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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萱萱,但凡有选择,为什么要选这样的人生?”

关幼萱起身,拿出一方帕子递给金姨。金姨颤一下,接过帕子擦掉自己眼中的泪光。关幼萱扶着她坐下,又为她倒茶。

立在金姨身畔,关幼萱听到金姨的气息压抑无比。金姨的话,就像在验证关幼萱自己梦中的刀光血影,一身是血的少年将军。

沉寂在屋中喧腾,关幼萱垂眸,很久后才轻声:“我知道,可是也许我还年少,不太懂那些真正的意义。我只是想着,我想和少青哥哥在一起。”

关幼萱垂下的眼帘微颤,唇瓣红润:“金姨,我可以试一试的。”

金姨恼起:“你这个傻萱萱……”

金姨没有斥责完,金铃儿在外“笃笃笃”地敲门。金铃儿的脑袋从门口探出,漂亮的眼睛对上关幼萱:“小表嫂,你和母亲说完了么?原府来人了呀――原二哥派束远哥来找你,说小表哥又惹二哥生气,又被罚啦!”

--

天色渐晚,廊下灯笼依次亮开。

束翼去照顾“十步”,跪在大堂外院落中的人,便只有原霁。原霁笔挺地跪在那里,来来往往的仆从和军士都能将他打量一番,然后摇摇头离开,悄悄讨论小七郎又犯了什么错。

原霁被人观望已经很习惯了。

他丝毫不在意人来人往对他的好奇,原霁跪在这里,打开了原让走前扔给他的书卷。原霁皱着眉,厌恶地盯着这本书半天,脑中不断回响二哥训他的话。他终是不情不愿地将书翻开――

我就随便看看。

看他能写出什么大道理。

若是有用我就姑且听听。

原霁将书翻得哗哗响,他不想听别人口中叙述的原淮野的丰功伟绩,于是直接翻到“兵法”篇――

“余生十余载,三岁开蒙,四岁习武。自习武之日起,未曾有一日……”

原霁想:自吹自擂。

好像谁做不到似的。

他不耐烦地将书往后翻,结果满篇文字,所谓兵法,在他眼中,依然是原淮野的自我吹捧。文字间满满的意气风发,舍我其谁,大部分时候在吹嘘自己做了些什么,如何了不起,只间或讲一讲兵法的事……原霁越看越鄙夷,嫌弃得够呛。

原霁将书合上,缓了一会儿后,他换了个方向,不看那所谓的兵法,而去看随军官员所记载的战事。他心浮气躁,不想看其余战事,只想看原淮野失败的那场大战――

“建乐五年,太后退回慈宁宫,还政于帝。帝见民间繁昌,甚乐,唯念漠狄。是年惊蛰日,帝遣监军太监往凉州。恰逢帝幼妹长乐公主孀居在室,公主求帝,帝允公主同行。

“彼时,凉州军最高统帅,为西北兵马大元帅,原淮野……”

皇帝想要伟业,想在亲政第一年便做到万国朝圣,他们唯一的麻烦,不过是漠狄军。皇帝要监军太监催促原淮野出征,想漠狄轻易便可收服。原家收服不了,恐怕是心有二意。

原淮野与未婚妻金玉瑰同上战场,漠狄人军事变动,原淮野不肯出征,监军太监不断传令。次数最多的一天,原淮野收到来自长安的二十四策军令――

半个时辰,就一道传令。

长安不懂战事,却只觉得万事已备,原淮野若再不出征,皇帝便要考虑撤下他。原家常年打仗,在长安无人为其说话,原淮野曾与金玉瑰同行,请求长乐公主代为说情……

但是那一战,原淮野与金玉瑰,仍是被逼着上了战场……阵亡过半,凉州兵溃,军神原淮野就此失败。

那一战具体情形,无人得知。只知从战场上活下的人,要么隐姓埋名,要么离开凉州……谁也不愿提玉廷关一战。

“……这就没了?”

