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是没见过杀戮。
当初她也亲手杀过人,即便到了如今,也无法做到眼睁睁的看着认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她始终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权谋。
试着心狠过,却终究迈不过自己的那道坎。
今日法华寺的人奇多,崔洛的声音没有任何的穿透力,就那样消散在了冷风里。
也不知道是秦玉耳力过人,还是她本就警觉。
当那劲装男子手中的短刀刺向秦玉的后背下方时,她随即转身,一边闪过,一边用手去挡,速度极快。
崔洛看的惊心动魄,一侧的裴子信亦然。
二人正僵住时,慌乱已经引起,那杀手见势不妙,招招致命的往秦玉身上砍。
秦玉在军营多年,没有专门练过武艺,却是会一些防身的拳脚功夫,但挡过几下之后明显力不从心,手腕被短刀划破,瞬间鲜血直流。
明眼人也看得出来,她伤的不轻。杀手是有备而来,非取她的命不可。
晋江书院的小厮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将秦玉护在身后,与此同时,法华寺另有高僧现身。
那刺客就在被众人围困时,突然持刀自刎了。
这是......绝密任务么?
秦玉不过是书院里的先生,怎会让人如此劳师动众的加害于她?
而且对方好像是对秦玉的行踪了如指掌,若非是事先计划,那便是熟人?
崔洛心头涌上疑惑,与此同时,也是一阵后怕,大厅观众之下对晋江书院的夫子动手,这到底是什么人?
秦玉的名声满京城皆知,又是缙王的故人......幕后之人到底有多大的背景?敢对她下死手?
书院的学子纷纷放下施粥的长柄木勺,关键时候,一个个都是极力拥护秦玉,别说是晋江书院的夫子了,哪怕是晋江书院养的一只鸟儿,出门外在,也是格外相护。
隔着几人远的距离,秦玉却独独叫了崔洛:“你,过来!”
崔洛心头了然,适才,秦先生估计是听到她的提醒了。
崔洛走了过去,从怀里掏了帕子给她将手掌上的伤口包扎,但由于伤口太深,帕子根本止不住血,看看着流出的鲜红呈现暗紫色,崔洛又是一凌:“不好!可能凶器上有毒!”
对方果然是想置她于死地!
崔洛话音一落,晋老夫子当即命人将秦玉先送回去,此外晋老太太和晋晓悠没有在法华寺久留,崔洛被秦玉叫上了,也一同上了回程的马车。
晋老太太和晋晓悠是女眷,秦玉也是个女子,若非秦玉点名让崔洛跟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这几人挤一辆马车。
不过,这时候,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崔洛在身上的袍子上扯下一块细步,握着秦玉的手腕,将她的腕臂系住,只盼着毒素能够稍微缓解。
秦玉面容极淡,苍白的脸上却是带笑的,仿佛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她道:“你跟谁学的?倒是有两下子。”
崔洛处理好秦玉的伤口,老实作答,和聪明人耍心眼是很愚蠢的行为,反而会让人一眼就看出端倪出来,“之前跟我娘在杭州生活过几年,有一次我被毒蛇咬伤,我娘就是这么做的。”
崔洛的身份与书院其他学子相比,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
秦玉身为书院的先生,自然也知道崔洛的底细。
晋晓悠不由得多看了崔洛几眼,上回去找胡勇算账时,她已经见过崔洛了。说实话,她对崔洛的印象还算深刻,毕竟这个年纪能做到如此淡定自若的人极少。且崔洛眸子里总有一股旁人看不懂的清高,但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相反的,会让人觉得此人如莲花不染俗尘。
总之就是与旁人不太一样。
晋老太太是个吃斋礼佛之人,见不得血腥,闭上了双眸,撵着手中的海南紫檀木珠串,口中念着金刚经。
晋晓悠这时问了一句:“刚才我好像听见是你提醒了秦先生,你是怎么知道那人来杀秦先生的。”
美人的声音如雨打青瓷,十四岁的年纪,正是青葱年华时,崔洛庆幸自己不是个男子。
她当然不能说是凭着本能,她自己也曾被暗杀过多次,这种事凭着感觉也能知道,她道:“我看见那杀手露出的短刀,佛庙之地怎会有人持刀呢?所以便就笃定了,没想到会是真的。”
一言至此,秦玉也多看了崔洛几眼,今日若无崔洛,她怕是已经成了刀下鬼了。
毒入内腹,无药可医。
晋晓悠‘哦’了一声,她在深闺之中,读了不少游记之类的书册,也看过古籍,与寻常只会绣花的千金大小姐不同,此刻对崔洛多留了一份心。
到了书院,崔洛搀扶秦玉去了她所居的院子,是在晋府内,而非书院。是一座独立于内宅之外的小院,内设很幽静,就在晋府的西北方位。
秦玉的寝房更是别具一格,墙壁上除却挂了山水风景的丹青画册之外,另挂了画有大明边陲的地图数幅。
崔洛微微惊讶。
秦玉的胆子也太大了。
她如今又非军中之人,擅自私藏边陲地图,不怕背上‘细作’的罪名么?
