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应该是关了他五六日了?——我带你阿娘和你一起去看。”皇帝仍是一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人还是活着的,我当时想,你阿娘若肯向我服软,我还肯给她机会。”
在一个母亲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最可怕的场景:她多年未见的儿子,样貌仍让她一眼就能认出来。但是这个还只有八岁,个子只到她胸口高的孩子,身上是各种流血紫肿的小伤口,蚊蝇环绕着他“嗡嗡”地飞翔。他瘦到眼睛分外大,瞳仁里是长久的紧张恐惧而带来的畏怯、麻木。
他已经不会叫“阿娘”,饿极了的时候,绕过坑里的蛇与蝎子,匍匐着爬到角落的食槽边。
黄色的麦饭里,混杂着一只只虫子,红头的大蜈蚣在里面穿行着。已经习惯于饿极了就与蛇虫共食的叱罗长越,小心地避开毒虫,抓着一团麦饭塞在嘴里。
翟思静惊恐而痛苦地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断地淌着。
叱罗杜文在等她服软,等她为儿子求情,但是她只是哭,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便跪了下来,手撑着地面,瞪大眼睛直视着铁网之下正在翻找着干净麦饭的儿子。
叱罗杜文终于先忍不住了,说:“光哭有什么用呢?你有什么话,说罢。”
“阿逾,扶我起来。”她只转身对五岁多的小儿子说。
小小的罗逾用了吃奶的力气把母亲扶起来。
翟思静踉跄到了坑洞口,铁网是用长钉钉在地上的,她用力去扯,铁网变形,但是不会破碎;她又用力拔那些长钉,“啵”的一声指甲断裂成两截,鲜血涌了出来,铁钉只斜了斜。
“别白费力气了。”她背后是冷冷的声音,“要放他出来,只有凭我的命令。”
他还在等她乞求——大概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可以压垮她的意志了:“你看他手指脚趾肿起的地方,是蝎子和蜈蚣蛰咬出来的,那种痛不啻于鞭打火烫,而且积聚到一定量,毒液还会顺着血脉游走。我打算过会儿再放一窝胡蜂进去,不,半窝足矣,可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没有求他,轻轻地骂了一句:“禽兽!”
叱罗杜文脸色当然不大好看,打哈哈道:“那行,现在就放进去好了。”
皇帝手一挥,几个宦官过去拉开了翟思静,然后撬开钉子,揭开铁网的一个角,另有几个人小心翼翼端着一个箱子,离得很近的小罗逾分明看见箱子打开后露出一个莲蓬状的蜂巢,里头“嗡嗡”地爬满了褐色狰狞的胡蜂。
翟思静被几个宦官死死地拉着,只是大声地不断骂:“你是禽兽!”全然没法动作,却也不肯低下头求饶,甚至不愿意对他说句软话。
小儿郎仿佛理解母亲的意思——她肯定不希望下面那个可怜的人再被这些虫子蜇咬了?
他咬了咬牙,无知亦无畏,朝那个箱子冲过去,头一撞,箱子打翻在地上,里头的“莲蓬”也落到地上。
无数的蜂子自由了,“嗡嗡”地飞了出来,但是它们并没有自由地飞散,而是如临大敌一样朝着周围见人就蜇。
饶是一旁好几个人上来抱住了他们的小皇子,匆忙慌乱地用衣服裹住他的头。罗逾的小嫩手还是被蜇出了六七个包,肿得跟小馒头似的,是钻心的痛楚和痛楚带来的恐惧!
他忍不住大声哭起来,想扑到母亲怀里求一个安慰,结果却是被父亲提溜起来,一巴掌扇得脑袋“嗡嗡”作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睛时,小手已经被白布裹住了。
母亲肿着双眼的脸望着他,吻着他的手心:“阿逾,你冲到那里做什么呢?”
“阿娘,我怕他们把虫子放到那个阿干待的地方……”
他的手还在疼,想着下面那个哥哥,大概比他还疼百倍。蜂子狰狞、蜈蚣狰狞、蝎子狰狞……这些小小的虫子原来居然可以把这样的痛楚传递到人身上。胡蜂冲过来的时候,他看在眼里,那一双黑溜溜的无情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瞪过来,想着就从脊骨里升起一阵凉意,伴随着彻骨的恐惧弥漫了全身。
“我怕……我疼……”
翟思静抚着他红肿的面颊,抱着他哭:“阿逾,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啊?!”
“我和阿娘在一起!我不要阿爷!……”
站在门外的叱罗杜文只觉得心里酸酸楚楚的:她不懂,儿子他也不懂!他不是急坏了么,气头上揍儿子一下怎么了?又没用多大力气,又没把儿子打坏了!
他转身就走,到了外头好远才吩咐道:“把陇西王放出来,叫御医给他治伤,其他以后再说——朕仁至义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他若肯退上半步,温柔三分,也许就要换一个结局
可惜没有人是先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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