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进不知名密道的前一刻,苏融心想,越晟真是心大,这密道建得这么粗陋,就不怕把自己摔死?
苏融摔得头昏眼花,底下是坚硬的青石砖,他的胳膊磕在上头,一股钻心的疼。
苏融揉了揉自己,叹了一口气。
他任命似的爬起来,在一片漆黑的密道里摸索了半晌,一路往前走了半盏茶功夫,才到了尽头。
等出来的时候,苏融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眼。
太亮了。
这种熟悉的亮度,无端让苏融想起京城西郊自己的那处别院,越晟也是在里面点满了灯。
而且那晚听越晟的自言自语,他是在想,等苏融的鬼魂回去的时候,不至于太寒冷。
苏融琢磨了一下,觉得……
是个正常人都知道,鬼是怕光的。
苏融摇摇头,站起身来,扫了一圈这个地方。
明亮而大的夜明珠镶嵌在顶上,靠墙一路用高立铜鹤盛着长明灯,每十步一盏,衬得这个极大的密室内安静又温暖。
苏融往前走了两步,见密室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玉白羊绒毯,两边并排放着两列长长的低矮紫檀案,上面堆着一卷又一卷画轴。
苏融觉得有点奇怪。
越晟并不是一个喜好风雅的人,对于画艺一道更是一窍不通,苏融想不出他要专门开辟一个密室放这么多画卷的理由。
他走到一张长案旁边,伸手轻轻碰了碰上面堆叠的画轴。
卷轴材质柔滑,是上好的纸料。
苏融犹豫了片刻,还是收回了手。
越晟已经是个大男人了,有自己的秘密和想法,他虽然曾为越晟最亲近的人,也不便特地去窥探。
他抬眼往旁边看去,突然发现左手边不远处的案上,放着一幅摊开的画作。
苏融站起来,往那扫了一眼。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作,作画人明显水平不足,只粗粗描了个轮廓,勉强能看出是个人的模样。
苏融挑了挑眉。这是越晟画的吗?又是……在画谁?
还没等他研究出个结果,忽然听见后边一声轻响。
苏融讶异回头,就见一袭黑衣的越晟打开密室门,走了进来。
两人相视了一刻,苏融眼里是疑惑不解,而越晟神色淡漠,眼睛里墨色深浓,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似乎对目前的场景早有预料。
他站定在离苏融数步远的地方,平静地扫了一眼苏融身后的画轴,嗓音低沉而带着叹息:“原来你在这。”
听见越晟的话,苏融怔了一下:“陛下在找我?”
明亮的光线下,越晟的面容如寒玉一般俊美而冷,带着点说不出来的情绪,似乎因被人识破了秘密而感到尴尬。
他垂下眼眸,没有和苏融对视:“孤想着你睡不惯行云阁的床,命人去换新被褥。没想到……你不在偏殿内。”
苏融好气又好笑:“还不是因为掉进了陛下的密室里。”
越晟随意“嗯”了一声,缓步走近,低头看着那案几上的画轴,淡淡道:“不看看这些是什么?”
苏融:“陛下的东西,雪阑不便窥探。”
越晟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案几上的一卷卷画轴,神情有一瞬非常温柔,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可以看。”
苏融微微挑眉,倒也懒得问为什么,而是直接从案上取了一卷画展开。
等看清画上所绘之人,苏融有些意外。
白衣雪梅,墨发银雪,画中人正拈棋落子,巧之又巧,正是苏融曾从易书斋的妙丹青处买来的那幅画。
也是越晟要求妙丹青画了三遍还不满意的那一幅。
画上的人,是苏融自己。
自那日见到越晟的时候,苏融心里就始终有个疑虑。
——这小崽子好端端的,逼着别人画自己的人像是什么意思?
还怎么画怎么不满意,依苏融的眼光来看,妙丹青的这幅画作也算是佳品,越晟怎么喜欢故意为难人呢?