原霁蹙着眉,看书卷看得茫然。他将书翻来翻去,但此篇到此,确实再无后续。原霁本想知道原淮野是如何失败的,偏偏本书记录者语焉不详,含含糊糊,最后干脆说故人都死光了,谁也不知道原淮野是怎么败下阵的……

原霁用最大恶意揣测自己的父亲:“该不会是他跟这书记录者私下有什么交情,就说都是朝廷逼的,不是他的错……”

原霁沉默下去,也知道自己的猜测不占理。他虽然离开长安太多年,十年时间都不肯与自己的阿父说一句话。但他有自己的幼时记忆,在记忆中,原淮野是个骄傲的不屑于与任何人诉苦的人。

也许他的儿时记忆美化了他阿父,但是也许玉廷关之险胜,确实有巨大隐情。

原霁沉思时,听到小女郎气喘吁吁的唤声――“夫君!夫君!”

关幼萱提着裙裾在长廊中奔跑,原霁抬起头,见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关幼萱粉色的衣裙托着她,让她像一片粉色的云霞般,飘飞了过来。原霁看得目不转睛时,关幼萱已经跑到了他身边,蹲了下来。

原霁捏紧自己手中的书页。

他垂下眼不看关幼萱因剧烈奔跑而透粉的腮畔,他握拳握得用力,拼命忍耐后,才云淡风轻地开口:“你干嘛?”

关幼萱忧心忡忡:“你又被二哥罚了。”

原霁睫毛颤一下,说:“是不是二哥让你来劝我的?你别说了,我不会低头的。这破书,我才不会抄。”

关幼萱吃惊:“我没有呀。是束远哥找我的,但是我还没有去找二哥。夫君,我第一时间就跑来找你了,因为我很担心你,我怕你饿着累着。”

原霁一下子抬头,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小淑女。

他与她明亮的眼睛盯了半天,气势忽然弱了。他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推她:“我没事。我都习惯了……你别管我,回家玩。”

关幼萱瞠目:“你这个人!”

原霁以为她要与自己辩解,但是关幼萱偏头半天后,站起来又哒哒哒跑了,身后侍女们紧跟。原霁呆呆地看着她说走就走,他心中涌上说不出的委屈和失落――

让她走,她就走。

她未免太听话。

但是没一会儿,低着头被罚跪的小七郎就闻到了饭菜香味。那香味离他越来越近,还伴随着一股他很熟悉的清新的女孩儿身上的花香味。原霁抬头,见关幼萱又跑了回来。

她奔跑间,浑身散发着浓郁的……饭菜香?

她蹲在他身边,偷偷地拉开袖子。原霁一眼看到她纤白的手腕,他看得眼直,关幼萱掏出来的却是包子――灶房里新蒸出的大包子。

关幼萱贴着他耳朵,小声:“你想喝什么粥?我再去给你偷点儿。”

原霁傻眼:“偷?”

关幼萱可怜巴巴:“你们家好严啊。你在这里罚跪,我去灶房说给你带点儿吃的,可是他们都不给我,说二郎吩咐不给你吃的。怎么可能呀!原二哥难道想饿死你么?

“可是我怕你饿着,也怕二哥真的那么坏,我就趁他们不注意,偷包子给你吃。我还可以偷点儿别的给你!”

跪得笔挺的少年定定看着她,目中慢慢浮起了笑。他在凉州的一半时间,也许都在被二哥各种地罚,各种地揍。没有人想过他会不会饿会不会渴,因为恶劣环境会磨砺这头狼崽子,越是糟糕,越逼着小七郎反抗。

谁要是同情小七郎,都会被连带罚的。

原霁小声问她:“你怎么偷的?我们家不让人偷东西给我。”

关幼萱洋洋得意,对他眨眼睛:“靠嘴甜。”

原霁:“哼,我就知道!你以为嘴甜就无往而不利,谁都会喜欢你,被你骗到?”