时间紧迫,崔洛自然不会细问,她将秦玉扶在榻上,转身就去喊书院里的郎中。
却在这时,门扉被人拉开,一阵寒风从西北角灌了进来,吹的崔洛鼻头一阵酸楚冰寒。
入眼竟是那日在东华门见过的一张熟悉的面容。
缙王!
秦玉的院子虽然不在晋宅的后院,但好歹也是女儿家的所居的地方,他一个外男就这般堂而皇之的闯进来,真的合适么?
崔洛站在原地,犯了难!
她是当作什么也没看见?还是老实的退出屋子,给二人制造机会?
不过,随着缙王所带来的人手,崔洛就放下了戒备,因为除了缙王之外,还有郎中和婆子几人,看架势是已经获知了秦玉受伤一事。
这也太快了!
马车从法华寺赶到晋江书院,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那么缙王应该是骑马来的,否则不可能此刻就出现在书院里头。
“快去医治!”缙王吩咐了身后的郎中一声,言罢,视线才落在崔洛身上,竟有种古怪的敌对感。
崔洛唇角微动,缙王该不会觉得她是个‘男儿身’,不该出现在秦玉的屋子里。
崔洛便要告辞:“先生,您若没有旁的吩咐,学生先出去一趟。”
崔洛转身就要走,秦玉却叫住了她:“站住!你是我的得意门生,老师受了伤,你不该在一旁伺候着?”
秦先生语气严厉时,真有几分慎人。
不过,崔洛真正担心的人不是秦玉,而是缙王,看着他的眼神,很不善啊。
再者,徐夫子才是她的恩师呀!
崔洛心中懊恼,人还是老实的走了过去,在没考上秀才之前,得罪了秦玉会给她惹来不少麻烦。
崔洛走到脚踏边,见郎中打开药箱给秦玉治伤,她干站着也觉得变扭,就从婆子手里接过棉巾,要给秦玉擦拭手腕处的血。
崔洛没有抬头,也知道缙王此时正俊脸微沉的看着这一幕。
郎中处理好伤口,道:“幸好事先做了防备,毒并没有入脏,秦先生好生修养半月,伤口处便可结痂。眼下容易生冻疮,还望秦先生切记要留意,伤口处莫要沾水。”
郎中话音一落,缙王道:“我给你留两个婆子伺候,你没有痊愈之前,不得将人驱走!”
这时,秦玉才抬眸看着缙王,笑的很清脆:“呵呵.....王爷,您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我已经不是你的属下了!您没有权利干涉我。”
缙王又上前一步,投下的影子盖住了眼前的视线,崔洛站在二人之间,备受煎熬。
她知道秦玉是故意将她留下的,目的就是为了挡住缙王?可秦玉不是喜欢他的么?否则那日在东华门外,也不会主动去见他。
这怎么又闹上了?!
缙王看着榻上的人,喉结滚动了几下,嗓音也不由自主的降低了几分:“我也是为了你好!”
秦玉这般的女子,怎会吃这一套?她随即就回了缙王一句:“为了我好?王爷如何知道这就是对我好了?您不是我,您又怎知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缙王突然失语。
崔洛有些待不下去了。
她已经听闻了秦玉的各种传闻,知道秦玉做事素来没有章法,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否则怎会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她和缙王就‘争执’上了?
从二人的谈话中,崔洛仿佛探知到了某些她不该知道的东西。
沉默........
内室突然就陷入一阵骇人的沉默。
崔洛很想逃离。
不知过了多久,缙王终于开了口:“你先出去!”这话是对崔洛而言的。
闻此言,崔洛只觉如释重负,秦玉在书院的地位再怎么稳固,说话的份量也抵不上缙王,他毕竟是皇帝的亲弟弟。没有兵权在身,照样是皇家人。
秦玉这一次没有再说话,崔洛得了机会,两条小长腿,使了劲的往外走。
与此同时,郎中和婆子也被支了出来。
崔洛权当什么也不知道,从秦先生的屋子里出来,就打算回书院那头。未至垂花门就碰见了晋晓悠。
确切的说,是她在等着崔洛。
“今日的事,你都看到了?秦先生不容易,你不要往外说一个字,听见了么?”晋晓悠道。
崔洛点头应下:“那是自然,我明白的。”
晋晓悠还想跟崔洛说两句话,却见崔洛已经绕过夹道,从花圃处走向垂花门。难道崔洛就不好奇,她一个姑娘家为何要管秦玉的事?
其实,崔洛这是在故意避让着她。
蓦的,晋晓悠对崔洛又起了一层好感。
她以为崔洛是为了顾及她的名声,这才有意疏远。
要知道,即便是书院里的那些高门子弟见了她,也都是有意靠近,却无人如崔洛这般谦逊有礼。
晋晓悠看着崔洛远去的单薄背影,虽是消瘦了些,但挺拔秀色,像一株扎根于峭壁上的美人松,让人看了很舒心,她突然美眸一弯,以帕遮唇,笑了笑。
寝房内再无旁人。
缙王站在原地待了良久,他的腿受过重创,根本不宜久站。
秦玉一直在忍着,缙王总算是走到她跟前,在床榻边落座,长时间沉默之后,一开口时,嗓音已经开始暗哑了:“你又是何必?我告诉过你,那件事你不要再插手,晋江书院里的学生不是没有被牵连么?你又何苦揪着不放?周家人是如何死的,跟你一点关系也没!”
