吃燥火之物以保持妆容供你描绘的?”
崔白点头,叹道:“结果火气郁结,令她全身不适,最后终于病倒。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对此事,我一直好生过意不去,故如今新绘此图,想送给她,聊表歉意。”
我遂问这姑娘的姓名,崔白说:“她姓董,我听其他内人唤她‘秋和’。”
我再次承诺一定将画送到。因与他十分相熟,故顺口说笑道:“适才见你取出图轴,原以为,这画是送我的。”
崔白大笑:“我岂敢不顾中贵人!本想挑幅佳作奉上,无奈看来看去,都没见有不辱清赏的。但此事我一定留心,他日必画一幅好的给你。”
崔白走后,我当即前往尚服局寻董内人,但她此时不在其中。尚服局与尚药、尚酝、尚辇、尚食诸局一样,位于宫城东北,离内侍省不远,我随后又去了几次,却都没找到她。据其他内人说,董内人心思纤细,技艺甚好,故宫中嫔御都爱请她梳头,往往迁延至天黑才回来。
纵然我身为内侍,于夜间去寻一位宫女仍是不好的,替宫外人传递画卷又有私相授受之嫌,也不便留下图轴请别的内人转交,因此这事就暂且耽搁了下来。
一日,画院服役毕,我返回内侍省居处,走至连接内侍省、尚书内省和皇帝阅事之所的通掖门时,见前方有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小黄门,一手揽一锦盒,另一手紧按腹部,弯着腰慢慢倚墙蹲下,脸上表情似不胜痛楚。
我忙走过去,问他有何不适,他说腹痛如绞,恐是肠疾发作。我要扶他去尚药局,他却连连摆手,说:“新任的大理评事、国子监直讲司马光有贤名,所以官家命他越次入对,今日在迩英阁听他讲读后龙颜大悦,便赐他一个琉璃盏。赐物凭据交给合同凭由司审核耗了好一阵,我刚才才从御库中取出琉璃盏。现在官家已回福宁殿,司马先生还在迩英阁等候,我本想快步过去给他,怎奈突然犯病……这位哥哥,可否代我把琉璃盏送过去?尚药局就在附近,我自己慢慢走去就行了。”
我有些犹豫,他便不住催我,模样很是焦急,终于我答应,接过锦盒,折向迩英阁。
阁中有一位形容枯瘦的先生端坐着等候。面容甚年轻,应该未至而立之年,但神情严肃,老成持重。见我进来,他抬眼看我,双目炯炯有神。
我迟疑着轻唤一声“司马先生”,见他颔首,才放心走近,躬身将锦盒呈给他。
他转朝福宁殿方向,拜谢如仪,这才接过,徐徐打开锦盒。
盒盖开启那一瞬,他忽然怔了怔。我见他神色有异,遂引首朝盒内看,旋即如罹雷殛,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
里面的琉璃盏釉色明净,光艳晶莹,但,已经裂为两半。
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是纷繁杂乱的念头:不是我,不是我,我一直稳捧锦盒,未曾跌落过……刚才竟然忘了问那位小黄门的名字……找到他也无用,我根本无法证明琉璃盏在交给我之前便已碎了……
此时阁门豁然大开,一下涌进数名内侍,最后进来的,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任守忠。
任守忠双手负于身后,慢慢踱至我身边。
“好小子,打碎了官家御赐的宝物……”他阴沉着脸说,忽地侧首,目示左右内侍,立即有人上前将我押跪在地上。
任守忠再朝司马光欠身,道:“宫中旧例,内侍损坏御赐大臣之物,听任大臣区处。这小子是打是逐,先生只管吩咐。”
我完全无力辩解。感觉又回到了幼时,被锁进黑屋的那次。视线模糊,思绪淡去,呼吸的空气中充满死亡的气息,我低首呆呆地凝视窥窗而入的夕阳余晖,不确定是否还能看见明天光亮的日头。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声音响起。
“放了他。”司马光说。
“什么?”任守忠一愣,只疑听错。
“放了他。”司马光重复,声音更加清晰,语气异常平静。
任守忠皱眉,仍难以置信:“就这样放了他?损坏御赐之物,判个死罪也不为过。”
“玩赏之物岂能贵过人命。”司马光淡淡说,“这位中贵人年纪尚小,无意中跌碎琉璃盏,不为大过。”
任守忠做为难状:“可是,官家……”
“官家若问起,请以两句话答之。”司马光略顿了顿,道:“玉爵弗挥,典礼虽闻于往记;彩云易散,过差宜恕于斯人。”
大理评事属京城初等职官,才正八品,对见惯了宰执大臣的内侍首领任守忠来说,也许根本微不足道,司马先生语调平和,容止温雅,并不以势凌人,但寥寥数语,竟有奇异的力量,听上去感觉是一言既出,不容抗拒。
任守忠反复打量司马光,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悻悻退去。
阁中只剩我与司马先生,我含泪下拜:“司马先生救命之恩,怀吉感激不尽,将永世铭记。”
他双手搀起我,微笑道:“不必如此……只是日后要更谨慎些了。”
我颔首:“怀吉谨记先生教诲。”
“怀吉?”他沉吟,随即问,“你可是翰林书艺局的中贵人梁怀吉?”
“是,我曾在书艺局做过几年事,后来被调到了翰林图画院。”我回答,又诧异道,“先生怎知……”
“我听孙之翰先生说起过。”他说,看我的神情越发和善。
前年冬我尚在翰林书艺局供职,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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