关幼萱:“对呀。”

原霁:“……”

他咳嗽两声,摆出一副夫君的架势,打算好好教育一下关幼萱的观点错误。从来都是被教训的小七郎,难得有一次是他教训人,他不禁充满了兴奋。但是原霁才开口要说话,耳力出众的他,便听到了院落外走近的脚步声。

原霁一把将蹲在面前哄自己吃包子的关幼萱抱到了怀里。

关幼萱被他拉扯地一趔趄,跪坐在了她面前,红着腮被他整个拥入怀中。她的脸贴着他胸膛,听到他稳健好听的心跳声。她闻到他身上的青草一样的清冽的气息,他抱她抱得格外紧。

他就像是把娇小的她捂在自己心口一般,整个将她护住。

关幼萱咬唇:她不喜欢原霁亲她,可是她喜欢原霁抱她。他每次抱她,都充满了保护与维护。她虽然知道他不喜欢她,可他抱她的时候,她都会错误地觉得他珍爱她。

原霁在她耳边小声:“有人来了,把包子藏起来。”

关幼萱发呆中,原霁在她耳边说了两遍她才听到。

原霁低头奇怪看她,小女郎红着脸手忙脚乱:“哦哦哦。”

果然从院落门那边,走来了几个军人。他们是来向原二郎汇报军务,向这边看来,诧异地看到两个少年面对面跪在地上,原霁将关幼萱紧捂在怀里――原霁扬下巴,冲他们龇牙:“没见过别人夫妻恩爱?少见多怪!”

军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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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霁小声跟关幼萱说:“我不吃,也不喝水。你自己吃。你赶紧走,要是被人发现你偷了吃的给我,你就完蛋了。”

关幼萱:“我不怕!”

原霁:“我怕!”

原霁脸一红,他扭捏地低着头,耐心地跟她说:“萱萱,我们家家法如军法,讲究令出必行,说一不二的,谁也不姑息。你以后不要这样做了……你乖乖回屋去睡觉,我受完罚,就回去找你。”

关幼萱一听便难过了:“我不要。我陪着你。你们家法中,没有规定夫君受罚,妻子不能跟着?”

原霁一愣:“那倒也没有……”

关幼萱露出笑:“那我便在这里陪夫君。我要做贤惠的妻子。”

原霁不屑:“我又不需要贤惠的妻子。你,回去!”

关幼萱哼一声,不理会他。原霁见劝不动她,脸色便臭下去,不理她了。关幼萱却不怕他的冷脸,他不和她说话,她主动盯他:“你手里拿着的,就是原二哥让你抄的书么?你怎么不抄啊?”

关幼萱问:“是因为没有笔墨书案么?”

原霁反问她:“那你是觉得这样对我旁人都会夸你贤惠,才非要在这里陪我的么?”

关幼萱震惊:“……”

小狼崽,嘴巴真坏。

--

原霁不吃,关幼萱只好自己慢腾腾地吃了包子。她跪得膝盖疼,便干脆靠着他,抱膝坐在旁边陪他。

二人各自别着劲,都坚持自己的做法,不理会对方。

只是关幼萱揉着自己膝盖,时不时羡慕地看一眼被她靠着的原霁:她只在这里坐一会儿,便不舒服,他却跪得那么直,姿态都不换一下。他明明身上全是伤,可他脸色红润,气息绵长,根本看不出来。

关幼萱掩口,打个喷嚏。

原霁俯眼来。

他目光与她抬起的眼珠对上。

原霁板着脸:“还不走?”

关幼萱摇头。

她坚持:“别人家夫妻,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

原霁:“我们可以‘大难临头各自飞’呀!我完全不介意呀!”

关幼萱惊呆了:“我介意!我、我才不会……阿嚏!”

原霁伸手便拂开她遮遮掩掩的手,手指搭在她腮畔上,抬起她的脸。关幼萱觉得丢脸万分,不想自己鼻水儿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他力气那么大,她确实反抗不了……小女郎呜咽一声,扑过去抱住他的腰,脸埋入了他怀中。

原霁一怔。

紧接着,他感受到她在怀里的发抖。

原霁沉默片刻,咳嗽一声:“我们回房。”

关幼萱:“啊?”

原霁抬头望天:“我二哥说让我去书房抄书的,我只是之前觉得没必要……其实抄书就抄,写几个字而已,没什么。”

关幼萱望他仰起的下巴片刻,轻轻地贴过去蹭一蹭:“夫君,你待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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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进了书房,关幼萱殷勤地端来笔墨纸砚。她坐在原霁旁边,见他苦大仇深地盯着书,半天不肯动笔。

关幼萱善解人意,知道他与他父亲之间有矛盾,便乖巧道:“夫君,这书上好多字迹不清楚,我先帮你整理誊写一遍,你再抄好不好?”

