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行至窗牖前,微微探身,果真是桓允,她道,“你怎的来了?”
“你风寒未愈,整日里东奔西跑的何时才好得了?”
桓允抬头,抿唇赧颜笑笑,“我…老师布置的课业我不会做,因而特来求你给我讲解一二。”
“还真未见过你这般舍近求远的,”叶微雨道,“怎的还愣着不上楼来?”
“阿不,你下来可好?”桓允讨好笑道,“你那楼梯又窄又陡,走着半点不觉着舒坦。”
“也可。”叶微雨暗道,考虑到他虚弱的身子骨,“就去园中水榭如何?”
“甚好甚好。”
叶府后花园的景致经过几代人的共同精心打理,见过之人无一不啧啧赞叹。
三进的院子,占地开阔,每进院子都由游廊接通,人穿行其中就可游赏左右两处的风光,亭台假山,草木源泉,移步易景,将园林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到得最后一进院子,视野陡然开阔。入眼即是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大湖泊,岸边高低错落着种着品种不一的树木将平层水榭簇拥在其中。
水榭临水的一面敞开,叶微雨当屋正中跪坐于矮形条桌前,背靠凭几。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她温声缓缓道,“要求你用自己理解的海神回答之意,将其再用白话写出。这原是老师在课堂之上讲解过的,你偏生没记住。”
她说着便提笔在课本上将解题的要点批注下来。
“还有这个,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为主题,写春日踏青的所感所想,不拘文体。”叶微雨又道,“你若是觉着长篇大论麻烦,写诗写词都好,再不济做一篇短小的笔记也不是不行。可你一字未写,是何意?你这般疏懒学习,倒叫我好奇往时宫里那些大儒是如何为你讲授的?”
春季多风,汴梁城中但凡傍水之地,皆种有杨柳。柳树垂枝,迎风摇摆的身姿虽美,可它结的种子表面上的柳絮就很是恼人了。而今又到柳絮长成之际,风一过,就漫天飞舞。
桓允前几日夜里贪凉着了风,发高热引起喉咙肿痛,以至于最是要小心这类细细软软,稍不注意就钻到嘴里去的绒毛。
因而他凭栏靠在美人靠上懒懒的晒阳光时,还用了白色的薄纱手帕覆面。听得叶微雨的话,桓允将覆面的手帕掀起,直起身缓缓吟道,“桃花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说是踏青,我却来了你这里,见着的可不就春日里最好的景色?若我照实写了,届时连累着你被老师责罚,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原句本是王昌龄所作的《西宫秋怨》“芙蓉不及美人妆”,他将“芙蓉”改作“桃花”倒也应景。叶微雨没料到他突然不正经,微怔片刻,道,“老师素来秉直,只会罚你这登徒子,可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将我也算在其中。”
接下来叶微雨又翻看了其他学科的课业,无一不是寥寥草草,答得颠三倒四,应付对待,也就算术尚可,步骤虽写得模糊了些,但结论都不曾出错。
她肃了肃神情,语重心长道,“你已不是孩提小童,却仍不将心思放在学习上,连我这旁人都能看出圣上和太子殿下对你期望颇高,你还能不知晓?难不成要辜负他们的?”
桓允听了重又将手帕覆在脸上,恼声道,“不爱听。”
叶微雨睨他,“当年在蜀中时,你整日里与猫猫狗狗玩耍,不思读书,我可有说过你什么?”
“也罢也罢。”他显然很是抗拒旁人在他耳边说教,指不定意不在朝堂,叶微雨无奈道,“人生须臾不过数十年,自然要做自己乐意之事。”
况且就现实来说,太子地位稳固,虽有人蠢蠢欲动,却并未放在明面上。倘使桓允文武兼备又有治国之才,再加上有嘉元帝的宠爱做筹码,饶是他与太子感情甚笃,也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二心蓄意撺掇,造成兄弟阋墙的困局。
叶微雨想了想,又道,“只有一条,岁末的升舍考核无论如何也得凭你自己的能力,可不许用什么歪门邪道。”
“因而为了加大通过的筹码,平日的操行考核至少需得乙等,由此才要谨慎对待课业才是。”
“是——”桓允拖长了音调道,那轻/薄的手帕还随着他吞吐的气息一起一伏的,“日后还请阿不小老师多多担待则个。”
他忽而又叹到,“若是春耕那日能得头名,日后我又何须辛苦受累!”
桓允满心以为春耕的比试成绩再如何他们也必会名列前茅。可到得第二日学正公布名次时才发现竟然是徐策爆冷拔得头筹,倒叫不少人意外不已。
“专注于眼下才是正理。再者说,我可没愣多的空闲来照顾你的学业。梅姐姐的酒楼不日便要开业,兴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且我还要兼顾书局的生意就已经自顾不暇了。”
“旁人的铺子你这般上心作甚?”
叶微雨见他的课本上的批注写得七零八落,忍不住给他作补充,“自然是要关心的,若铺子不能盈利,我这东家做着也没甚意思。”
写完最后一笔,叶微雨自碟子里拈起一块烤点心,小口咬下去,细细品尝了一番才道,“你可要尝尝用西域的法子烤制的点心?”
