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道往帐前看去。
太监们在前面让开一条道,帐外点着二十几盏照明的灯,刺目晃眼。
瘦弱的女人从灯后走了出来,她穿着葱绿色春绸氅衣,外罩一件嫩黄色夹绒滚雪狐毛儿边的芙蓉绣坎肩。
的确与在场的蒙古女子不一样。
她身量轻小得多,皮肤白得耀人眼目,汉人女子缠足的传统,逼得她每行一步都有弱柳拂风的孱美。
皇帝将酒杯往案上一放,示意张得通斟酒。而后掐杯斟酌着她今日的装束。
总得来说,皇帝的话,她王疏月还是肯听的。
只要是皇帝给王疏月穿戴上的东西,无论她喜不喜欢,她都会听话地穿戴起来。
在皇帝眼中,她这一身很是明快,和他今日行服极其相衬。
他心满意足,见王疏月也正向他看来,便冲她爽快地点了点头。
王疏月伏身向皇帝行过大礼,周遭鼎沸的人声炸在她耳便,有些言辞激烈,有些则在顾左右而言他。但这些声音都没有办法从整块的喧闹之中突出出来,只是混乱地在其中沉浮。
入宫以后,这也是她头一次独自迎向这么多的人,直面前明的汉臣与蒙古贵族之间无解又混沌的矛盾。
可她实在很庆幸。
皇帝没有霸地得把她挡在身后,相反他适时地让开了身子,站到了她的身后。
但无疑,他仍然是王疏月此时最大的支撑。王疏月未必知道皇帝已经调动多布托在四川军队,科尔沁的蒙军也整装待发,准备与大清协同讨伐丹林部。这场征伐在她这一身葱绿嫩黄之后,寒光闪闪地蛰伏着。
因此,女人那细腻的心思,要为自己,为大阿哥讨回公道的执念,立在皇帝的“文治武功”之前,恰若冷月梅花映衬于江山万里之中。于是皇帝这一步退得,真有几分“战则赠刀剑,败则遗怀抱”的风流豪气。
王疏月将目光从皇帝脸上移开。
转身向着松格台吉走去。
松格台吉并没有见过王疏月,他原本以为皇帝要维护这个新宠的汉妃,压根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让她径直走到人前来。他也没有想到,王疏月竟然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要说她能独杀那只白骆驼,似乎牵强了。
“我知道,我失手杀了九白之一,台吉与诸位王要求皇上处置我。”
她在松格台吉面前开了口,人声陡然平息下来。
“我并不敢求皇上庇护,但也想为自己的过失,做些弥补,这才求皇上让我今日前来,为诸位进宴。进宴罢,我自会向皇上请求处置。”
达尔罕亲王在旁道:“这可是娘娘亲口所言,在座的诸位王公,文武官员可都是听得亲清清楚楚。”
“是,我绝不食言。”
说完,她稍稍退到一旁的,开口道:“何公公,端上来。”
外面候着的何庆高应了一声。
奉食的宫人鱼贯而入,素白的瓷盘上盛着烤得焦香的肉。王疏月让了一步,宫人们会意,上前来将素瓷盘一一放于食案上,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王疏月亲自端起其中一盘,弯腰放在松格台吉面前。又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香料,反手扣撒在盘之中。而后直起身来,淡声道:“台吉,请。”
松格台吉看向那盘烤肉,不由得背脊起了一阵冷汗。
从切开的那一面来看,那肉质发乌红。他猛然想起看守白骆驼的守卫给骆驼喂狂药后向他汇报时说的话:“药烈,会至骆驼血脉冲断而亡,其后则看不出有中毒之状,唯似力竭而死。”
普通的骆驼肉,放血烤熟之后,都是土黄色的肉质,唯有那血已渗入肉中,干涸不出的死肉,烤出来的才是这个发乌的颜色。松格台吉的手暗暗握紧,额上渗出了汗来。
“这是……什么。”
“炙肉。”
“你……”
“对,是我亲自调和香料,亲自熏烤。”
皇帝突然用筷子挑起那块肉,见外面那层肉皮被烤得跟焦炭一样黑,不由哂道:“王疏月,看得出来是你亲自的烤的,若是御膳房的人经得手,朕今儿就把他们都发派了。”
他一面看一面笑,忍不住又补了一句:“烤得跟个炭一样?能吃?”
王疏月回头,仰起脸看向他:“皇上,都说兽肉粗糙不易熟,奴才以前也没见过,火候拿捏不好,是烤得糊了些,您说不能吃,那您就别吃了,这本就是奴才进给诸位蒙古王公的心意。”
皇帝一手撩开那块肉,向椅背上靠去。
“好,朕不吃。朕看着就没胃口。”
皇帝这么一说,松格台吉就更慌了。皇帝不吃,就证明这个肉真的是那只被下过药的疯骆驼身上的,这个和妃,难道是和皇帝已经筹谋好了,要拿捏整个蒙古王公吗?
脚有些发软,他不得已,只得跌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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