原霁烦闷地抓了抓头发。

关幼萱一边抄书,一边偷看旁边转着狼毫玩的少年。关幼萱好奇:“夫君,你与公公到底什么矛盾呀?为什么你那么讨厌他,他待你不好么?”

原霁沉静。

许久,原霁才答:“不,他待我挺好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好。如果不是我后来知道我母亲是被迫的,我一直会觉得我是他最喜欢的儿子。虽然蒋墨才是他的长子,但是我小时候,他只跟我玩,去哪里都带着我……”

原霁迷惘:“萱萱,你说有人怎会坏的如此,像是精神错乱一般,前后行径如此不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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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原霁和关幼萱被关在原家抄书时,千里之外的关外,蒋墨扮作漠狄人,非常娴熟地混在漠狄人的集市间。

他寻找着机会,跟人打听一种植物:“世上是否有一种植物,可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人精神涣散,记忆混乱。要过很多年,记忆才会一点点恢复?”

他扮作的漠狄人,分外不好意思:“我也从未见过这种植物,只是我父亲过世,我母亲悲痛欲绝。为了让我母亲好受一些,我想帮我母亲织一段假的记忆……”

只是可惜,被蒋墨询问的漠狄人都摇头回答不知。

漠狄如今在忙着和凉州大战,漠狄王四处募兵,需求比往年多很多。漠狄人苦顿万分,人人想着战争,街市间讨论的也都是“凉州军会不会打赢我们”这样的问题,谁有空关心什么花花草草。

立在陌生的异族人间,蒋墨垂下眼皮,抚摸下巴:按照原淮野给他下的令,漠狄应该有这种花。但是漠狄人自己都不知道。

蒋墨蓦地回头,眺望向远方王庭:他已在关外找了这般久,都寻不到线索。而若此植物真的存在,如今剩下的唯一可能……是漠狄王庭。

他要如何才能混入漠狄王庭,近身漠狄王族?

☆、第38章

漠狄王庭,木措一身破败地跪在老漠狄王前。

他身后,与他情形差不多、身上大大小小布满伤口的漠狄儿郎们,一同跪着请罪。

老漠狄王坐在虎皮躺椅上,手中抓着一把从中原买来的玛瑙珍珠。他粗粝的手指摩挲着这些珠光宝物,听着木措语气沉痛地汇报――

“我等无能,误了父王给的机会。我们深入凉州,却未到武威郡,便遇到了原七郎。我等小看了原七,与原七一战,兵马损失近半。为了不尽折在凉州,我只能带着勇士们逃回来。

“原七一路追踪。如果不是可丹部接应,我等也许、也许……”

木措低下头,悲愤万分:“是我轻敌,还为此暴露了可丹部。”

老漠狄王良久才喃喃:“可丹部……无妨。原二也许只会警告,不会出兵可丹部。他们大魏的粮草是有定数的,原二他不能想打哪里就打哪里。他得向朝廷请示……我们在朝廷有人,可以放心。”

木措疑惑:“父王不是说原淮野也在朝中么?原淮野应该会帮着原家,说服大魏出兵?”

老漠狄王冷笑:“他们大魏长安的水,混着呢。哪有那么容易……你起来。非只有你轻敌,我也轻敌了。我们谁都没料到原家七郎会是这样……胜负乃兵家常事,以后大家打交道的机会,多着呢。”

虽然如此,他们都知道漠狄这次在玉廷关下设下那么多兵,不过是为了给木措提供深入凉州的机会。如今计划败落,凉州会提高警惕,何况漠狄今年生起的战事过多,就如原霁猜的那般,春日战事多,今年接下来的战争,漠狄都要回避了。

漠狄王说:“接下来凉州兵会打回来,我们只能躲着了。”

木措打起精神:“幸好我们还有其他计划。”

漠狄王颔首。

木措想起原霁,心中仍忿忿。他说:“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像父王当年对付原淮野那样,毁掉原七郎就好了。”

老漠狄王说:“此计非到万不得已,不得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主意,如果我不是被逼得无路走,也不想那样……何况原七郎如今的表现,还不配我们将他看得过重。木措,现在更重要的是,我年纪大了,想将王位传给你……”

木措沉声道:“原七郎是我生平仅见劲敌,若不能杀了他,我不会当王。”

老漠狄王满意大笑:“好!这才是我漠狄勇士该有的气概!”

