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和捧着汤药进房,见儿子姚丘守在外祖父身旁,像似在和他说着什么,背向自己,她问儿子:“你大父又醒了吗?”
“大父在举手指头。”姚丘回过头,对母亲举起两根手指头,他看来是在模仿他外祖父的举止。
“两个?”阿和捉摸着,但她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指什么。她父亲受伤背回家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不过他一醒来就不停地比手指,竖起两根头指,并比划着自己的脖子,像似要告诉她什么,神情还很激动。好在老爹伤病虚弱,无法下榻,否则阿和总觉得他那着急模样,像是要往外跑似的。
扈叟躺在柔软的卧处,他转过头看向女儿,他张开嘴巴,没有声响,他无声无息,做出一个拉弓的动作。姚丘看着,高兴说:“我知道,这是拉弓射箭。”他一个八岁的小娃娃,也有一张弓呢,平日用它打打小鸟儿,他很爱弓箭。
“丘,你别叨扰你大父。”
阿和将孩子赶到一旁,她凑过去看,她老爹还在比划,此时他的双手托在一起,像一盏灯?不,像一朵花,慢慢张开。阿和实在看得懵头懵脑,她猜不出来,她只能说:“阿父,你安心养伤,有什么事,等伤好再说。你那房子,我去收拾关牢了,没见丢什么东西。”
扈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他无法将意思传递给女儿,恐怕也没人能帮到他。拉弓的是“夷”,花朵张开后呈现的是“蒂”。
也许已经太迟了,来不及了,吉蒿恐怕已遭毒手,怎么想都凶多吉少。离自己遇着那两位杀手,已经过去两天,姒昊要是被杀害,估计尸体也早凉了。
扈叟挺喜欢吉蒿这个少年,聪明好学,沉毅谦虚,他就像在带孙儿那般带他,教他放牧、捕鱼,教他识别野菜,草药,教他应对野兽。在扈叟漫长的一生里,他看到过很多遗憾之事,许多可惜之人,这位帝子,真是命运多舛,终究是无奈。
“阿父,把药喝了。”
阿和搀起老爹,帮他侧着头,再一勺勺喂他喝药。脖子被割伤,如果割得不是地方,没有流血至死,也会活活饿死,幸好他还能喝点药汤,把一条老命给捡了回来。
扈叟张着嘴,慢慢吞咽,他能捡回一条命,和女儿,孙子相伴,已是极大的幸运。
一碗药喂完,阿和扶着扈叟躺下,她拿空碗出去,房中留下姚丘陪伴扈叟。姚丘再次坐在扈叟身旁,他低头问他:“大父,是拉弓射箭吗?”
扈叟摇了下头。
姚丘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又问:“那是会射箭的人吗?”
扈叟点了下头。
姚丘欢喜雀跃,他举起两根手指头,他说:“我知道了,是两个射箭的人对不对?”
扈叟用力点了两下头,他露出虚弱地笑容。
“阿母,我知道啦,我知道大父要说什么!”
姚丘奔出房间,跑去找他母亲,他孩童清脆的声音,隔着院子,扈叟都还能听到,他必是跑去厨房,告诉阿和他知道的事。
虽然无法将姒昊的身份和遭遇的死亡,用手指比划出来,然而告知家人,他是为两位弓手所伤,也能让他们提防,防范于未然。
因着儿子的聪慧,阿和终于弄明白,父亲不是因为打猎受伤,而是被人伤害,她很震惊,角山一向平和,安宁,怎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呢。
扈叟和孙子说是两个弓手弄伤他的同天,狗尾滩出现十来位角山营地的士卒,引得众人观看。姚丘挤在人群中,听士卒和人交谈,听得交谈内容,似乎有歹徒杀死一个牧猪人,并把牧猪人的猪牵来狗尾滩卖掉?因为人声嘈杂,姚丘听得不清晰。士卒很快离开,姚丘执着弓本想跟去,被他老爹姚营看到,给喊了回去,训他:“外头有杀人的恶徒,你不许往外乱跑。”
姚丘被老爹揪回家,无趣地回屋,他去外祖父的房子里,见外祖父在沉睡。姚丘看着外祖父脖子上缠绕的带血布条,皱得像老树皮的脸,觉得他很可怜,伤害他的人好可恶。可惜姚丘还是个小孩子,他没去联想被杀的牧猪人,和他受伤的外祖父之间有着联系。
晚上,等姚丘睡着了,阿和才和她丈夫姚营谈父亲比划的事,说她父亲似乎是被两个弓手伤害,不是打猎受伤。
姚营不信,说:“他病得迷糊,都是乱比划。”
**
角山营地的午时,没有听到士兵挥舞戈矛练习的声音,反倒听到一阵凄惨的哭声,女人孩子哭成一团。猪倌丘豕的妻儿和七八位邻里从豕坡赶来,一群人涌往营地,去辨认丘豕的尸体。
