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帝星隐(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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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侯把手拢在袖中,一屁股坐在火盆前,真宛如一个地道的村夫。

阿桃被昏侯那不咸不淡地模样气得不行,她道:“你,你能不能有点骨气!你是皇帝啊!”

昏侯掀起眼皮,看着阿桃鲜活的脸,仿佛看到了他的女儿、儿子们,他们都曾这般鲜嫩如汁,而现在呢。

都成了白骨烂肉。

阿桃骂了一句并不过瘾,除了嘉宁公主的份,还有宝瑟夫人的份,还有她在旅途中看到了所有难民的份。

孤卧乡村买画求生的诗人,没了粮食还要被敌军剥削的石头一家,形形色色的人一时间在阿桃脑中浮现,她道:“你是皇帝啊!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躲在这儿,为偷活一天,沾沾自喜。画画,制茶,看风景,好风雅啊。你的子民也想这么风雅,也想这么清闲,他们能期盼谁呢!?不就你这个皇帝吗?!你,你…”

阿桃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急得跺脚,“你能不能争口气啊!?能不能一次,哪怕一次,勇敢地为你的子民和国家做点事。不枉来世间走一回,不行吗?”

阿桃说完这番话,眼冒金星,胸口起伏不平。

可昏侯还是淡淡地,眼中无波无浪,他看着气急败坏的阿桃,缓缓道:“你是哪国人?你不是景国的郡主吗。”

“我不是!”阿桃即刻否认,凝眉正色道:“我就是我自己,我是燕珩的妻子!”

阿桃现下最讨厌别人问她偏心哪边,提醒她姓氏为元,阿桃鼓着两腮,甩手走出门去。

屋内现下只剩昏侯和燕珩了,燕珩看着阿桃恼怒而去,转头对昏侯道:“对不住,夫人莽撞了。

但陛下听到了,她是我的妻子。不是哪国的郡主,不效忠哪个皇帝,不为哪个国家献身,她只跟我在一起。”

昏侯哑然,自嘲一笑,“平思果真厉害,连妻子都出类拔萃,不同于通常女子。”

面对昏侯赞誉,燕珩极为冷淡,他说:“阿桃身上有伤,我不想她在外面受凉。阿桃方才说的,就是我想说的,陛下能否给我一个准话,我要的东西,有还是没有。”

昏侯抱着那装着他精心描绘的画作诗文的木匣子,炭火在盆中发出低低的劈剥声,他看着那烧得通红的炭火,如同自己的前半生,烈火喷油,鲜花着锦,好不风光热闹,大风越吹,火光越旺,可烧完之后,便是一堆白灰,风再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我是皇帝。”昏侯喃喃自语:“可我原本不想当皇帝的,先帝见景国日益强大,解决不了边关频繁的摩擦和战事,就将皇位丢给我,当起了太上皇,他倒是结结实实地逍遥的两年,两年后撒手人寰,留下了个华美的空壳子,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全然不知啊。如果不当皇帝,我的书法、画作、诗文能流芳百世。可闹成现在这样,千年之后,世人再谈起我,只能说一句亡国之君了。我给了你皇陵的地图能怎么样?夏国能回来吗?东都能回来吗?我的孩子们能回来吗?后世能赞我一声吗?”

一滴泪划过昏侯脸上纵横的沟壑,他哽咽道:“回不来了…夏国在中原的这一章已然翻过去了….”

燕珩合上了眼睛,昏侯说的,正是他心里一直不敢面对的。如不能一口气完成北伐,那必定后继乏力,夏国在江南以北的历史可能真的要翻篇了。

燕珩要承认的,要面对的,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永不回头。

可能千百年后的人会看这段历史,认为朝代兴替,乃是常事,不过尔尔。

可燕珩放不下,不论如何他都放不下。

改朝换代,国破家亡,对于活在现下的人们,他们感受到伤痛是真切的,刻骨的。

燕珩咬着牙,哑声道:“陛下想说:时至今日,不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我们都是读书人,道理我都懂。可我决不能做这个理中客,我不会让沈虞和将士们白死,压在沈虞身上的谋逆罪也必须洗清。

昏侯叹息道:“你何必执着…”

“我执着?”燕珩冷笑,“陛下在上京待久了,怕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不如我来告诉你,从东都城破,到日前樊城一战,约有十三万军士前仆后继,倒在保卫家国的战场上。那是一条条生命啊,陛下还要用一句:何必执着,来将他们的努力一笔勾销吗?”

昏侯惊愕,半日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垂下眼眸。

燕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燕珩道:“本来我不想这么说,毕竟我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但现在,我不愿为你而死,我是为夏国而死。你不配做我的君上,亦不配夏国子民的君主。”

昏侯埋着头,仍旧不发一言。

燕珩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掀开帘子,冷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燕珩道:“我这次成了就罢了,如果败了,少不得要把陛下咬出来。我只能说都是你指使的,你卧薪尝胆,运筹帷幄…”

不等燕珩说完,昏侯苍白着脸站起来,“不,你不能…”

燕珩冷面冷声:“陛下,我不是什么好人,走到今天,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如今我孤军奋战,更是无所畏惧,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我必须放手一搏,你且看我敢还是不敢。”

门帘翻起落下,屋内陷入沉寂,昏侯在原地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拿起了画笔。

几日之后,一封密信送到燕珩手里,打开来竟是皇陵地形图。

燕珩之前打探到,昏侯刚到鹫峰时几次策划逃跑,燕珩猜想昏侯应该是花了大力气,深入研究了景国皇陵的地形地貌的。

这次,真被燕珩赌到了。

在被迫为敌国先祖守灵的三年里,昏侯不但了解了皇陵的一草一木,还买通了几个建造、看守皇陵的匠人,将皇陵中的关卡密道了然于胸。

有次逃跑险些成功,可惜他养尊处优的身子不争气,体力不支,没跑多远被守卫抓了回来。为防止地图被发现,昏侯将其吃进了肚子里。

燕珩走后,他凭着记忆将地图又重新绘制回来,一气呵成。画完之后,昏侯痛饮一坛酒水,倒在稻草垫起来的床榻上。

外面的冷风呼啸,雪花纷纷,昏侯醉意朦脓,无数回忆在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

山河锦绣,皇宫巍峨,亭台楼阁,云裳羽衣,金堆玉砌,江山、美人、儿女、子民,终成残砖碎瓦,繁华一梦。

眼角有一丝凉意,昏侯抬手去摸,竟是两行眼泪。

他起身,就着最后一张宣纸,想要挥洒笔墨,但只颤颤地写了几个字,就倒在榻上,长眠不起。

国破第五年的春天,夏国哀帝终于在无尽的折磨和羞辱中,在一个寂静无声的雪夜里默然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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