他寻思着:“也不能只有气概。我们要打败凉州,打败大魏,便要尝试学习他们的先进文化……”

--

有来自大魏的学士,最近半年都在西域游学。西域小国不断派人请这位学士去王宫给各位大王公主们讲课。这位学士名噪一时,最近来到漠狄,漠狄王试探地派人去请。

漠狄王担心对方因为大魏和漠狄的敌对关系而拒绝讲学。

那位学士却不拘一格,同意了下来。不管身后人如何评价,既然身在西域,便应维持中立原则,互不得罪。

蒋墨打听到,这位学士是江南大儒关玉林的关门弟子,名为张望若。蒋墨恰好在出塞前,认识了关玉林――关玉林的唯一爱女关幼萱,嫁给了原家七郎。

冲着这层关系,蒋墨认为这位张望若,应该会帮自己进入王庭。只消对方进入漠狄王庭讲学时,自己扮作随从跟着他便是。而自己之后要做什么,是否会闹得漠狄王庭兵荒马乱,蒋墨怕对方不肯帮自己,便没打算实话实说。

蒋墨仍扮作漠狄人,被从闹市中七拐八拐领入一昏昏小帐。身后有原二派的人一路保护,蒋墨并不胆怯,撩袍入帐,便见一面容文秀的青年郎君一腿曲起踩在小几上,另一手握着扇柄抵着下巴。

这位垂头的青年以极为不羁的姿势闲坐毡榻,正靠着方案看一封信。室内布置典雅,器具古朴,总算让最近混在粗俗蛮人中的蒋墨,感受到了一些来自大魏的书香之气。

蒋墨拱手,换了大魏官话:“在下见过张兄。”

张望若眉毛轻轻挑了一下。

她瞥了一眼下方那个一身臃肿、满脸络腮胡的漠狄人扮相的男子,再品呷小师妹写给自己的信。隔着信纸,她都能想象到小师妹那一副天真烂漫又极为认真的样子――

“师姐,你如今还在西域么?五哥,就是我夫君的亲哥哥最近去了漠狄。你若是得空,不如帮一帮他?他似乎是有什么任务在身……既是拿着朝廷手令出塞办事,应该是很重要的事?

“蒋墨的相貌我大约不用多说。他若是与师姐有缘相遇,师姐但凡看他一眼,便会知他是谁。毕竟他是长安第一美人,名不虚传。最后,师姐,你何时回大魏?你已在外游学两年,阿父与我、师兄,都想念你。你若是回来大魏,必然从凉州过。我便可以见到师姐了!”

张望若莞尔。

她再端详来求助她的蒋墨。张望若盯他许久,却不能从他身形看出长安第一公子的风采。蒋墨站了半天,见这位名儒教出的学士静默不吭气。他忍不住抬目望去,对上对方兴致盎然的眼睛。

这位张望若看着二十出头,面容清隽,肤色微黑,身量偏瘦。张望若大摇大摆地穿着中原人的服饰坐在漠狄人的地盘,因为老师名气大、自身学识好,竟不怕被漠狄人为难。只是张望若看人时的那种刺探般的眼神,让蒋墨不悦。

蒋墨道:“张兄应该看了我的信――你师妹嫁于我七弟,论理,我们也是亲家。”

张望若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点儿低凉沙哑的笑意:“她嫁的人姓原,你姓的却是国姓。你们姓氏都不一样,谈何亲家?在下进漠狄王庭是为讲学,你却目的成疑,居心叵测。为了不自找麻烦,我应当拒绝你才是。”

张望若似笑非笑地看着蒋墨。

蒋墨伪装下的真实面容,微微冷了一下。他却维持着求人的卑微状,低声下气:“这位师兄,当真如此不能通融么?我母亲是当朝长公主……”

张望若:“身在塞外,公主的身份不好用的。”

蒋墨:“你若是去长安……”

张望若慢悠悠:“我不去长安。”

