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大小姐,我记得你。”
魏池镜一句话,便叫那些原本欺负着霍淑君的部将讪讪起来。见她当真是五殿下的故旧,他们收起了武器,告罪道:“是末将冒犯了。”
“无妨。”魏池镜不看他们,对霍淑君道,“霍大小姐,你随我来。”
霍淑君低着头,提着裙摆,跟着他入了霍府的门。这霍府本该是她的家,可此时却显得陌生无比,令她有些惶惶的。但她却不敢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小心翼翼跟紧了魏池镜的脚步,免得落了单。
魏池镜带她站在花廊前,神色淡淡,问道:“大小姐有何事?”
言辞之间,并无什么敌意,仿佛二人仍旧是从前关系。亦或者,他只是不屑于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小姐做什么。
霍淑君抬眸扫一眼他神色,心细细地轻颤起来,嘴唇亦是开开合合、嗫嗫嚅嚅的。
她记得印象之中的镜哥哥要更生动鲜活一些,远比现在好看。纵使那时的顾镜不好接触、张口伤人,可那也是一个分明动人的顾镜。不像现在,虽更威严、更高贵了些,但却像是带上了一张冰刻的面具似的。
“镜哥哥……不,五殿下。”她急急地改了口,小声道,“我娘和小郎将,都在这里,对不对?”
“嗯。”魏池镜颔首,作为回答。
“我……我知道,”她揪紧了袖口,艰难道,“镜哥哥也不想打这仗,只想过平稳安泰的日子。若是镜哥哥愿意放了我娘与小郎将,我定会说服我爹,不再与镜哥哥为敌,让天恭与大燕和解。”
她这话说罢,魏池镜久久不语。
半晌后,便听得一身轻飘飘的嗤笑。那带着讥讽的笑声悠悠落在了地上,叫霍淑君一颗心都揪紧了。她不由开始揣测,是自己说的话不够诚恳,还是今日来时的模样太过狼狈,叫镜哥哥看了心生厌弃?
却听得魏池镜道:“霍大小姐果真还是个小姑娘。”
说罢,便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转身对旁边侍从道,“你护送霍大小姐出不破关,送到江亭风那儿去。路上别让旁人将她欺负了去,免得落人口舌。”
霍淑君一听,有些急了,连忙拔尖了声音,道:“镜哥哥!我是认真的!我和小郎将要好,只要小郎将肯开口,陛下没有不应的道理!”
魏池镜的身子一顿。
许久后,他侧过身来,略带讥讽的眸光落在霍淑君身上。他勾了唇角,慢悠悠道:“霍大小姐,你对朝政之事,又知道几何?”
霍淑君懵了一瞬,支支吾吾道:“知道……这么一些。”
“霍大小姐怎么确信,霍将军会听你的?”他问。
“……”霍淑君答不出来。
“霍大小姐怎么确信,向来信奉‘兵不厌诈’的天恭会愿与我大燕和解?”他又问。
“……”霍淑君依旧答不出来。
“霍大小姐又怎么确信,我魏池镜……不想继续这场战争?”魏池镜挑起了眉头,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眼底明晃晃的嘲意,叫霍淑君的心都揪紧了。
她被这些问题逼的手足无措,只能结结巴巴道:“我知道镜哥哥是那样想的,镜哥哥一定是那样想的……没有谁想见着生离死别……”
说他后来,便一副要哭的样子。
她确实是想哭了。她想起往昔在不破关的岁月,只觉得那简直是大梦一场——镜哥哥与小郎将隔三差五来教导自己习武,娘亲每日聒噪地催促她找个好夫君嫁了,爹爹时而和蔼、时而严厉,七夕的花灯,夜晚的烟火,鹤望原的芦苇……
那时的她竟还终日嫌这个不好,嫌那个不够。如今看来,这些她所嫌弃的东西,明明都已是最珍贵的宝物了。
“送霍大小姐出城。”魏池镜又叮嘱了一声。
“是!”他身旁的侍从抱拳领命,上来就要请霍淑君出门。霍淑君咬咬下唇,忽然紧紧地跟上了魏池镜的脚步。
“镜哥哥!”她带着哭腔尖声吼了一句,“你放了我娘和小郎将,我留下来,我代替她们!”说罢,便一撩裙摆,朝着渐远的魏池镜跪了下来。
