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一过,宫门紧闭,东宫的灯火并不明亮,过了门前的那几盏灯后,里头的光线暗淡,倒是能瞧见月色。
陈温的脚步从廊道上穿过,一身炫黑色绣白银祥云纹的衣裳,风姿依旧挺拔。
到了寝宫门前,突地明亮起来,屋里的一道灯火溢满了整个白玉台阶,陈温的黑色金丝纹筒靴从那台阶而上,隐隐地印出了些许污泥,门口的周顺见到陈温,忙地弓腰上前。
“睡了吗?”
陈温头也每回问了一声周顺,提步迈进堂内之后,倒也不用周顺再来回答,他要问的那人正立在他的跟前瞧着他。
江沼立在了那灯火旁,莹白的小脸虽仍带着病态,却不如白日的那番红潮满脸,陈温走后不久,文乐过来瞧江沼的那阵,烧就已经褪了下来,不过是身子还有些乏,气色没完全恢复过来。
“怎么站在这儿。”陈温眉头微皱,上前几步到了她跟前。
江沼仰起头看他,突地笑了笑,“我想等殿下。”适才从周顺那得知,陈温去了哪里之后,江沼便也一直立在门外,几人轮番劝她,也没将她劝回去,周顺没得法子,便在屋里燃了一盏灯,让她坐在里头等。
夜色渐深,虫鸣声一响,那夜愈发地寂静。
所有人都安静地陪着江沼等,过了好久,才听到了那脚步声。
陈温凝着她脸上的那丝笑容,微微凑近了身子,确定闻不到半点酒味之后,目光便是一颤,问她,“在等我?”
江沼点了点头,“嗯。”
陈温又盯着她看了好一阵,突地将她打横抱起,江沼一身惊呼破在了喉咙,却是被陈温紧紧地一搂,抱往了里屋。
江沼没再说话,也没挣扎,只是将脸埋在他的胸膛。
陈温感受到了她的异样,虽不清楚为何,唇角却是抑制不住地扬了扬。
素云张嬷嬷没再跟着进去,陈温抱着她进了屋,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坐稳了,这才盯着她柔声地问道,“身子好些了吗?”
江沼抬头,陈温的脸就在跟前,不过两指距离,江沼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没坚持一阵,终是瞥开,那神色却与往日不同,羞涩中带了几丝心悦。
陈温愣在那。
好一阵,陈温又才开口问她,“饿了没?”
江沼还未答,陈温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罐,递到了江沼跟前,“打开瞧瞧。”
江沼的眼眸颤了颤,顿了几息才接了过来,揭开了那瓷罐盖儿,虽心里已经知道了那是什么,然在瞧见满满的一罐子白果子时,还是忍不住眼眶一热,泪珠子滴了下来。
“如今还不是季节,少了些。”陈温见她低着头,半天没抬起来,以为是不合心意,便又说道,“待到了季节,沼儿想吃,我让人多采些回来。”
“殿下,够了。”江沼突地抬起了一张泪脸,紧紧地抿着唇,眼泪顺着脸庞而下,声音带着哭腔地说道,“殿下为我做的,足够了。”
芙蓉城那一万条人命,他一人背负在身。
她喜欢油桐花,他便将油桐花搬进了东宫,入了画,让那满屋子里的油桐花雨,常年不败。
那些五颜六色的发带,不仅仅只是一根发带,而是给了她选择。
满屋子的琵琶、弦线,无意不是他在替他自个儿赎罪。
替那段错过的那些岁月而赎罪。
替他曾经对她的疏忽而赎罪。
替他那十年里,从未了解过她而赎罪。
在周顺打开那屋子的一瞬,她才知,昨儿在清泉旁瞧见那两树油桐花时,心口的那股难受是为何。
是心疼。
那一刻她明显地动摇了,是以,她感到了害怕。
她想躲,将自个儿蜷缩起来,躲上一辈子,不再去爱谁,也不去再去接受谁的爱。
可两人的心头都未曾放下。
又如何能躲得过。
除了自个儿谁也无法体会,在这场感情到底是怎样的感受。
就如同堂子里挂着的那副丹青一般,她若不是今儿瞧见,又如何能想得到,他那日来寻过她,还未她做了一副画。
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说出口。
她不能。
陈温亦如是。
此时江沼脸上的那神色,陈温见过,昨儿午时在清泉边上见过,很认真很理智,陈温的眸色微闪,手指微微颤了颤,终是将心口的那股恐慌和疼痛压了下去,抬去手去拭了她脸上的泪珠子,“别哭,不过一罐果子,你不用记着。”
江沼突地呜咽出了声,说道,“我会心疼。”
陈温的手指挨在她的脸上,没再动,神色带了些惊愕和诧异,只紧紧地看着她。
“我喜欢油桐,喜欢竹子,喜欢吃这白果子,这世间只要是个好东西,我都喜欢,殿下又如何能一一都满足。”江沼看着他,泛白的唇瓣,被水雾浸透,鼻尖因哭泣生了红,神色却是楚楚可怜,“殿下为我做的够多了,殿下若再这般折磨着自己,我也会心疼。”
昨儿她不过说的是酒话。
那荷花,那泥人,还有这白果子,有了便有了,没了又有何妨,世间万事,美好的东西何其多,过上一阵,她喜欢的东西,说不定又会变。
又何须他如此惦记在心。
又何须他如此来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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