桓允老神在在的原木原样靠着栏杆,一点不带动弹的,他唇齿张开“啊”了一声。
叶微雨嘲讽道,“恐怕你懒惫得骨头都酥了罢?”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到底还是端着碟子走过去喂了一块给他。
点心烤的酥脆,混合着牛乳的香气,加上果脯的清甜,口感很好。
桓允吃完一块,得寸进尺还要求再喂。
虽蒙着面,叶微雨也能想象得出他此时优哉游哉、一脸享受的模样,她心念一动,便问,“二选其一,替你完成课业同与喂你吃点心,你选哪个?”
桓允想也不想地就答道,“两个都选。”
“不成想你如今的脸面愈发厚了。”叶微雨侧身吩咐宝禄,“宝禄公公,你来伺候你家殿下。”
临了她补充道,“这点心吃多了容易上火,还得多喝些茶水。”
今日既是休沐又是李贵妃三十五岁的生辰,嘉元帝允她在自己宫中设宴,邀亲友同贺。
早在前几日她就给叶侍郎府下了请帖。
因叶南海是外臣不得入后宫,故而也就能叶微雨独自赴宴。
晚宴酉时二刻开始。
到得申时,叶微雨就开始梳妆为进宫做准备。
“听闻李贵妃最喜鲜艳的颜色,姑娘手里的这支珠钗素净了些,用这只黄金嵌红宝石的步摇甚好。”苏嬷嬷一面为叶微雨挽发髻,一面絮絮叨叨,“姑娘可是太皇太后的曾外孙女儿,京中贵女虽甚少有身份比得过您的,可在穿着打扮上还是不能落了下乘。”
“想必是嬷嬷多虑了,”叶微雨无奈道,“那贵妃定然是瞧着我回京好些时日又屡次进宫却不曾拜见于她,心下对我好奇才有此邀请而已。待真的见着了,加之我们又不甚熟悉,也就会将我置于一旁不再理会了。”
“我又何须去逢迎她的喜好?”
“话不是这么说的,”苏嬷嬷坚持道,“姑娘说的也有些道理。可如今后位空悬,贵妃为这又多番努力,往后的事谁说的准呢?倘使她得偿所愿,想要拿捏姑娘还不是易如反掌?便是心里与她合不到一块儿,面子上还是要顾及的。”
这话就让在屋外窗下逗狗的桓允不爱听了。他抱着汤圆提步进屋,眉眼都是不满,“苏嬷嬷你莫不是老糊涂了?有本殿下在的一日,阿不还需要看人的脸色过日子?便是本殿下不在了,李钏也管不到阿不的头上来!”
“维玉,你气性儿这么大作甚?”叶微雨仍是把珠钗簪到头上,先对苏嬷嬷道,“嬷嬷,我已收拾妥当了,你也回屋换身衣裳,我们便出发。”
苏嬷嬷应声退下了,她又对桓允道,“苏嬷嬷年纪大了,想的未免就多些,却也是好意,你不要往心里去可好?”
“我俩多年的情谊,可她却偏生不曾考虑,是不是觉着我活不长?才让你去仰仗那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女人?”桓允委委屈屈的,想是戳到他心中事了,眼睛亮闪闪的,隐约有泪意。
叶微雨赶紧安抚道,“自然不是。你时常来我府中,活蹦乱跳的,苏嬷嬷看在眼里,又如何会那般想你?”
“她既然时时看到我,那为何还如方才所说?阿不,我难过得很...”他抹了抹眼角的泪,“世人都道我是短命鬼,连阿不身边的人也是如此,阿不,你也是吗?”
“胡说!”叶微雨冷眼斥他,可话音一落就见他两眼又氤氲着包着一团泪,泫然欲泣,她的心顿时就软了,只得主动上前像小时候那般拥着他,轻拍他的背哄他,“我自然是觉着你会长命百岁的。”
桓允对她的举动感到很是窝心,佳人难得温柔相待,他趁机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处拱了拱,闻着叶微雨身上沁人肺腑的淡香,觉着心里总算好受了些。他不舍地抬起头来,却露出有难言之隐的表情。
叶微雨狐疑的看他。
他这才小心翼翼的指指她的肩,小声道,“阿不,眼泪鼻涕都蹭到你衣裳上了,恐怕你得换件新的。”
叶微雨穿的是新做的春衫,用的杭州产的丝绸,又经过了苏嬷嬷的精心缝制才完成。她不是讲究排场之人,可也甚是喜爱这套衣裙。谁知头一回穿上,还不过半个时辰就被桓允给糟蹋了!