地是冷硬的青石砖,她娇嫩的双膝一磕到地上,纵使有衣衫包隔,也令她感到了一阵痛楚。她从未经历过大苦大难,也没有跪过谁;此时此刻,她却蹙了眉,哀哀地望着魏池镜。
魏池镜愣住,眸中略有诧异之色。
但是,他却不曾松口,依旧道:“送霍大小姐出城。”
霍淑君咬着下唇,狠狠摇了摇头。她推搡开来搀扶自己的侍从,膝行向前,呜咽道:“镜哥哥,当我求你。……我留下来,放她们离开。”
她一路膝行向前,原本干净精致的衣衫上沾满了雨后的泥巴,变成一团脏污。但她不管不顾,只是睁大眼睛,努力地盯着魏池镜,不放过他面上分毫的神态变化。
“镜哥哥,当我求你。”
“……镜哥哥!”
“换我留下来!”
她的声音哭腔越来越重,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粒儿,滚个没完,鼻头红通通的。魏池镜回头瞧她时,不知不觉便僵住了脚步。
“……你留在这里,与你娘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区别?”魏池镜道,“我留着你娘,是为了让霍天正主动现身。”
“那我回京城去,又有什么意思?”她哽咽道,“我爹爹下落不明,我娘亲生死难测。生养我的不破关被夺了去,就我一个人独自待在京城,又有什么意思?”
魏池镜一时无言。
霍淑君的细白手指狠狠一抓,无法在青石地砖上抠出痕迹,反而叫手上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珠子立即渗了出来。她抽噎着,却不敢大声地哭,反而竭力压着、藏着,想要露出一副从容的样子,不至于太过狼狈。
只可惜,眼泪是挡不住的,依旧滚落着。她一翕眼帘,便像是灵魂都从中被抽走了。
魏池镜有些恍惚了。
他记忆之中的霍淑君是怎样的?
——是天真不谙世事的,是蛮横无礼、跋扈嚣张的,是从来不会求人的。她自幼锦衣玉食,生来便是天恭一等一的名流千金,求亲的人踏破门槛。玉髓为食锦为被,金堂银马不值惜。
从前,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那算什么,我爹会帮我摆平的!”可现在,她早没了这样任性的资本,爹娘不在,家园不复;一夕之间,痛失所有,只能在跪在他面前无措哭泣。
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殷勤地一口一个“镜哥哥”,她瞧着自己时,眼眸亮闪闪的,像盛了一天的如水星河。小女儿所有的娇憨、爱恋、天真无邪,她都有。
她如今依旧唤自己“镜哥哥”,可她却是跪着的,像是已把自尊低伏到了尘埃里。
“镜哥哥!你不想打这场仗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还在唤他。
恍惚之间,魏池镜觉得眼前的霍淑君有些熟悉。他印象之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从前身份尊贵、无忧无虑,天塌了都有父母帮忙顶着;可一夕之间,却失去了所有亲眷归属,家国不复,只能隐姓埋名、浪迹四方。
那个人是谁?
似乎是叫做魏池镜。
这样的怜悯之绪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自己抛却在脑后了。魏池镜低垂了眼帘,淡淡道:“我不会对你娘动手。但是,霍天正,我不敢保证。他毁我家国,这仇我必报不可。”顿了顿,他道,“……霍大小姐,你回去。我不伤你。”
说罢,他便朝前踏步离去。
“镜哥哥!”
他身后,霍淑君发出了细细的尖叫,脖颈上青筋迸出。她向前爬了几步,衣裙沾满泥巴,可却根本追不上离去的魏池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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