夏日天热,放了三天的尸体,已经发臭,内脏腐烂,黄水从胸部的创口往外冒,丘豕妻抚尸痛哭,捶胸顿足,她身旁还有位三四岁的男孩,趴在母亲身旁,抹泪痛哭,真是好不凄惨。
身为将领的任铭,听到哭声,从大屋里出来,站在一旁观看,他神色凝重。人死在姜沟,但离营地并不远,等于有人胆敢在他家门口杀人,而他还没能逮着人。任铭有点挫败,猪倌已经死了三天,可他还是没抓到凶手。
一开始任铭怀疑是自己营地里的士兵所为,因为死者的创口很规整,是锋利的铜器造成,而当地牧民,一般没有这么精锐的武器。把士兵们盘问一番,全都排除了,没人在猪倌被害时,离开过营地。
不是自己的士兵,那便得往外找,也许是外来者流窜来角山犯事。任铭派出两支搜索队,在沿丘附近巡逻,怎奈毫无所获。
后来,狗尾滩有人禀报任铭,在猪倌被杀同天,两个男子在黄昏赶着一头大黑猪去狗尾滩宰杀,怀疑黑猪是劫自丘豕。
这倒是条比较可信的信息,任铭获得消息后,立即派人赶去狗尾滩查问。查得是一高一矮两个男子,都穿着猪皮衣,两人三十岁左右,但高个男子须发灰白。派出不少士兵,在角山的林地大肆搜索,没见任何可疑男子的踪影,真像来去无踪。或许,已经逃出了角山也不一定。
营地角落,妇人在亲邻的劝慰下,哭声渐缓,她被拉离尸体。两位壮年男子走向尸体,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想将尸体搬上木车,以便运回去豕坡掩埋。虽然散着臭味,可尸体不能随便入土,得和已故的先人葬在一起。
丘豕是位比较胖的人,两位壮男好不容易才把他挪到木车上,正往他身上卷草席,不想丘豕的妻子突然又痛哭起来,扑向尸体,她心中悲痛。可能是先前在木车上没放稳,还是怎么着,丘豕的身体从木车上滚落,掉在了地上。人们看到尸体落地,还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音,从尸体里掉出了一样红艳的东西。
有人立即将它捡起,有人随即大叫:“是铜箭头,是箭杀死了阿豕!”
这群豕坡来的人,立即哗然,他们听到的通报是被矛杀死,本来死了人已经很悲痛,此时又发现铜镞,更是不满,怎么通报的死法不同。
看到前方骚动,任铭带着两位士兵,走了过去,他没挨太近,站外头,让士兵去打探,士兵执着一样东西过来,禀报:“是枚铜箭头,从尸体上掉落。”
一枚发臭的铜箭头递给任铭,任铭没伸手去接,他被铜箭头的颜色摄住了,鲜红色的铜箭头,这是红镞。
身为一位掌管边防军事的事官,任铭知道这种颜色的箭镞意味着什么。
用红漆给箭镞染色,只有一个族群的人会这么做——晋夷。
晋夷部族中的神弓手,会被晋夷首领赐红镞箭,这是身份象征,也是对其他部族的一种威慑。
在十多年前,红镞箭,曾是河洛诸多部族的噩梦,无数人死于它之下。
任铭深感不妙,有晋夷的神弓手潜入角山!
这等要事,需得报知牧正知晓,和牧正好好商议对策。任方和穹人打仗已经多时,穹人身后有晋夷撑腰,在任方发现晋夷弓手,绝非小事。
任铭并不知道姒昊的存在,但他反应很迅速,他派出一位士兵,前去通报牧正。
士兵领命,匆匆离开。
任铭看着还在议论纷纷的死者亲友,他步入人群,举着红镞说:“弓手射杀人后,把箭拔走,箭头被拔断,留在他胸里。”任铭指着直挺挺躺在木车上的丘豕,他得跟这帮人讲述下是怎么回事。
“人死后呢,五肺六脏会先烂,肉也都烂成水,这箭头就掉出来了。”任铭说到肉烂成了水,还听到丘豕妻子一阵悲鸣。
“之前没看到箭头,箭柄又被拔走,所以以为是矛把他扎死。”任铭在外任职多年,清楚怎么跟平民打交道,他可比任邑那些贵族子弟平易近人多了。他把道理阐明,丘豕的亲友就不再喧哗,他们小声交谈,商议,最终还是将丘豕的尸体运走,离开了营地。
一个人出门在外,是很冒险的事情,可能遭遇劫杀,可能遭遇野兽袭击,甚至可能摔伤溺水。丘豕为了钱财,独自一人外出,遇劫身亡,也不好怪别人。在丘豕亲友看来,角山这么乱,以后就不过来贩猪了,至于杀人偿命的事,人们习惯自己来执行。父亲死了,儿子去报仇,弟弟死了,哥哥去报仇,奈何丘豕的儿子还很小。
十多人跟着运载丘豕尸体的木车离开,在路上拉下长长的影子,他们走得很慢,许久许久才消失在任铭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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