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面容尚稚嫩,脸盘不若成年时候瘦长,声音也带了些半大少年独有的哑,可腮边轮廓却清晰地与前世的相貌贴合起来。
杨萱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身子摇晃着险些坐不住。
她永远忘不了这张脸。
在挂着大红色百年好合帐帘,铺着大红色鸳鸯戏水锦被的喜房里,他覆在她身上,桃花眼映着满屋子的红色,像是猛兽对待自己的猎物,不管不顾地撞进去,毫不留情毫不吝惜。
是的!
是夏怀宁代替兄长夏怀远迎的亲,是夏怀宁与她拜的堂,也是夏怀宁与她入的洞房。
后来杨萱才知道,打算冲喜的夏怀远早两天就昏迷得不省人事,被搬到偏僻的西小院等死。
夏太太为了给长子留个后,挑唆着夏怀宁弟代兄职。
而今,再度看到那双桃花眼,杨萱满心都是凄苦,再顾不得苦肉计,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二门走。
松萝也瞧见杨桐两人,笑着迎上前,“少爷下学了,老爷还没回来。”
杨桐指着身旁夏怀宁,“这是夏公子,书院同窗。”侧头瞧见竹荫下的椅子,遂问:“刚才瞧见有人经过,是二妹妹?”
松萝先朝夏怀宁行个礼,笑应道:“二姑娘想请老爷画几片竹叶,在这里等了会儿。”
杨桐猜出杨萱是因为有外男才避开,没再追问,指着竹椅对夏怀宁道:“屋里闷热,这里还算凉快,且稍坐片刻。”
夏怀宁颔首坐在杨萱坐过的椅子上。
松萝近前将杨萱所用茶盅收走,又搬来一把椅子,重新沏了茶。
夏怀宁端起茶盅浅浅啜了口,沉默数息,抬头问道:“杨兄可曾学过作画?”
杨桐赧然回答:“未曾,之前倒是见过父亲作画,只略微知道点皮毛。”
夏怀宁指着旁边青翠碧绿的竹叶,笑道:“左右闲着无事,不如你我各画几竿修竹,等伯父回来指点一二可好?”
杨桐欣然同意,将夏怀宁让至屋内,令松萝准备纸墨,两人各自提笔作画。
只这会儿工夫,天色突然阴下来,暗沉沉得好像灶坑里烧饭的锅底。
少顷,一道闪电骤然划破了墨黑的天空,几乎同时,惊雷滚滚而至,轰然炸响。声音响且脆,仿佛就在耳边似的。
辛氏正靠在罗汉榻上看书,见状忙将书放下,站起身道:“这响雷真是惊人,别吓着萱儿,我过去看看。”
秦嬷嬷阻止她,“眼看着就要下了,太太别淋着雨,还是我去。”说着找了件外裳攥在手里,急匆匆往玉兰院走。
春桃在屋里瞧见她,提着裙子迎出去,“嬷嬷怎地这时候过来了?”
秦嬷嬷道:“这雷声惊天动地的,太太怕骇着姑娘们,二姑娘呢?”
春桃指指西屋,“姑娘适才打发我出来,说想自个儿待会儿。”
秦嬷嬷撩起门帘探头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的,隐约看出窗前站着抹瘦小的黑影,双手紧紧地拢在肩头,身子好像不停地颤抖着。
这么响的雷,就是她这半老婆子听了都发怵,何况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秦嬷嬷叹一声,见四仙桌上有才沏的茶水,遂倒了大半盏,交给春桃端着,轻轻走进屋,温声道:“二姑娘,喝口热茶润一润。”
杨萱茫然地回过头。
恰此时,又一道闪电自窗口划过,将屋内情形照得清清楚楚,也照亮了秦嬷嬷的面容。
她穿件白色立领中衣,官绿色比甲,脖子下面的盘扣系得规规整整,斑白的头发梳成圆髻拢在脑后,鬓角一丝碎发都没有。
在她身后是端着朱漆海棠木托盘的春桃,托盘上青瓷茶盅袅袅冒着热气。
此情此景,与不久之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杨萱脸色立时变得惨白。
同样是个雷雨天,夏怀茹带着夏太太身边的孙嬷嬷与张嬷嬷去田庄探病。
大热的天,孙嬷嬷也是穿得这么干净利落,把立领中衣的盘扣系得紧紧的,她身后的张嬷嬷手里提着只海棠木的食盒。
孙嬷嬷从食盒里端出只青瓷汤碗,言语恭谨地说:“大奶奶,太太听说您生病,心里急得不行,只苦于还得照看瑞少爷不能亲自过来。今儿一早吩咐我用人参炖了鸡汤,适才我怕冷了,又特地到灶上温了温,大奶奶趁热喝了。”
杨萱苦夏,不太想喝,便随口道:“先放着。”
孙嬷嬷固执地将碗捧到她面前,“待会儿就冷了,奶奶多少喝两口,总归是太太的一份心意。”
杨萱想想也是,掂起汤匙正要喝,瞧见汤面上漂浮着的干瘪瘪的葱花,顿时没了胃口,顺手将碗推开,“不喝了,等饿了再说。”
岂料张嬷嬷突然走近前,双手钳住她的肩头,恶狠狠地说:“灌!”
杨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怒道:“放肆,在主子面前有你这么说话的?”
孙嬷嬷低声道:“奶奶,这是太太交代的,我们也没办法。怪只怪奶奶颜色太好,着了人的眼。好在奶奶已经有了瑞少爷,逢年过节定然短不了奶奶的香火,奶奶就安心去。”
话到此,杨萱怎可能不明白,夏太太是容不下她了,可她不想死,遂紧紧咬着牙关拼命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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