桓允料到她会生气,因而话一说完,在叶微雨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就抱着汤圆迅速的溜了出去。
李贵妃代为执掌凤印多年,除却那名正言顺的位份,俨然为后宫之主。是以她虽在嘉元帝跟前谦虚说只小办寿宴,可真到了这天,前来道贺的官家女眷仍是不少。
她是踩着嘉元帝的底线卡着人数下的请帖,可防不住那些未能得到邀请却上赶着巴结她的人,便是未能亲自道贺,也托关系进奉了大礼。
“多子多福镶红宝石掐丝珐琅一对——”
“和田羊脂玉佛像一尊——”
“嵌百宝漆器箱子一个——”
顺和宫的宫婢内侍接二连三的捧着贺礼进出内殿,总管太监范吴能则对着礼单高声唱礼,一方面核实礼单,一方面也让李贵妃知晓有哪些物件儿。
李贵妃早已为晚间的夜宴穿戴整齐,锦绣华服裹身,珠宝首饰装面,华贵异常。她此时端坐于贵妃椅上,由着她跟前的一等女官紫茉给她的指甲涂抹蔻丹。
“娘娘。”李贵妃的奶嬷嬷元氏迈着细小的碎步过来,神情激动道,“奴婢方才查验了,今岁的贺礼比往年多了整整几倍!可见皇恩浩荡…”
“呵。”虽说是自己的生辰,李贵妃的脸上却没什么笑意,“嬷嬷你何时眼皮子变得这般浅?等了这许多年,才能风风光光的办一回寿宴,陛下心思如何,你还不明了吗?”
“娘娘…”元嬷嬷不赞同道,“您何必妄自菲薄?如今凤仪宫那位的陵寝只怕一缕青烟也见不着。再是情深不悔,圣上的心思也该淡了罢?自然也就慢慢觉着您的好来了…”
“但愿罢。”李贵妃抚了一下鬓角,又道,“叶家那小娘子可到了?嬷嬷你见着没有?”
“到了,同九殿下一道儿进的宫。往时奴婢还觉着九殿下怎的逮着空儿就往侍郎府跑,今日得见这叶家小娘,总算想了明白…”
“乖乖,也就是她年龄尚浅,假以时日,定是风华无双,也无怪乎太皇太后对其喜爱非常了。”
“怀宁公主就长得甚美,叶微雨既然肖似,那自然是不差的。”李贵妃赞同道,“品行如何?可看得出?”
“暂时还瞧不出别的东西,只老奴听闻这叶家小娘素有‘神童’之名,太子殿下都亲口夸赞不已。若不是虚言,加上她一身风姿只怕赵家三娘宣令都只能甘拜下风。”
“传言不可尽信。”李贵妃道,“老九那病殃殃的样儿,能从拐子手下逃脱便也罢了,居然还能有那造化偏生被叶家捡了回去。”
“娘娘,好了。”紫茉放开李贵妃得手,起身恭谨道。
李贵妃闻言对着敞亮的地方抬手仔细看了看指甲,每一个颜色都饱满欲滴,甚是夺目。
她满意道,“不错。”她又问,“奕儿进宫了吗?都已经快开宴了。”
太子比桓奕还小上一岁都定了亲,便是太子妃不得旁人看好,但总归也不是孤身一人了不是?
李贵妃不止一次在桓奕跟前提过取妃之事,可他一概置之不理,要么就囫囵过去。那讳莫如深的模样,看似有心仪之人,可待李贵妃查证是又一无所获,真真儿让她伤透了脑筋。男人即使再有雄心壮志,可也得成家不是?
因而她借着这次寿宴,也有为桓奕相看王妃之意。
有了裴知月这个反面材料在前,桓奕的王妃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她差,可跟坏的比没甚成就感,太子不要那最好的女子,李贵妃便要给桓奕挑选才貌俱佳之人!
都道“三个女人一台戏”,此时顺和宫主殿闹闹嚷嚷的,放眼望去遑论老的少的,大半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在寒暄话家常要么就说着体己话。
同为女子的叶微雨也不得不觉着她们甚是聒噪,好在她居于女眷席的最末一位,才免了被其他女眷左右夹击之苦。
被邀请的亦有男子,只多是由官夫人带来的稚龄小儿,要么就是未及学龄之年的男童,与一屋子莺莺燕燕很是不相协调。
李贵妃未到,矮条桌上就只摆了瓜果茶水,不曾上热菜。
叶微雨不动声色的环视殿内一圈,宫妃的生辰宴也摆出了皇帝宫宴的规格,暗道,实际上李贵妃应当挺得圣上看重?
她这样想着,端起茶杯欲喝,却被低调溜进来的桓允给夺下。
他先使唤宝禄给叶微雨重新斟好他自备的茶具和茶水,才道,“你真是心大,还敢吃喝这女人的东西!”
桓允不停追问道,“我来之前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身子可有感觉什么不适?”
“宝禄,去把段启轩传到我宫里等着。”
叶微雨无语地制止住他,“旁的人都喝了茶也吃了点心不就没事?”
“心眼儿坏的女人想害人,又怎会让你察觉?”桓允道,“方才就不该放你独自过来。”
“你去面圣,我跟着作甚?你不是不愿来?怎的还是来了?”
“替阿兄带贺礼过来。”桓允撇嘴,“好大一颗夜明珠,阿兄还真是看得起她!”
不论桓允对李贵妃怎样不满,酉时三刻一到,就听内侍高唱,“贵妃娘娘到——”
作者有话要说:“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这句话出自《庄子·秋水》,另外文中出现的首饰、器物名称都是我胡诌的,不要考据!开心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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