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儴一直睡到天蒙蒙亮才起,他从床板上坐了起来,拿起压在身下睡了一夜的题袋,才开始收捡床铺。
铺盖被叠得整整齐齐,堆放在号舍一角的地上,其下放着包袱皮垫着。他将题袋放入书袋中,悬挂在身前,便拿着脸盆、口杯、布巾子,却水缸那里洗漱了。
一路行来,许多号舍中都还点着烛火,考生们埋头写着题。忽而,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下意识抬头去看行人。薛庭儴就见昨日还精神抖擞的考生们,如今一个个都是疲惫不堪,有的发髻凌乱,有的眼角还糊着眼屎。
此时端着脸盆,明显准备去打水洗漱的薛庭儴,看起来就像是个异类,与贡院的氛围丝毫不符。
不光考生看他,守了一夜的号军了也看着他,俱都心想这个人是来考举人的?莫怕是走过场的。
就在薛庭儴刚背过身,去巷道尾处打水洗漱的同时,伫立在旁边不远处的一个号军突然动了一下。这整条巷道除了有人巡逻以外,每十个号舍还有一名号军负责监视,时不时走动一下,看看考生在做什么。
此时这名号军动了,看到的考生都当他是巡视,并未放在心上。没人注意这名号军进了其中的一间号舍,须臾就出来了,面色似有疑惑。
薛庭儴净了面,又用青盐细细地刷了牙,才端着脸盆回去的。
快至号舍的时候,他见负责巡视他们这一片的号军挪了位置,之前明明站在火字四号的门前,现在突然却转到了火字八号门前。薛庭儴是在火字七号,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些个号军时时在动,也没有规矩说对方一定要站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不然还怎么监视考生。
因为他的瞩目,对方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对方一眼。旋即就交错而过,薛庭儴进了号舍。
他将脸盆放在一角,打算去拿铜锅做早饭时,突然发现他的东西被人动了。
薛庭儴有一个习惯,这个习惯是打小和招儿学来的,那就是用了什么东西,要归于原处。也就是不会随手乱放东西,上次放在哪儿,下次去那儿拿,肯定还在那儿,这样可以避免总是找不到东西。
他的锅被人动了,他那两只小铜锅应该是放在考箱上头,此时却被放在考箱旁边的地上。若是一般人,肯定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只当是自己随手放忘了。可惜却遇上了薛庭儴,他很确定在他走后有人来过这间号舍,还翻了他的东西。
他没有去检查考箱,似乎并没有发现这一切,从考箱上方一个下陷的台子上,拿出了面。
这些面是提前让人擀制好的,切成细细的一根根,而后搁在阴凉处晾干。这样的面可以放十天半月不会坏,一般人家没人愿意费这种功夫,现吃现擀就好。可贡院里却没有那么方便,有了这些面,随便下一碗就能吃,既填肚子又养胃。
薛庭儴给自己做了一碗鸡蛋面,配着小酱菜,吃了一顿。
这一次他没有敢吃撑着,吃到八分饱就停下了。将锅碗拿去洗,洗完了再次净面洗手,方才来到考案前,从一直悬挂在身前的书袋中拿出考卷。
乡试的考卷是制式的,统一为长一尺宽四寸的红格纸,每页十二行,每行可写二十五字。每道题三页考卷,均有编号,其中第一页前半部分写着试题,下面才是正文。
七道题一共二十一页,一个字都不能出错,不然这道题就毁了。
贡院里另还发了十几张白色宣纸作为稿纸,一般都可在稿纸上拟好,确定无误后,再誊抄至考卷上。
薛庭儴似乎第一次参加乡试,看什么都稀奇,将考卷在手里摩挲了又摩挲,才珍惜地放进题袋,拿出稿纸。
磨了墨,他便执笔将第一道题目写在稿纸上,而后便对着题目开始发呆。
外面响起阵阵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这是号军们该换差了。考生们夜里可以歇息,例如心大如薛庭儴,可这些号军们却是眼皮子眨都不能眨一下,要盯着所有考生。
薛庭儴并未抬头,专心致志地想题,不过他却能感觉到有四道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下,旋即就移开了。
火字八号门前的号军换了一个人,不过很明显这个人没有之前那个人谨慎,他似乎对薛庭儴十分好奇,总是时不时看过来。
薛庭儴仿若未觉,终于动笔写下第一个字。
第一道四书题乃是:天子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题目出自《论语.季氏》:“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大意是讲圣人认为礼乐征伐是国家大事,它的决策权属于天子,这样才能保持国家统一的**面。否则,政出多门,有令不行,有禁不止,非天下大乱不可。
薛庭儴昨天看到这道题,就有些讳莫如深。
无他,皆因此题曾在前朝多次出现在乡会试的考场上,尤其是明洪武建文年间,乙丑、丁丑、庚辰三科会试皆出此题。会试乃是天子脚跟下举行,其目的不言而喻,乃是为了强调皇帝的最高决策权和国家的大统一。
之后再出此题,若是不符当时的时局,则完全是附庸之辈,为了拍皇帝的马屁了。
而薛庭儴之所以会讳莫如深,恰恰是觉得黄明忠此人精明干练在外,实则内里就是酒囊饭袋。你光顾得为了面子好看,也是感激皇恩浩荡,拍拍皇帝马屁也不是不可,可置于你座师何地?
