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帝起身后,顿了顿,看向床榻上的萧绎棠,沉声说道:“太子醒来后即刻命人告诉朕,”他示意王钦传旨,“命殿前指挥使整夜待命,收到东宫奏报按八百里加急军情通传。”说罢负手离开了寝殿。
王钦应诺后心中渐安,虽然陛下并未直接向皇后发难,想是考虑后宫与前朝牵一发动全身,但是这道旨意足以说明一切。
皇城诸门若非天亮,绝不可擅自开启。并且开门前,值夜守将要与掌匙的内侍官核对鱼符,若遇特殊情况,需要经由陛下御批。
自陛下御极以来,只有一次定西八百里军情奏报尝试过夜开宫门。
众人听闻后神色一凛,纷纷下跪,齐声恭送。
明远簇拥着皇帝出了寝殿,又与副院判就太子的病情如何医治商讨一番。待回到殿内,见萧绎棠已然坐起,虽然一副病容,却精神尚可。
见方才那名伶俐的女官为他奉茶,他亦含笑看着人家,心中已然明白八九分。
卫恒这小子,如此重要之事竟然在信中从未提及。
明远不由得蹙眉拱手:“殿下,此事太过于惊险,殿下对自己的性命太过于儿戏,完全不像平日里谨慎的做派。好在医治及时,只是……”他捋须思索,“通过脉相来看,并非正统的医治手段。”
萧绎棠见师父不悦,刚要起身,却被他制止,只得在床榻上拱手回道:“医治我的人是梁司寝家中的医士,还要感谢她救了我一命。”
“为何高热时不用药退热,任由它触发旧疾?”明远双目灼灼看向爱徒。
萧绎棠低垂着双目说道:“是徒儿做事思虑不周。”竟然无意为自己辩解。
明远蹙眉思忖,还记得在书院时,他唯一一次未做完功课被卫恒拉下山游玩,被他发现后审问之下,也如今日这般,将错处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小路子听着国师一针见血的质问,偷瞄了一眼亦是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梁竹音,心道,这殿下情窦初开,不知怎样才能博得心上人的关注,做出的事幼稚不说,还差点赔上了性命,国师此时敲打他几下也使得。
想必这世上,只有国师与梁大人说的话他才肯听。
“殿下,如今计划虽然在推进,却也并不是万无一失。”
“徒儿明白。”
明远见他神色动容,知晓他一点就透,如今徐贵妃大仇未报,江山被人觊觎,胜负未定之前,时刻不能松懈。
他看了一眼梁竹音,不动声色道:“今日陛下只是下旨令皇后禁足,此时关押刘显的家眷,则是最好的时机。殿下怎么看?”
梁竹音盈盈下拜,无事萧绎棠的瞪视,抢先说道:“臣如今干的就是这般行当,若臣打着皇后娘娘的旗号前去审问,获取的信息将更加有说服力。”
明远满意地颔首,“梁尚宫所言不虚,臣亦认可,殿下这段时日便好生静养,将身子调理好才是正事。”
“她是我东宫之人,去审问刘显会不会落人口实?”萧绎棠想起上次她呕吐的样子,着实不愿她受这个罪。
梁竹音走至床榻前,福了福,“殿下别忘了,臣是皇后娘娘亲封的尚宫。”
小路子见三喜在寝殿门口晃悠,过去一问,是卫恒前来接明远出宫,这便上前汇报。
“既如此,殿下好生休养,臣告退。”明远拱手后,在小路子的护送下离开了寝殿。
萧绎棠冷冷睃巡梁竹音,冷声说道:“你如今越发伶俐,竟然学会抢话了。”
梁竹音越发觉得在他面前装傻充愣最是有效,只得换上一幅笑脸,“比起臣在寝殿里读那不知所云的故事,还不如为殿下多办些差来的实用。”
她想到那宫女的挖苦,自嘲道:“臣这尚宫之位还未焐热,别回来落得个徒有其名儿的名声,也丢了您的脸不是?”