蒋墨垂着的浓长眼睫,掩去他眼中阴鸷的冷色。他面上只不动声色,好似被那个人弄得无话可说。半晌,张望若下榻,向他走来。张望若手中冰凉的扇骨向上抵,挑高他的下巴。

张望若分明个子比蒋墨要低半个头,但此人摆出这副审度压人的架势,蒋墨心中嫌恶,只想着待事成后,必剁了此人的手。

张望若俯身望来,与他笑:“听说你是长安第一美人,好端端的美人皮,为什么要藏在这么一张丑陋的面具下?我实在好奇公子的真容。”

蒋墨蹙眉,生平最厌旁人拿他脸来说事。他心中已熄了求助此人的想法,淡漠道:“身在塞外,伪装只为方便。既然兄台不愿相助,在下也不相扰,告辞。”

他转身便要走,听到身后人缓缓说:“你是第一次出塞?走哪里,都带着人贴身保护。虽然你会说一口流利的漠狄话,但是你从凉州来……你已经被漠狄鹰爪盯着了,可要小心。”

蒋墨身子一顿。

身后人低笑:“小小年纪,跑出塞外来,不容易?身为长公主的儿子,又被称为长安第一美人,你在长安待得好好的,何必跑这种混沌地方?想做什么?证明自己不用靠父母,也能独当一面么?可惜你若是死在了这里,长公主在长安多伤心。

“听闻公主二嫁,膝下,可只有你这么一个亲生儿子。”

蒋墨回头,他不再掩饰自己的眼神,沉冷的目光向后扎去,那个青年依然顶着一张白净的面,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蒋墨:“你想如何?”

张望若:“也没有其他的。我身在塞外久了,好久没见到活着的大魏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大魏人,心里不禁有些想念。”

张望若充满暗示性的眼神,带着钩子般,望向蒋墨。

蒋墨脸一僵,他向后退了一步,压低声音,声音微颤,带着七分不可置信:“你、你……”

张望若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蒋墨阴冷道:“你不怕我日后报复?”

张望若:“奇怪,男欢女爱,你报复什么?”

蒋墨:“你我同为男子……你竟有龙阳之好……”

张望若挑眉,讶然地看对方。她这才知道,原来小师妹没有将自己的身份告诉蒋墨,蒋墨不知道自己是女子身。蒋墨竟然无法从相貌上看出自己是女子身……张望若更加有兴趣了。

她心想蒋墨本人必是长得太过好看,每日看着他自己的脸,他才会分不出男相与女相。

蒋墨脸色变了许久,退而求其次地咬牙:“……我不屈居人下。”

张望若手中的扇柄,一点一点地敲着自己下巴。她有心逗此人,就说:“巧了,在下也不屈居人下。”

蒋墨:“……”

蒋墨勉强道:“容在下再考虑一二。”

张望若:“阁下慢慢考虑,后日我会进王庭。明日晚前阁下做不了决定,在下就不等阁下了。”

--

次日晚,蒋墨本人未至。

他送了四个洗得白净的少年,到张望若住舍。四个少年肢体修长,因血种不纯,而各个面容秀美偏邪。蒋墨将这几人送来,算是某种恳求。

张望若忍不住噗嗤笑。她问旁边人:“你说,我若是说非要蒋墨自己上,这几个人都不行……他会不会气疯?”

跟在她身边学习的师弟不满道:“师姐怎如此耍人玩?小师妹早已求助,你何必这般为难公子墨?师姐当真不怕等我们回到大魏,公子墨给我们找麻烦?”

张望若给自己倒一杯酒,她有些黑的面容上扬起的眉目神采盎然,分外清俊爽朗。张望若边酌酒,边非常随意地笑:“今朝有酒今朝醉,回大魏后的麻烦,就等回大魏再说呗。”

她若有所思:“何况我见这位公子墨的行事,颇有些偏激激烈……少年小小年纪,也许根本回不到大魏,就死在这里咯。”

师弟道:“那我们不救吗?”