秦玉直直的看着他,眸底是无尽的倔强,缙王从未见过一人如她这般的。
秦玉用沉默反驳缙王所说的话。
缙王接着道:“当日,周世怀的死的确是书院里的学生亲眼所见,可如今锦衣卫和刑部那边都已经断了案子,你就算那日查到了什么,也应该永远藏起来!”
秦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大迎枕上,扬起唇角,问:“是么?正如王爷您那样,放弃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就为了求得一时安稳?而且......此事我并没有打算追究到底,周家人的确与我无关,是那些人做了亏心事,不放心我活在这个世上罢了!”
缙王很想伸手去捋开秦玉唇角的碎发,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生怕自己连离开的勇气也没有了,又是一时的沉默,过了一会,他方道:“你只要能保证不干涉,待周家覆灭,你就会安枕无忧,我会帮你说项。”
秦玉笑了笑:“王爷还这般护着我?为何呢?难道不是心悦于我?您至今未娶妻,该不会是.......”
秦玉话未说话,缙王腾的站了起来,那一刹那间,秦玉竟然误以为他还是当年驰骋沙场的那位将军。
英姿尚在。
信念尚在。
而不是如今这样靠着拐杖行走的闲散王爷!
她心痛,可也只能自己知道。有人知道,却装作什么也不知,什么也没看见。
缙王打断了秦玉的话,“行了!今日法华寺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我向你保证。但你......要好自为之。”
秦玉闭上了眼,却是在嘲讽的笑,这之后才睁开眼:“我好自为之,那王爷您呢?”
缙王的眼神避让开,藏于广袖之中的大掌紧握成了拳,忍了忍,似乎用了勇气才转身离去,未留下一言。
秦玉看着他离开,看着他合上了门,看着他郁郁寡欢的样子,心头恨意潮涌,她恨那些始作俑者,恨当年害过缙王的人,可她却是无能为力.......
这一日,秦玉被人暗杀的事成了书院里的学子私底下讨论的话题。
崔洛算是知情最多的一个,学子们从法华寺回来,就挤入四人间的寝房,问东问西。
崔洛无力招架,给顾长梅递了一个‘求救’的眼神,他立刻领会,让众学子哄了出去,而后却是端了小杌子坐在崔洛床榻前,巴巴的问:“崔洛,你跟我说说,秦先生到底是得罪了谁?我还听说缙王今日来了书院?是不是真的?”
崔洛:“..........我知道的并不多。还有五日书院就要休学了,你们都准备好回府了么?”她岔开话题。
学子们除了对秦玉的事感兴趣,对休学过年更兴奋。
“崔洛不想说,你就别问了。”王宗耀道。
崔洛发现,他这阵子格外关照她。这令崔洛有些不太心安。
好在离开书院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五郎驾着黑漆平头车来书院接崔洛。
这一日晋江书院大门外皆是清一色的朱轮华盖车,甚至还有翠盖珠缨八宝车,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晋江书院里所收的都是什么样的学子。
当然了,也有例外的。
裴子信和几位天资不错的学子,家境就比较贫寒,不过书院免去了他们的一切用度,从未苛待过他们。
裴子信家住宝坻,离着晋江书院颇远,为了省下银子,他都是徒步走过来。
崔洛与他同路,就让他上了马车,先去大兴,再从大兴回宝坻,届时他大约走上三四日,便赶到家中,这还是路况好的时候。如果遇到雨雪天,只能留在书院里。
其实,时人赶考,亦或是走亲,多半都是用脚走的,一走个把月都是寻常事。
马车巳时从书院出发,到了下午酉时三刻左右,才抵达崔府。
中途在官道上的面馆吃过一次白汤面,耽搁了少许。
眼看着日头快黑了,崔洛道:“子信,你不如在我府上暂住一晚,明日一早再启程,这个时辰也不好投宿了。”
裴子信虽然很不好意思,但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一口应了下来,要是换做以往,他宁愿露宿破庙一宿,也不会轻易打扰别人。
崔洛领着裴子信去见了崔家老太爷。
老太爷一看到裴子信就猜出了他的家世,又见少年骨气毅然,随口说出来的话亦是稳重有礼,觉得崔洛多和这种人走近,才是正确的。
虽然,顾长梅是崔老太爷的外孙,他也很心疼顾长梅。但崔老太爷还是更喜欢勤奋苦读的孩子。
崔家虽是商贾,但毫无纸醉金迷的味道,屋内陈设与庭院修葺,反而很有书香气息。
裴子信入住了崔洛院子里的暖房,他道:“崔洛,你有这样一位祖父,我当真羡慕。”
崔洛莞尔,祖父祖母都待她极好。可惜了......她支应的了门庭,却是没法将崔家的香火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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