萧绎棠一脸的不以为然,见她如此坚持,虽然心里头就想着她整日里戳在他视线里,这话也着实说不出口,只得再三叮嘱,“办差可以,我派两名暗卫随时跟着你,这样我才放心。”
“您这是看押犯人呢?”梁竹音瞪着眼睛一脸恼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您要是不放心,那您趁早卸了臣的差事。”
“你如今越发厉害,顶嘴已然成了家常便饭,如今还添了动武的毛病。”他想起方才那一踢,那痛感至今记忆犹新。
梁竹音见小路子送来汤药,赶紧接过,拿在手中吹了吹,“殿下文武全才,做臣子的也不能太过于逊色。”与他打起太极,越发的顺手。
萧绎棠见她看着自己,清澈的瞳仁儿里漾着盈盈秋波,叹了一口气,接过她递过来的药盏,早已不敢奢望喂药这让他难以忘怀的经历了。
梁竹音想了想,见他服完药,又就着小路子亲自端进来的热水,服侍他盥洗。这才打算为他放下帷帐,去寝殿门口值夜。
萧绎棠抬手示意她莫动帷帐,“我身上依旧不爽利,也许半夜又会发热,你还是在脚踏这里安心些。”
梁竹音只得应诺,跪坐在帷帐后,刻意选了一个萧绎棠看不到的角落。
想必那药加了安神的效用,萧绎棠强忍着困倦,见她不肯坐在方才的位置,也不勉强,只要她在身旁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想到方才的故事,他随口问道:“你觉得那张生救了莺莺后,会怎样?”他从未看过这种无病呻吟的话本,如今听了一个开头,倒也想知晓那后续之事。
梁竹音类似的话本也几乎没看过,在裴府时,除了进学,陪伴表姐之余的时间,全部用来潜心研究字帖。她想起那母大虫,促狭道:“臣猜,那张生与母大虫不打不相识,自然就没莺莺什么事儿了。”
她看见萧绎棠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拍了拍床榻后,虚指了她一下,带着一抹慵懒的语气说道:“孤身边如今也有一只母大虫,每天张牙舞爪,很是厉害。”
梁竹音不服气地想,这说话一不小心,就又被狐狸绕了进去。
方才的前车之鉴提醒她不宜逞口舌之快,以至于再次招来他的惩治,只得选择默不作声。
看着那耷拉在床榻边缘的手指,想起了第一次上值时的情景。
那时,他的手,也是这般的露在帷帐外……
这一路走来,竟然像是度过了一世。
她靠在龙床一侧的雕花鎏金棂格旁,听着他沉重而又平稳的呼吸声,忍了一刻钟后,双手按在地毯上悄悄往前爬了两步,悄眼看去见他已然阖目而眠,这才缓缓起身将锦衾为他盖好。
凝视着他平和安然的睡颜,剑眉之间终于不再紧蹙,长睫在烛光的照耀下投下一片阴影,英挺的鼻梁之下,薄唇微抿,几日未修面,颊颌两侧冒出了些许青茬。虽然看上去不似平日里那般整洁,却再不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凝。
突然,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喃喃说了句:“别走……”将梁竹音唬的怔在了那里,心没来由的一紧。
只得将他的手轻轻拿起放在了锦衾旁,下意识将帷帐放了下来。
她靠坐回方才的位置,怔怔出神,竟然一夜无眠。
翌日,在萧绎棠未起身之前,梁竹音便与小路子交接后回了命妇院。
沐浴更衣一番,换上尚宫服饰后,手拿玉瑾交给她的名册去了东宫前庭。
东宫三千名内侍与宫女,单只核对名册,查询来历就忙到了晚间,还剩下了半数尚未核对完。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合上名册后,一份油纸包裹着的米糕,带着热腾腾香甜的气息呈现在她眼前。
抬眼一看,卫恒含笑着说:“我清晨便见你坐在这里,都这个时辰了,想必夕食也未用。方才从师父那里来,路过集市,顺路买了些张婆米糕,你尝尝鲜。”
梁竹音也不推辞,接过道谢后,拿起风炉上的小锅斧,示意他坐下,为他斟了一盏茶。
卫恒感叹道:“上次有幸喝梁大人的茶,还是在出巡前,这一晃竟然也许久了。”还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再能喝到她亲手煮的茶。
他忍不住多饮了几杯,见梁竹音拿起一块米糕,心中越发欢喜。
梁竹音微微一笑,“还要感谢卫大人前几日帮忙,明日我多煮些茶,大人若是想喝,尽管来拿。”她想到了王拂,小心翼翼地说道:“阿拂这几日给你添麻烦了。”
“并无,他整日里自己画那穴位图,很是自得其乐。”卫恒见她吃的差不多了,又看了看铜漏,已经过了戌时初刻,奇怪师兄为何没有派人催促她。
“我送你回内庭。”
梁竹音想了想,觉得不妥,起身将名册拿在在手中,推辞道:“不劳卫大人费心,这条路我很是熟悉。”
“我还有事要与你商量。”卫恒只得说明来意。
他率先迈出殿外,接过黄门内侍手中的宫灯,稍快半个身位在前方引路。
“师父今日将你要去审问刘显家眷一事,告诉了我,他命我过几日陪你前去。”卫恒看了她一眼,略停顿了下还是说了出来,“师父说,若你觉得前朝事务太忙,无法兼顾两职,不妨尝试着和殿下说明难处。”
卫恒暗叹道,其实师父还是不了解师兄,他宁可不用,也不会同意换人。
梁竹音凝思片刻,莞尔一笑,“国师言之有理,我也有此意,”她看了看手中的名册,“这名册待我全部整理一遍,还不知要多久,更何况还要多次往返大理寺,此事我会向殿下禀明。”
卫恒欲言又止,喉结动了动,终于还是咽下脱口而出的话,默默颔首。
陪着她走至崇教门前,将手中的宫灯递给她,看着她向自己福了福,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师父的部署自然是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他选择让梁竹音去说,也是算准了师兄的性子,此事只有这解铃人亲自前去,才能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他突然有些可怜师兄,不知面对梁竹音此番劝说,师兄会气成什么样子。
而就在此时,梁竹音想了想,此事还是尽快回禀的好,趁着刚刚开始忙碌,理由充足。更何况,她下意识觉得这样的安排能令她松一口气。
“梁大人,您终于来啦。”小路子得到三喜的通知,早就跑了出来,站在玉阶上翘首以盼。
梁竹音深呼了一口气,握紧手中的名册,点了点头,“殿下安置了么?”
“没没,您不来,殿下哪能安置呀。”
梁竹音无视他的话,迈入了寝殿内。
萧绎棠见小路子跑出去,就知道这猴崽子肯定是去迎接她去了。
他早已知晓她在前庭办公了一日,却也因为她拖延到现在才回来有些生气,随手拿起一本《太平广记》翻看起来。
“殿下万安。”
梁竹音迅速看了眼他那不辨喜怒的脸,斟酌说道:“臣来晚了,还请殿下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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