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跟着罗逾出了凤翔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笑道:“父汗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嘛!”
罗逾心道:那是你没见过他抽人鞭子,砍人手指,乃至逼着人相互残杀……
不过吓唬她也没必要——仅一次抢亲,就吓得她近乎要和自己玩儿命,谁知道这小傻瓜的脑袋里还有什么异想?
眼见就要到左夫人李耶若的毓华宫,罗逾又有些担忧和负疚感涌上来,叹口气,拉着杨盼的手说:“委屈你了。以前李耶若是寄你家篱下,现在倒倒转来,她成了你的长辈。今日拜见,倒要你向她执礼。”
杨盼就有不服也不能说啊!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她笑笑说:“没事,我譬如想着自己小时候就是个屠户家的外孙女,大头兵的女儿,也没有龙子凤孙、世家贵族的尊贵身份,不像李耶若生来就是皇族宗室的女郎——所以咯,就算给她磕俩头,也没啥大不了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瞧别人,也不能小瞧自己。
杨盼气定神闲地说:“不就是磕头嘛,又不少层皮,又不少块肉。但是,你要告诉我,她到北燕之后,你们有没有再闹过矛盾,别她把你的仇记到了我的头上。”
罗逾望空想了想,最终摇头道:“她嫁给我父汗之后,我一直是尊敬有加的,西凉灭国,多出自她的主意,我该帮她实现的也帮她实现了,说有仇应该也不至于,最多也还是在南秦的时候我三番五次拒绝她,女郎家大概会没面子?”
他也有些忐忑起来,但是看着身边妻子那既娇柔又无畏的表情,忐忑消失了——怕什么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头都好意思磕了,脸皮一厚,还有啥可怕的?
两个人在毓华宫门口就站了一刻钟时间——通报进去,再把邀请的命令传出来,哪需要这么长时间?
不过,聊聊闲天,看看天空云卷云舒,树木绿荫莺啭,时间并不难打发。
好容易里头叫进,且只能女眷进去,杨盼深吸一口气,打叠了要受得起委屈的念头,笑眯眯地走入宫室正堂。
李耶若比在南秦的时候更美了。杨盼看着她,说不出她是因为打扮得更华丽精致,还是因为长得越发妩媚动人,才显得那么美得不可逼视的。
人生本就是无数命运翻转,她李耶若是西凉宗室贵女,也是父亲叛国被杀的孤女;是寄人篱下的南秦质子,也是以义公主身份出嫁的和亲公主;是不受南秦皇帝青睐的人,也是北燕皇帝心尖尖上的独宠……
如今,南秦的嫡长公主,不得不低着头,给这位北燕的左夫人下跪问安,奉茶回话。
李耶若自己,心里是熨帖极了。
她捧着杨盼调制的奶茶,轻轻啜了一口,蹙了蹙远山般的眉头,放下茶碗说:“广陵公主——啊不,扶风王妃,到底是南边的人,这奶茶冲得实在不得其味。看你一片孝心,也难为你了。”
她慵慵地斜倚着胡地特有的高脚椅子,一只保养得宜的玉手垂在扶手边,碧绿无瑕的镯子,硕大无朋的珍珠,金光璀璨的戒指,衬得那双雪白细腻的手更加雍容华贵。
杨盼自打出了家门、出了国门,突然间就学会了她父亲杨寄的若干厚脸皮和小狡黠,此刻人家是在示威,她却呆呆地装憨,笑着夸赞:“耶若阿姊是越来越滋润,越来越漂亮了!我打着马也追不上,阿姊有什么诀窍,日后一定要告诉妹妹,也不枉我们姊妹相识一场。”
然后捂着嘴说:“我真是傻了,现在是母妃,应该是长辈了。”
李耶若在南秦,和广陵公主相处不睦,但是回过头来想,也不过是心境不同,有些执拗。如今她喜气盈门,还真是眼界开阔了很多;又得杨盼恭恭敬敬一个头一磕,两句马屁一拍,对杨盼也没有多少勃勃的恨意。想着大汗对罗逾颇多看重,又想着南秦和亲的公主也是尊贵的,她自己在宫里得宠,明面上多少人巴结逢迎,暗地里又不知道多少人恨得磨牙,想把她生吞活剥,此刻再给自己树不必要的敌人未免太蠢。
聪明人永远知道自己的目标所在。李耶若笑着说:“什么长辈,生生地叫老了!我们可不是曾经的姊妹!如今生分了做什么呢?我身子不便,快扶扶风王妃起身!”
她嗔怪的媚眼一瞟,对身边一群宫女道:“我不是早给扶风王妃备下了礼物,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也不知道扶人,也不知道拿东西,要你们何用啊?”
大概她并没有备下东西,但是周围都是人精,马上到后面左夫人的寝卧里取了匣子递上来。李耶若打开看一看,“噗嗤”笑道:“真是缘分呢!我第一次到南秦,便蒙公主赐下一枝点翠的簪子,精致无比,我甚是爱惜。如今这北地的东西没有南边细致,我千挑万选,选中这样一枝簪子,王妃不要嫌弃才是。”
杨盼接过匣子时,匣子还是开着的,里面是一枝“玉树金枝”的簪子,金片和玉片缀在金丝绕成的小弹簧上,插在头上大约也会在风吹人动时俏皮地弹动起来,带来一头的风致。她倒也真心谢道:“阿姊送的簪子真好看!虽然我打马也追不上阿姊的容貌,不过有这样一枝簪子,想必也能漂亮一些。”
李耶若看她还是一副憨傻的样子,突然倒有点怜她:北燕不比南秦,宫里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她这憨货只怕死得最快。倒是她李耶若除了凭恃皇帝的宠爱之外,别无可结派的人,这样一个蠢货虽然愚笨,毕竟旧相识,而且也不欺人,自己栽花不种刺,日后总归有用。所以说话和气多了,“妹妹长”“妹妹短”套了无数近乎。
杨盼从毓华宫出门,罗逾已经等得望眼欲穿,见她出门时神色飞扬,还是担忧地把她拉到身边,仔细看了看脸和手,没有看见泪痕才舒了一口气:“没受委屈?”
“没有。”杨盼兴致高昂,把匣子举给他看,“耶若阿姊还送我这么漂亮的簪子!”
罗逾看了看簪子,样子倒也普通,他心里对李耶若懂的很多,也不敢笃信,自己伸手接过,转交给了自己信得过的侍宦:“嗯,东西不错,你仔细收库房里去,别叫人弄坏了。”
杨盼说:“这么多母妃,一个个拜会下来,今儿天黑才能回去。”
罗逾终于忍不住说:“实在太累,就算了。”
杨盼摇摇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都说了要一个个拜会,现在食言,叫人笑话。累是累一点,可是我今儿初来乍到,认识认识也不是坏事,万一以后哪一天就需要谁帮我说句话了呢?刚刚给李耶若送了份南方的紫茉莉粉,她感慨了好久,说到底还是南边人有闲暇,做个粉三蒸三煮,搽在脸上又轻又细又白又香,还滋养皮肤,不像你们这里的铅粉,用多了脸色就会发青。”
她吐吐舌头:“我以后不用了。”
她天生的又白又细的皮肤,罗逾爱怜地抚了抚:“不用就够美了,不事铅华,才是最美好、最本真的模样。阿盼,我喜爱你的心,就和你的人一样,永远是真的,叫人心安。”
杨盼略略挑眉:上一世我或许是这样,可是并没有好结果。这一世我学了三分演戏的技巧,这半真半假的为人处世,反倒落了一片赞声。可见世人所谓“识人”,其实还是自欺欺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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