张望若稀奇:“我只是一个讲学文士,他要求死,我怎么救?管他呢。”

张望若俯身,挑高跪在榻下的四个美少年的下巴,欣赏一番。各自美貌,楚楚动人,只是张望若太过好奇蒋墨本人的相貌,眼下的美色,便十足寡然无趣……张望若打个酒嗝,用带着漠狄方言调调的漠狄话,说:“下去。”

--

凉州武威郡,原家。

关幼萱和原霁一起在书舍中待了一整日,两个人一起抄书。原霁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知道的关于父亲的事情告诉关幼萱,再加上抄书中,关幼萱就如同亲眼见到那个曾经风采灼灼的人一般……

关幼萱迷惘:“夫君,这书上说,十八年前玉廷关一战后,参与的将士们要么死了,要么走了。这场战争记录得好混沌,和之前战争都不一样呀。”

之前的每一场原淮野参与的战事,笔者都会大加分析,吹捧原淮野。最后一场战,笔者却一笔带过。

灯烛光摇晃,一张书案长窄,原霁坐在关幼萱对面抄书,百无聊赖地“嗯”了一声。

关幼萱见他不感兴趣,便主动帮他整理他写完的扔得到处飞的书册。关幼萱低头看原霁的字迹,他的字迹自然不比她师兄师姐们那般大儒教出的才子才女们那般好看,但原霁的字迹潇洒飞扬,力透纸背,充满了锋利锐气……

关幼萱若有所思:“夫君,你难道不想知道玉廷关一战发生了什么吗?等我们出去,就去问问活着的人嘛。”

原霁:“再说。”

关幼萱见他这般态度,便也不勉强。谁知他忽而抬头,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我问你,你关心这些干什么?”

关幼萱迷惘:“怎么了?”

原霁审视她,嘲讽道:“你莫不是想修复我与我父亲的关系,证明我是错的,他是对的?我告诉你……”

关幼萱柔声:“不是的。”

原霁一怔。

关幼萱倾身靠在书案上,分外认真:“我不会那样的。我嫁的人是夫君,我只会向着夫君。夫君不喜欢谁,我就不喜欢谁。夫君讨厌谁,我就与夫君一起讨厌。

“也许背后有误会,有隐情。但是所有事情对夫君造成的伤害确实存在。夫君伤心,我跟着夫君一起伤心。”

她抿唇:“我绝不原谅欺负夫君的人。”

原霁呆呆看她,片刻,他脸蓦地红了。他周身竖起的刺,一根根软化,他无措了一会儿,低下头继续乖乖去抄他的书。原霁的余光看到关幼萱起身,他一下子伸手抓住她的手。原霁:“你去哪里?”

站起来的关幼萱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低声:“夫君,我去找原二哥……贿赂原二哥,早早结束给你的惩罚!”

她可可爱爱地在他耳边说“贿赂”,甜甜的香气咬着少年的耳朵,原霁身子就酥酥麻麻的,软了一半。她起身要走,原霁本能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回来,抱在了自己怀中。

关幼萱跌在他怀里:“哎呀!”

原霁心跳如擂。

他盯着女孩儿圆润粉白的耳朵,想要咬一口尝尝。他天人交战时,被扯在他怀中的关幼萱回头,漆黑的眼珠子与他对上。原霁在她澄亮的目光凝视下,分外僵硬,他半晌憋出一句:“不要去找他。”

他强硬道:“陪我。”

被他那灼灼的视线盯着,关幼萱觉得有些危险,又很不自在。她连忙应了,赶紧从他怀里跳出。

关幼萱坐回了对面,小心翼翼地抬眼来偷看他。原霁趴在了书案上,盯着她,他的目光,再次让人心中一烫。关幼萱低下头,听那趴在桌上看她的少年忽然讨好地开口:“萱萱。”

关幼萱:“哎。”

原霁回忆着自己从老丁那里买来的书,都是怎么讨女孩儿欢心的――他温柔道:“萱萱,你长得真好看。”

关幼萱低头在认真查书上模糊的字,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哦。”

原霁学着旁的郎君那般眼波流动:“我的心都为你放空啦。”

关幼萱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他耐着性子道:“我都是为了你,才坐在这里抄书的。”

关幼萱:“哦。”

原霁摆出挑.逗的样子来:“那你感动么?”

关幼萱:“……”

关幼萱抬头盯他,他对她眨眼,虽然眸光清亮,神态却很讨人厌。关幼萱小声:“你不是为了我才在这里抄书,你是自己犯了错,本来就要受惩罚。”

原霁不服气:“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现在还会跪在外面,不会进来抄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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