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毕竟是皇后与成妃二人之间的事,与人相处,要紧的是不要置喙他人的习惯和处境。王疏月至此不再多话,只是走到大阿哥身边,弯腰顺了顺他的辫穗儿。孩子还小,辫子也短,捏在手里就那么细细弱弱的一截子。
天家贵胄,有的时候真不如胡同里摔打的小子们。
大阿哥回过头,那细细的一截子辫子就从她手中松走了。
大阿哥见王疏月神色不好,便去牵她的手,“和娘娘想儿臣,过会儿就跟额娘一道来接儿臣呀,儿臣还要跟娘娘比字儿呢。”
成妃笑道:“你皇阿玛都比不过和娘娘,你还真敢跟和娘娘斗真啊。你和娘娘身子不好,哪能让你胡闹,快跟萍姑姑去。晚些啊,额娘给你做茯苓糕吃。”
“好……”
大阿哥拖长了声音,跟成妃行过礼,又转向王疏月拜了拜,这才跟着太监跨出门槛儿去了。
王疏月与王疏月一道送到门口。
日已过正午。黄花梨木雕化屏风挡住越水而来的大半日光。云崖馆中波影斑驳,落在二人的绣饰通草的氅衣上,若鱼尾摇水草。
成妃望着那前面渐消的人影,叹了一口气,转身在屏风后的圈椅上坐下来。
“成姐姐为何叹气?”
成妃摁了摁额头的,疲声道:“婉常在的孩子出生了,我这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担忧。喜欢的是,阖宫的人终于不再只盯着咱们大阿哥,你是不明白,皇上发天花的那一回,我真的是要吓死了,半刻不敢让他离开。就怕皇上的那些兄弟起什么心,要拉我们孤儿寡母下水。如今啊……二阿哥到是出生了,我又怕,皇上不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大阿哥……”
王疏月笑了笑,弯腰轻拍她的手腕。
“大阿哥生得像皇上,又勤奋懂事,皇上怎么会不喜欢。其实,说起孩子的事,我也有些不解你的地方……”
成妃拉住她的说,“来,坐下说。”
王疏月没有推迟,侧身在她对面坐下,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簪子,平声道:
“皇上行五,在先帝爷那一朝的成年皇子中,也算年长,可为何后宫会如此空虚呢。”
成妃望向窗外,目光有些落寞。
“皇上……从前对内院的人和事都很淡,要说喜欢谁,也就愿意和淑嫔多说几句话。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原因,但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更不敢凑上去惹烦恼。”
王疏月低下眉目来。
芙蓉绣的罗帕在手指之间来回绞缠。
“是因为太后娘娘吗?”
成妃扯了一个苍白的笑容:“你真是个通透人啊。皇后是太后娘娘侄女,顺嫔也算得上皇后的族妹,至于我……我们绰罗斯氏也是沾了皇太后的光,才出了一位封爵的台吉(这是个清朝蒙古的爵位,位次于辅国公)。我们这些人,都是顺太后的意思,来伺候皇上的,皇上实则都不喜欢,我听皇后娘娘说过,皇帝和老十一他们不同,他通晓汉学,对入关后的满汉关系也有自己的看法。我们这些女人,放着也就是怀柔蒙古,很难真正入皇上的眼。至于淑嫔,她父亲在先帝爷那一朝就被砍了头。皇上也许因此对她还算怜惜。愿意多见她几眼。但这一两年啊,看着也是淡了。所以和妃,太后顾忌你,多是因为你的出身,还有你这淡淡的性子,她拿捏不住啊。”
王疏月没有出声。
其实后宫只是一个缩影。
毕竟这是女人地方,说到底也只是汉女得不得皇上心的事。皇帝在朝廷上要平衡,权衡的事比这个要复杂很多。可是,这并不代表她的处境比父亲在朝廷的处境要好。相反,身在皇帝的后宫之中,纵然她灵慧,但要凭一己之力护住自己,也实在是不容易。
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想过,要去利用皇帝的那颗心。
皇帝不容易,担了“残害兄弟,苛刻臣下”的名声,但他对肃清吏治,关照民生的拳拳之心,和王疏月“娱人悦己”的心是一样纯粹的。
很少有嫔妃跳脱出家族利益去看皇帝政治。
相应的,也很少有皇帝,无视前朝后宫的制衡之道去看待一个嫔妃。
王疏月与皇帝两个人,糊里糊涂,鸡飞狗跳地走到如今。其中有很多他们不自知的逾越。
不过好在,王疏月也并不算有多迟钝。
她想起他霸道的言辞,吃瘪时涨红的脸。还有自己与他同榻而眠时,他呼在耳边的鼾声,喉咙里的口津竟然慢慢有了些酸甜的味道。
这漫长无边,富丽堂皇的日子,终于因为他而过出了滋味。
除了卧云书香之外,混沌,平实的滋味。
皇帝离园快十日了。
藏拙斋旁边的清溪书屋,也因他的离开而黯淡下来。
别说,王疏月坐在通廊上看书的时候,偶尔抬头恍惚,时常幻见他从清溪书屋里走出来,站在她面前,故作正经得唤她的名字。
“王疏月。”
连名带姓,看似疏离严肃,却又饱含某种半掩半藏的占有欲。
这份占有欲,他肯藏,就代表他对王疏月,有一份尊重。
难得。
她竟有些想他。
所以,等他回来,试着对他再好些。
“主儿,周太医去藏拙斋候着了。咱们回去。”
王疏月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梁安来云崖馆传话请她回去。
自从王疏犯了这信期疼痛的毛病后,周太医恨不得自个就住在藏拙斋,一日两三回的请脉,王疏月有时觉得折腾,想叫他免,他到好,端着自己顶戴在跪在王疏月再三地请。
这是被皇帝吓得。
王疏月无法,这会儿也只得起身道:“成姐姐,我先回去,一会儿用了晚膳同你接大阿哥去。”
成妃忙站起来。
“欸,你只管回去养着,哪管大阿哥那话呢。他就是瞧你性儿好,肯宠他,在你面前撒娇罢了。”
一面说,一面送王疏月往外行去。
王疏月系上善儿递上来披风,含笑道:“都应了大阿哥,要给他瞧字儿的。那就不能骗了他,成姐姐别送了,我自个去了。”
说着,已走出了云崖馆。
过了正午,云崖馆外起了湖风。
王疏月沿着湖边的柳荫道慢慢地走着。
梁安见沿湖的石头子路不好走,便上前来搭扶她的手。
“主儿,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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