皇帝说话算数了,以吴阁老为首的一众大臣们算什么?
蠢!蠢!蠢!
薛庭儴在心里连说了三个蠢字,可写出的文字却是截然相反的,一片歌功颂德。
“惟治化治于天下,则制度统一于人。
盖礼乐征伐,天子之制也。制度出于天子,而不下移,非治化隆盛之际,其能然哉?
昔夫子论天下势,意若曰,君明臣良,治其毕举,而朝廷之上无失政也……
……
而征伐之政,又总乎大君纲维之内。
所以为天下有道之时,而非后世所能及也。”
……
今天天气不错,风和日丽,到了中午还有点热。
一口气写完了四书题,薛庭儴放下毫笔,伸手揉着鼻梁。
那个立于火字八号门前的号军,一直没挪位置,即使偶尔来回巡视一番,最终也是回到那个地方。
那一处正好斜对着火字七号,可以隐隐看到这边的一举一动,却又不会太明晃晃的。薛庭儴趁着抬头的机会,一扫而过,心里有些怜悯隔壁的同仁,也不知他现在是如何的心惊胆战。
唉,都是他连累了对方。
实在坐在他隔壁的考生,还真是心惊胆战的。
这名有着八字胡干瘦脸的老者,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乡试也来过五次,自认自己若是作弊,可能很多年前就是举人了。如此兢兢业业为了朝廷举业做贡献的人,如今竟被这么监视着,难道真像他家中婆娘说的那样,他长了一张做贼的脸?
冯茂昨夜拿到试题,就秉烛写了一夜。他本想趁着势头把所有的题写完。要知晓乡试一场考三天,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人们的精神劲儿都是一天不如一天的。他曾试过慢慢写,或者将几道题分时段的完成,可写到最后时间永远不够用,且后面做的文章明显不如前面如意。
就好像前两次,他明明十分有把握,却依旧没中,俱是因为人老了,精神气儿不如以往。兵法不是也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所以他要趁着势头一举完成,之后慢慢修改誊抄,时间也能充裕。
这一次他肯定能中举。
想得挺好,计划得也挺妙,谁曾想碰见个黑面阎王。
冯茂真想和这位军爷说,叫他爷都行,能不能别杵在他面前了?他真的没有作弊!
薛庭儴待稿纸上的墨干了,才收放于身前的书袋中,他打算来做晌午饭。
他背着身在那堆物什中一阵翻,不多时从里面端出一碗鸡翅中肉。
这些鸡翅中肉都被拆了骨头,从中间剖开,上面撒了调料腌了一日了。可以预料味道肯定不会太好,但聊胜于无,就这么个条件。
他拿了米和肉去洗,顺便打了水回来。米是用来做饭的,翅中肉则是用来煎。不一会儿饭就做好了,快到不可思议,他将小铜锅从风炉上端起来,掀开锅盖,阵阵米香四溢,顺着风便飘散在巷道中。
好香!
嗅到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可等到那香煎鸡翅的味道飘散出来,那就成了口涎四溢,饥肠辘辘了。
娘的!这到底是来考举人的,还是来野炊的!
有那些心烦意乱的士子,索性题做不出来,也不写了,从号舍里走出,来回走了一圈,佯装放风。
果然是那火字七号的伙夫!
娘的,来了贡院还又是煮粥,又是下面,如今还煎肉,这让只能吃被搜子被弄成一团糟的馒头的他们,该怎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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