但后来事情频发,苏融匆匆进了宫,这丁点微不足道的疑虑也被压了下去,直到这一刻,才重新浮现出来。
他若有所感,放下这幅画,抬手将旁边放置的几卷画轴也展了开来。
苏融的眸色沉了下来。
果然在意料之中,每个精致的画轴打开,上面绘着的都是苏融,而且画工细腻入微,神态栩栩如生,幅幅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品。
站着的、坐着的、下棋的、弹琴的、烹茶的苏融……甚至还有他在榻上懒散浅眠的模样。
苏融抬起眼,看着一旁的越晟,问:“陛下这是何意?”
越晟:“这个密室里,放着的都是太傅的画像。”
“至于这一幅,”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寥寥几笔、还未完成的画像上,低声道,“是孤自己试图作画,但无奈笔力不足,描绘不出太傅半分神韵。”
苏融蹙眉,民间盛传这些年越晟喜怒无常,将大殷流传的自己的画像通通收缴销毁。
然而看着这密室里的东西,苏融才知道,越晟不是把自己的画像销毁了,而是藏进了这里。
“为什么?”苏融问。
越晟很轻地笑了一声,叹息似的开口:“太傅死在孤的怀中,孤寝食难安,日日夜夜所思所想……皆是太傅。”
这话说的是事实,却又不全是事实。他的确日夜所思皆为苏融,但却不是因为怀念师恩,而是……
爱意如熔浆,悔恨又似茧,滚烫难忍的感情藏在平静的外壳下,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折磨着他的心脏。
在他看着这些画的时候,时常在想,如果自己当初再谨慎一点,或许苏融就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这样痛苦。
越晟甚至有过更为偏激的念头,他想回到过去,回到自己还没那么喜欢苏融的时候,就直接出手将苏融囚入精心打造的牢笼中,不让任何危险接近他,也不让苏融接近任何人。
苏融当初是多么地不设防啊,越晟感到有些嘲讽的悲凉。苏融是那么地信任自己,简直过分单纯天真。
他不会知道在自己心里有多么离经叛道的想法,也不会知道七年的日夜相处,越晟有多少时间在压抑着觊觎他的龌龊心思。
越晟回忆起年少的自己,当他故意气苏融的时候,当他撒娇卖痴似的环上苏融的腰,盯着苏融看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将这个毫无防备的人压在身下,撕碎苏融那层温柔又清冷的外壳,舔舐其内美好的灵魂,亲吻他战栗的肌肤,最后彻彻底底地占有苏融。
苏融不会知道自己对他近乎疯狂的爱欲,也不会有任何防备。
他甚至不知道越晟在年复一年的成长中,已然掌握了极大的权柄,已经具备了将他制服和占有的实力。
苏融秉性温柔良善,估计是很少见过自己这样善于隐藏的恶人,就如现在,即使看见了满室的画卷,看见了越晟不可言说的隐蔽秘密,他漂亮的眼睛里也是茫然和不解,似乎完全想不到越晟的本意是什么。
越晟朝他走近一步。
苏融看着他的脸,心中突然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即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又生生顿住。
越晟想喊“太傅”,话语在喉间滑了一圈,又被咽下去。
他注视着警惕而疑惑的苏融,心道,不能冲动。
是苏融曾经教过的,对待心仪的猎物,要静静等待将其捕获的时机,在猎物最放松的时候迅速出手,方能成功。
而且……
越晟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舍不得看苏融伤心,更不愿意见苏融对自己露出失望的神情。
如果他没那么喜欢这个人,或许会只考虑自己,强行将苏融囚在身边,日日消磨下去,总有一天能让苏融屈服。
但他怎么舍得。
爱之愈深,敬之愈切,他爱苏融的温柔包容,爱这个人的才情出众,爱他的聪慧冷静,苏融天生就该在万人瞩目之上,越晟不会、不愿、更不可能将他变成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玩物。
越晟把自己心里翻涌的黑暗欲念压下去,平静道:
“太傅离开得太突然,孤心内不安,民间谣言甚多,对太傅的声名也有所影响,于是孤便把与太傅有关的画卷书籍都让人收进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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